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家的子孙后代,封王的、除籍为民的,在大顺已不可考,因是凌家推翻了朱家,对他们防范严厉。朱秀帘这一脉,大顺一百年下来,隐姓埋名、战火纷乱,她也不知先祖是哪一支了,反正老朱家的子孙是非常多的。又因南方起兵的凌家,深恶痛绝大明酒囊饭袋的藩王,遇则必杀,凤阳的朱家祖坟,都被凌家刨了,朱秀帘不过不甚重要的一支血脉,得以残存至今。
由于凌家是汉人,大顺开国前后的反抗,说不上激烈,但对于嫡系的朱家人,大顺向来是赶尽杀绝的。
直至大顺二世景成年间,该杀的杀够了,太宗文皇帝凌奉翊自称“宽恕之道”,敕谕天下不再杀戮朱家之人,但有可疑的,还是限制活动。太祖隆武、太宗景成、圣祖康靖三代,便查证有朱家人改名换姓当塾师的,自此朱家男性永为堕民、女性永为娼妓。
“秀帘,我这时是副千户了,提督衙门的千户、都督皆有缺额,一旦我升为都督,不但兵部、刑部好说话,若得皇上信任,你这一支是不甚重要的,那时你定能除籍从良的。”余彪习惯了时时过来这里汇报工作,这个血腥的侩子手、掌刑百户出身的人,每每过来都低头说话,温声细语,好像此地能找到一点人情味。
当锦衣卫选拔之权交给了兵部武选司,他们里边的帮派互结少了,在这百站军功不及锦绣文章、士大夫地主阶级沾沾自喜的年代,他就算武进士出身,也得不到重用。
“大人祖籍是哪里的?”朱秀帘不咸不淡地问。
余彪却以为另有所指,这姑娘愿意跟他走了,喜不自胜:“直隶保定,只要我赎了你出来,赚够了钱,我们可以优游林下,浪迹江湖,塞北、江南,还是你长居的登州莱州,都可以去,再不管别的事。”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大人真是称职啊。”朱秀帘展颜一笑,弯腰笑出了泪,梳着堕马髻的头埋进上襦。
余彪仍不动气,捏住刀柄的手紧了几分:“秀帘,先不说那些话,我求豫亲王,豫亲王开口,皇上会同意赦免的……”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你真不知道,我从未中意过你吗?我害怕你那种眼神!我害怕你的绣春刀!我恨你的飞鱼服!”朱秀帘犟起头,摇了摇,樱唇薄怒愤然,怒火冷笑相继而来,却不断地退后。
“我可以脱掉飞鱼服,放下绣春刀,只有得到赦免令,不论你在民间或者教坊司,才安全啊……好了,秀帘,相信我。”余彪似乎不愿多谈。
她升起一腔愤怒,偏过头,冷淡地道:“我不喜欢你!”
凄婉悲切的丝竹管弦声拂进窗来,东方的上旬月像一个瓢,光亮如烛火下的琥珀,这幅画镶嵌在窗里,余彪不为所动:“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朱秀帘张开嘴唇,她不知道怎样对这不可理喻又令人恐惧的人表达,郁积的是愤怒还是其他,都说不清,只能失神地跌坐床沿。
这一夜如同各自人生的千百个日夜般过去了,他们各自的心情是不同的,唯有秋日的鸣蝉,在夜晚显得聒噪一些,这种士大夫看来“高洁”的生物,不必教坊司出动人手,余彪派两个力士好手爬树网罗,就灭掉了这吵人的东西,朱秀帘为此低吟“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余彪并不在意这话。
清晨往二进大门口交对牌,余彪、贾琮、邹怀中三个“老朋友”又碰上了,贾琮、邹怀中还是遮遮掩掩,不肯脱掉蒙面黑布、黑袍、黑披风,交完对牌,趁出院的当口,贾琮淡定道:“在下以为碰上余千户是巧合,现下看来千户大人是有备而来的。”
“也算是,咱们目的一样,你要赎的那个人,我会一起去说,我那些话,你考虑考虑。”余彪低沉地应答。
邹怀中听这两人说话莫名其妙,他还要到刑部坐班的,当先走,贾琮叫住他:“邹郎中,刑部赎籍文书的事,到时候想麻烦您。”
“不碍事,不碍事。”邹怀中连连点头,飘逸地出去,昨晚最快活的,当是他。
“千户大人那边也有劳了,大恩不言谢。”
余彪低头沉思一阵,心不在焉地道:“你说教坊司的女人,是不是都喜欢酸文人?”
贾琮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答道:“正常来说,的确是这样,烟花女子,都是为了迎合士大夫而学技艺的,她们懂琴棋书画,所以,和文人比较有共同语言,好交流一些。”
“那她们嫁他们为妾之后,能如愿吗?”
“这倒是未必,为人侍妾,身份也卑贱,不仅门风有损,也有为大妇所不容的。”贾琮微微打量余彪神色,看不出这个冷血之人,也会为情所困。
“不说了,改日我请公子喝酒,我也就晚上得闲,平常都有公务。”余彪敲敲贾琮肩膀,贾琮只觉得力重千金,他的手力仿佛能开碑裂石一般。余彪不仅是武进士,从小习武,在锦衣卫衙门还锻炼过掌刑、举石锁。
“嘶”的一声咧嘴,尽管与余彪交情很好了,揉揉肩膀,贾琮仍旧暗骂:“这个粗汉!下手不知轻重,难怪为情所困,你这作风,不把女人吓跑才怪!”
孙福门口迎贾琮,直至东四牌楼,东四牌楼位于东城,四柱三间斗拱,虽然建筑风格不同,但是亚历山大的斗拱也是这个样式。孙福倒不是傻乎乎蹲了一夜,他在对面酒楼好喝好玩呢。
旭日东升的光芒撒下牌楼戗柱,十字路口市民穿梭,近有驴市(礼士)胡同,人群对面,那长府官程不识带了一队小厮过来。
东城不少市民认识忠顺亲王府的奴才,因为忠顺亲王得宠,府下奴才公然在东城的崇文门外东小市,设立钞关收税,这长府官程不识偶尔过来巡视。
“阁下,咱们的事还没完呢,狐假虎威这一招,蒙骗不了我。横竖老子没见过豫亲王府有你这号人,你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也行。”
程不识嘴角冷笑,在牌楼底下,奴才簇拥,大步叉开,袍角别进腰带,手执长鞭:“今儿,要么从我胯下钻过去!要么吃我三鞭!”
四牌楼是最显眼的地方,当下就围观者一片,孙福暗怒,贾琮眸光闪烁,淡淡道:“你放马过来,我接着,我今儿也不搬救兵,吃你三鞭好了。”
“爽快!”程不识这下笃定了,此人根本不是豫亲王府的什么大人物,不过扯虎皮做大旗,如此他正好发泄昨晚之恨,随着贾琮迈步前走,程不识“唰唰唰”三鞭抽了过去。围观者也只是小声议论,亲王府的人作恶,谁敢说什么。
贾琮脚步踉跄,孙福急忙扶住他,程长府似是很会用鞭打人,已伤筋痛骨了。贾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忠顺亲王府是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之辱!来日十倍还之!
第108章 完胜()
井径关作为山西、直隶往来的要道之一,顺王朝常年派军驻守,往西一段,地势险峻,已无人烟,冷星雨的流贼便在这里截获缇骑押送的贾珍、贾蓉。
走宁夏不是非走井径关不可,但此关常是来往之地,龙傲天也是事先追随锦衣卫缇骑,才沟通马贼在此下手。
龙傲天流亡山东、河南、直隶十数年,丰富的逃亡经验一般锦衣卫也比不上,贾琮派他干这事很明智。
再说那两位锦衣卫缇骑作为押送官,一接了差事出来便抱怨连连,他们待在京里,生活优渥,押送两名充军人员,得不到油水。甫一进入井径关守备府,那守备好生招待,他俩喝得酩酊大醉,消极怠工,再往前飞奔,武艺也架不住山贼人多势众,竟然被打晕了。
太行山南部坡头丛林,枷号、镣铐的贾珍、贾蓉面无人色,被几个马贼丢在乱石堆中,这回他们只出动十几个人,便轻易完成任务。
河北马政实行了数百年,官府敲诈、地主剥削,有些平民过不下去,有些纯粹是地痞无赖,索性抢了马匹逃进太行山,打劫商人、富户,渐成小股势力,最讽刺的是,有时候官府还会和他们勾结。
马贼的来源地,大多数是霸州、涿州等较为平缓的地带。
“人,我们抢来了,断手、断脚、断头,那都是眼睛一闭、一刀的事儿,不见伤势,咱可不会啊。”冷星雨左手握住红樱刀柄,插入乱石,明晃晃的钢刀,吓得贾珍、贾蓉呼吸急促、脸庞通红,四周十几个马贼围聚一圈,个个冷眉冷眼,分明要龙傲天给银子的意思。
龙傲天解开褡裢,丢过去几个小船似的元宝,足足一百两,马贼们才放了心,龙傲天抓耳挠腮,憨笑道:“你们没俺有见识,俺可是蹲过牢房的,无需如此,你们只要取几个麻袋,往山下取沙子塞满,压在他们身上,足足一天,必死无疑!再有经验的官府仵作,也查不出伤势!这就稳妥了!”
“哎呀呀!还有这等法子,官府果然比咱们黑心,咱们抢完就跑,少伤人命,官府才是杀人不见血呀,使得,使得,你们快去办!”冷星雨吆喝几个喽啰,往马鞍取麻袋、塞沙子,少顷便抬来两袋百多斤的麻袋。
贾珍、贾蓉想呼救,奈何口里塞了布团,在他们心里,充军仍是有希望活命的!第一山高皇帝远,第二九边是王子腾节制!到时候想办法回来,必要整死贾琮!
但是,这两位贵族爷们,没吃过苦,心防早就崩溃了,昭狱的刑法,吓得贾蓉失禁。而且,枷号也是颇有讲究,是有重量的,一百多斤的枷号可以把人活生生累死,他们的枷号即便才有五十多斤,可京师到井径关,全是押送官骑马,他们走路,不时鞭子问候,九条命,都去了八条了。
为避免查出伤势,龙傲天亲自把他俩拖到软草地上,马贼们再把沙包压上去,贾珍贾蓉垂死挣扎,呼吸不继,一种窒息的感觉袭来。
鲜衣怒马、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徇私枉法的生活不复存在了,败尽脸面门风,死于荒野,无一墓碑,他们好懊悔!
那两个锦衣卫缇骑,醒来后便惊慌失措地分头寻找,最终于此找到两名人犯,除却原有伤势,再无痕迹,然而贾珍贾蓉确确实实没了气息,一个缇骑老练道:“有人从中作梗,此等死亡,一定是堆沙包!咱们没少用过!可我们有理说不清,失职了!”
另一个缇骑脸色难看:“虽说万岁爷想见到这一幕,但你我说不过去,王子腾位高权重,万岁爷投鼠忌器,你我这般卑微人物,人微言轻,回去只会被万岁爷拉出去砍了,平息他人的怒火。不,不用皇上动口,提督大人也饶不了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一步,要么逃,要么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不如反了。你我两匹马,投奔马贼去,横竖咱们无亲无故!凭这身武艺,也有个活路!”
……
守备府的哨兵探到了尸体,治下发生了充军人犯死亡,尤其人犯是国公之后、王子腾姻亲家族,事关重大。井径关守备不想引火烧身,即刻命令一名百户、两名把总带队,把两副尸体运送回京。
在奏折之中,守备把责任全部推给逃离的两个缇骑,说他们玩忽职守,人犯不堪重负而死。且他不说马贼之事,若是说了他治下有马贼作案,他不是也失职了吗?养贼,就是养军功哪。
贾珍贾蓉尸体、守备奏折送到,锦衣卫提督仇斌、左都督、右都督等人连连认罪,说自己衙门用人不当。九省统制王子腾已多次上奏折表示不满,包括四大家族派系在京官员,兼任京畿道监察御史刘东升也上奏折表示自己有失察之责,并指出王子腾在顺天府蓟州大量吃空额军饷。
雍乐皇帝一手太极推过来打过去,先指责刘东升的失察之责,罚俸半年,再以蓟州空额为借口,督促王子腾“好生查查”,然后下旨:锦衣卫提督衙门,百户以上所有官员,罚俸三个月,严令整改。内外大小臣工、中官、地方官,再有为贾珍贾蓉求情者,革职为民。贾珍、贾蓉欺君犯上,遗体着族人移送家庙,不准入城办丧停灵,宁国府所有庄屯、田产、地产,充为国库。
王子腾被抓到痛处,心惊胆战地不敢说话了,雍乐皇帝又一封密折送来,极尽陈述对他的信任、重用,王子腾才打消疑虑。
贾珍贾蓉终于往生极乐世界,贾琮完胜。
……
内城三王府街,秋日阳光热辣辣地洒下豫亲王府的花园子。
豫亲王凌决袆蟒袍玉带,坐于湖心亭绣墩,乳母甘氏献计:“哥儿,现下那人称大顺第一神童的荣国府贾琮,正有求于教坊司,哥儿不如投其所好,求皇上大赦教坊司乐籍,既能拉拢他,又能向皇上示以忠厚……”
凌决袆先是一喜,离坐起身,继而垂头丧气:“不妥,不妥,父皇垂爱二哥,因本王乃是宫女所出,素来不喜,比放在四弟那里的心都少,怎肯听本王劝说……”
甘氏声音很低很低,狡黠道:“不错,哥儿乃宫女所生,可皇上……也不是宫女生的么?哥儿性子素来忠厚,颇得清流之心。其二,皇后娘娘无所出,哥儿是皇后娘娘命令我养大的,娘娘不正是要靠哥儿吗?太后入宫之时也是宫女,求求两位娘娘……我多嘴了。”
“不不不,嬷嬷说得不错,本王自小担惊受怕惯了……遇事难免踌躇。”凌决袆敲敲折扇:“行,我这就进宫求太后和母后。”
第109章 贾琮之苦()
那两座大石狮子与御赐的“敕造宁国府”匾额,朱漆兽衔双环大门、东西角门,依旧一如既往向外人宣示此间主人的煊赫。
不过满城皆知宁国府名存实亡了,宁国府家下的庄屯食邑,充了国库,大宗一脉断子绝孙,族长贾蔷有名无实,所拥有的经济大权几可忽略不计。
会芳园的秋菊又开了,潺潺活水流动成溪,滴水穿石,流过的假山石块,棱角磨平得光滑圆润。登仙阁、天香楼、逗蜂轩……荼靡、葡萄、山茶、杜鹃、牡丹、芍药、海棠……名贵花种应有尽有,开放的,未开放的,此景仍在,斯人已去。
据明代《群芳谱》等记载,古时养花、种花、品花蔚然成风,可谓席卷大江南北,华夏牡丹,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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