张巡见宝剑突然断了,蓦地一呆,待要再出剑时,却见骑虎人捂住受伤肩膀,一声唿哨纵上虎背,隐没进深林里了。
第34章 昏沉暮雪()
张巡捏起地上被骑虎人内力震断的剑尖,满腹狐疑想着,“这剑本是宝剑,怎的被那人一捏就断了?”手中握着长剑端详断口纹理,原来那剑身外边虽然裹了一层好镔铁,内里灌注的却多是黄铜,剑身甚是硬脆,并非什么宝剑,倒是一柄货真价实的赝品。
“该死!怪我得了剑一时欢喜,始终未曾细细看过。”张巡心思一动,回想着前几日买剑的事情,方才恍然大悟,“那卖剑的胡人崽子知我托了铁匠铺主人说情,便拿了个假的来糊弄人。他先用宝剑虚晃一枪故意不卖,直到我求人说请,再瞒天过海以假乱真,既看出我买剑心切,又知那铁匠铺主必来帮我说项,料人心思、掌握分寸,拿捏的一丝不差倒在其次,只是他连自己人都骗。”
“到底是这人心机深沉,还是我想的多了。回到城中去寻铁匠铺的主人,一问便知了。”张巡倒抽了口冷气,方才与骑虎人性命相搏,也不曾有丝毫畏惧,此刻想明白那卖剑胡人的诡计,倒觉毛发寒竖,于是打了冷颤将残剑草草收了。
“那骑虎人看着像个打虎的猎户,原来却是个养虎的。他见我杀了他许多虎,一怒之下便施杀招,自然多半是这林中劫道的强匪了。不知他有无同伙儿,城里人都以为林中有猛虎吃人,却不知道还有操控猛虎的强人。幽州是北方重镇,这连年征战不大太平,直弄得出城就有歹人,只是可惜了那些商客的性命。这强人武功如此高明,我若非长剑突袭,今日可是讨不了好出去了。”张巡暗暗想道,见着一地虎尸,想总算能回城复命,心下倒也稍稍宽慰。
“与那强人斗了这么久,这些个虎尸我一人也抬不回去,如今只好各砍掉一只前爪,回去复命了。”张巡正欲拔腰刀去割虎尸,只见雪地里虎肘上亮晶晶的,拿手去摸时,原来虎肘上圈了一只铜圈。再仔细看,铜环之上还刻着三个小字“幽州役”,复又检查了其余几只,与所料不差,每只皆同,各带着一只“幽州役”的铜环。
“想是官府的人来捉虎时,或被虎吃了,或被那强人杀了,留下这铜环套在畜生身上。”张巡微微感慨,把虎爪一只只切了下来,然后取了虎肘上的铜环,就着地上雪沫洗干净了放入怀中。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血污,又觉不妥,索性把最外层的破烂的狐裘解了,把八只虎爪包好,扎了个包裹。
“方才与那强人缠斗甚久,他这负伤一去,若是邀了几个好手再来,我可抵挡不住了,这便回去的好。”张巡既已收拾妥当,便觅着来时踪迹,慢慢找了回去,来时提防甚多,回去时路途稍稍熟悉,虽然身上背着重重的虎爪,倒也一路轻手利脚。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看见深绿色晦暗的林子前方渐渐透出光亮来,林木也越发显得稀稀疏疏,便知道到了深林的来时入口了。又往前行,光亮渐渐刺眼,张巡眯起眼睛去看,原来密林中枝桠见透进来的那簌簌的一层雪花,在这深林之外,竟然是铺天盖地的好大一场茫茫大雪。
“好雪!”张巡在林中先是勇斗八虎,再又与骑虎人斗了半日,想到买来的宝剑又是为人蒙骗的银样镴枪头,本是身上疲累不堪,胸中又郁结一口闷气,到此见了这一场挥洒而下的鹅毛大雪,顿时胸臆开阔,满心舒畅,忽而吟道,“碧昏朝合雾,丹卷暝韬霞。结叶繁云色,凝琼遍雪华。光楼皎若粉,映幕集疑沙。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照璧台圆月,飘珠箔穿露。瑶洁短长阶,玉丛高下树。映桐珪累白,萦峰莲抱素。断续气将沉,徘徊岁云暮。怀珍愧隐德,表瑞伫丰年。蕊间飞禁苑,鹤处舞伊川。傥咏幽兰曲,同欢黄竹篇。”
这是本朝太宗皇帝所作的喜雪一诗,唐太宗李世民平定四海、理乱天下,文治之诗词本非其所长,这篇喜雪诗是其初即帝位时所写,于诗词中虽不能算得上上之作,却也透出一代圣明君王的难得智慧。其诗中对雪之比拟,有“楼”、“粉”、“幕”、“沙”、“絮”、“花”、“璧”、“月”、“露”、“珪”、“莲”十数种,是尤为令人称道处,诗遣词造句中虽有南朝诗词华丽余风,却也是一派堂堂的皇家气象,“表瑞伫丰年”一语,更是显现了物丰民和的帝王图治之情。
唐太宗做诗之时与张巡所处景象略同,同为日暮雪景,其实心事也有相同处。据说此诗是做于贞观三年冬季,当时北地天寒,突厥境内寒冬尤甚,竟然冻死牛羊无数,突厥颉利可汗宠信杂胡,本就内政败坏,诸族部落离心离德,隆冬寒雪之际复又驱役各部族牛羊进献,招致天怒人怨。太宗皇帝遂派大唐军神之称的卫国公李靖率领三千精骑,终擒颉利可汗于漠北,献俘王庭。此一战后北方突厥为唐所灭,北方诸族咸来朝觐,大唐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太宗皇帝欣喜之余,与诸部藩国同游御园涉猎,遂做此诗。
张巡眼下模样虽然狼狈,心中所念也是如此,自武后建号称帝、中经韦后安乐之乱,再到太平公主,大唐已经经历了太久内部风波与动荡,而在外,昔日太宗安置在关内北部、黄河两岸、河陇之地与河北地方各处的番落日渐繁衍生息,不时便有离心离德、反叛作乱的倾向,曾经被灭国的突厥也趁机而起,以毗伽为首,再建汗帐。
一切的情况都与近百年前的贞观初大不相同了。庆幸的是,当今圣上又是一代明君,朝廷上下志在功业,若能兢兢业业、慎始善终,重塑大唐国威,宣教化于万里之外的日子,也就不会远了。张巡想着,一首喜雪已经吟罢,回首看去,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苍茫,连路上刚刚踩出来的脚印,也全都盖住了。
第35章 禅寺之选()
“大人。清河崔氏的回信到了。”蔡希德躬身行了一礼,将怀中的书信和金穗符双手呈给了张嘉贞。
“崔世烈怎么说?”张嘉贞捏着书信和金穗符,知道手中有此二物,便能随意抽调清河崔氏在幽州地界的屯粮了。
“崔先生说事成之后,还望大人能多多提携崔家。”蔡希德回想着与崔世烈的谈话,说的十分谨慎。
“嗯。”张嘉贞点点头,“他不要人提携他自己,而是说提携崔家。小蔡,我这次,可欠下人家一大笔债喽。”张嘉贞说笑道,随即去看眼前的蔡希德,“你是怎么想的。”
“末将鄙漏,说出来怕要大人笑话,还是不说的好。”
“哎。小蔡,莫学府上那些咬字儿的先生,把你想得全都说出来。”张嘉贞在椅子上缓缓坐下,轻轻揭了信封,将崔世烈的一封信从里面抽出,抖了开来。
“末将以为,清河崔先生明着是替大人筹粮,暗着却有自己的想法。”蔡希德低首说道。
“嗯。”张嘉贞一边读着信,一边慢慢点头道,“你往下说。”
“朝廷里崔日用、崔日知两位大人与清河崔先生是宗亲,崔日用大人在时,崔家自可不必仰仗于人,可现在崔日用大人去了,清河崔氏便没了依靠。听说现在崔日知大人与张说大人走的颇近,而崔世烈先生却愿意送粮于大人,那。”
“那便如何。”张嘉贞只顾看信,慢慢点头对蔡希德表示肯定。
“依末将看,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房兄弟同心的日子,怕是不久了。”
“还有呢。”张嘉贞微微抬头看了蔡希德一眼,见他似有未尽之言,继续温言问道。
“崔日用大人生前的最后任使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这并州,是大人掌军首创天兵军的地方,可也是张说大人掌过军的地方。大人离开并州已有些年岁,崔大人一走,并州就没人镇着了,这人心向谁。”
“大唐将士自然心向大唐。”张嘉贞见蔡希德说的露骨,立时打断道,“小蔡,你心向谁?”
“大人是国朝良臣,当世无双。心向大人即心向大唐,末将愿牵马坠蹬,誓死相随,以报大人知遇之恩。”蔡希德听问,悚然一抖,拜下身子说道。
“前面说得都有些道理,后面虽然也不太差,却有些阿谀之嫌了。”张嘉贞微笑评道,“运粮的人手都已经备齐了么?”
“车马人手皆已齐备,崔氏族仓那边也有崔家的人事先联络了,只等大人号令。”蔡希德说道。
“好。这便去吧。”张嘉贞将手中的信看完,连着信封丢尽了脚下暖火盆里,信纸被旺盛的炉火一烘,苏成了一片灰烬。
幽州城南北界至九里,比东西长出两里有余,南北正街的长度便显得有些漫长,张嘉贞命蔡希德先行赶往崔氏族仓运粮,自己稍稍交代了一下政事,从子城的官衙带了一路亲随出来,沿着正街朝城西悯忠寺赶去。
悯忠寺建于贞观十九年,其时太宗亲征伐辽,路远天寒加之王师败绩,出征将士多死疆场,太宗乃命人兴建庙宇,超度英灵,由于工程甚巨,直到武后万岁通天年间方始建成,不过,建成之时的悯忠寺虽然仍以太宗御赐“悯忠”为名,更多的夹杂着的却是武后宠信佛教、宣扬武周代唐乃是天命的本意,城东的大云寺便是如此。
大云寺与悯忠寺遥相呼应,位置在幽州城东,本身也有一段故事,昔年武后想要代唐自立,朝野内外反对声浪一片,为了寻找女主称帝的根据,武后断不能于儒家学说之内寻到依据,只能依赖于佛经教礼,当时的妖僧薛怀义等人便从大云经中寻出了一段净光天女来到人间称帝为王的佛教故事,作为武后代唐的根据。武后大喜过望,当即命天下各地州府皆建大云寺,每寺藏大云经一部,以为自己篡夺李唐营造声势。
张嘉贞身处高位,又以吏治称道,素来不信佛门,大云寺在幽州民间虽然香火鼎盛,他却一次都未曾去过,这次平价放粮选址选在悯忠寺,一来是放粮需要开阔之地,与大云寺相比,悯忠寺庙宇更加洪阔些,二来是悯忠寺乃是太宗敕造,大云寺确是武周政治的产物,选址在悯忠寺而非大云寺,颇有政治上的考量。
悯忠寺坐落在显忠坊内,张嘉贞一路十几个人打马入了坊门,仪从虽不甚盛,顾盼间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坊内等着放粮的店主、百姓、游人、士子,一时见了无不欢悦。
“这就是幽州刺史张大人啊,好官!顶天的好官儿!”
“可不是说呢,咱们幽州要打仗,老百姓粮食本来就不够,这炒粮的商客把粮食弄得比金子还贵。要不是张大人体恤下情,咱幽州的百姓,今冬可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听说张大人从宰相位子上来幽州的,放着好好地长安不待,跑到咱们这幽州大冷的地方去打突厥,那为的还不是咱幽州的百姓,也不知道能在咱们这待多久啊?”
人群中一片闹哄哄的嘈杂热议,张嘉贞沿着侍从辟出来的道路,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慢慢来到了悯忠寺的庙门前,庙门前仍旧是人头攒动、哄哄嚷嚷的,悯忠寺的方丈早已经领了一众僧人在庙外恭谨等候,见张嘉贞在庙门石阶前下了马,躬身迎了上来道,“佛心存天地,无处不开花。阿弥陀佛,老衲虚云,在此恭候张大人多时了。”
张嘉贞双手捧住虚云禅师下礼的身子,也躬身合十双手道,“多承大师宽宏,肯借佛门宝地一用。搅扰阖派高僧清修,嘉贞多有得罪了。”
“张大人开仓放粮是仁心善举,不嫌敝寺窄小和老衲愚薄,多承垂青,悯忠寺与有荣焉。”虚云说着,又端端正正施一佛礼,引着张嘉贞拾级而上,朝着庙门之内走去。
第36章 开仓放粮()
“大师乃是佛门得道高人,放粮一事,还请大师多多提点指教才是。”张嘉贞望着寺内大悲坛上堆积如上的粮海,对虚云礼敬说道。
“本次放粮事关幽州生民、国家大计,贫僧是方外之人,可谓虽主而客,张大人是朝廷命官、幽州依仗,可谓虽客而主,老衲只好随喜随喜,万事还凭张大人做主。”虚云施一佛礼,微微退却一步,已示礼让。
“如此。嘉贞有僭了。”张嘉贞欠身还了一礼,向着身边的蔡希德说了几句,只见蔡希德得了号令,昂首阔步在大悲坛上下了几步,立定之后剑眉横扫着坛下的将士,忽的手中黑色令旗一扬道,“校尉营何在?!”
蔡希德话音甫落下,大悲坛下左右两营为首两将闪出来道,“政和府折冲何千年在!”“清化府折冲向润容在!”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张巡揭榜时遇的那两个护卫刺史府大门的校尉,蔡希德又威严令道,“张大人有令,着校尉营监护悯忠寺放粮,所放粮秣均照九月秋收市价买卖,若有徇私舞弊、克扣商民者,立斩不赦!”
“得令!”何千年与向润容应了一声,各自率领本校尉营将士飞奔大悲坛各处分坛,各坛口早已布满了仓曹、户曹参军人等,一听号令既下,便抖起手中的账簿墨笔开始筹算起来。各坛口排队买粮的百姓提着布袋、引着柴车,把大悲坛各坛围的黑压压一片,张嘉贞在大悲坛的主坛上远远见了,也不禁粘须微笑。
“张大人平价放粮,偌大善举,是造福幽州的大好事。老衲今日能与此会,实在是莫大荣耀。”虚云缓缓说道。
“承大师谬赞。幽州百姓缺粮过冬,朝廷也要抽粮北伐,嘉贞是幽州掌民命的父母官,这些本都是分内之务,做的妥当些是本分,称功称善,却是不敢的。”张嘉贞谦和地说着,内心倒是着实有几分欣慰。
幽州土地广袤,平常百姓之家虽不至于富足,但每年养家糊口外,刨除上缴官府的租调,本是可以有些余粮供应于市,日子倒也算丰衣足食。只是近年朝廷大兴“括户”之政,幽州乃是边塞各族杂处之地,流动人户较多,大半的原住百姓经过检括后都被划为“客户”。这样一来,粮食便要多交出不少,每年留下来的余粮不但没了,连过冬的口粮也所剩无几。
就在这时,朝廷又开始着手北伐,张嘉贞衔皇命到幽州谋划,革除羸弱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