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多虑了,那钱放在社仓,有日程,并不是白捐的。”贾琮沉稳道。
“孙福,还有那个新来的龙什么……嗯,龙傲天,好好看着小爷,不许吃花酒、不许浪费银两,有事急速回报,不许欺上瞒下……”邢夫人正襟危坐,发号施令。
“是,是。”孙福、龙傲天青衣、小帽、红汗巾,跪着伏头,眼望地面。
出来三层仪门,王熙凤扭着苗条身姿:“你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你弟弟得了父母之心,你该如何立足?”
贾琏定定看她:“说什么胡话?亲兄弟何必明算账,他又不跟我争,取了功名,琮弟在外面当官,到了那时,你、我、族里不都要仰仗他?倒是你,前儿我还说拿点钱给琮弟,你为什么不允许?你是妇人之见了。”
“好好好!我是妇人之见,我的钱就是我的嫁妆,那是我们王家的,不是你们贾家的,没门!”王熙凤丝毫不让:“怎么又不说我了?那你也去考个功名,我就给你。”
“罢了,罢了,少说几句。”贾琏苦笑:“我都买了五品同知的官身,考个什么!”
平儿默默无言。
与此同时,贾宝玉也收拾妥当,茗烟、李贵、扫红、锄药等小厮跟了一大堆,被褥、衣物、美食拖了一马车,贾琮望尘莫及。
贾宝玉四书底子有一点,在贾政、王夫人压迫下,渐渐地被动地学了八股,因为通灵宝玉,天降祥瑞,贾母、王夫人等盲目地相信宝玉不比任何人差的,这就匆匆上阵。
按照惯例,府试之前有一场复试,专门给县试不过的人再考,过了就能参加府试。同理,院试之前也有类似的复试。
贾宝玉就是要先考这场复试,再一起考府试。
很关键的有一点:贾宝玉幼年之时,贾元春已经教过他诗书,元春与宝玉,名是姐弟,情同母子。贾宝玉肚子里是有墨水的,无可质疑,“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就是下一年,对联、见解,张口就来,宝玉尤其喜欢《庄子》。
坐在马车,贾宝玉信心满满:“不就是童试么?倘若我用心好好学,哪有不中的,就等林妹妹大吃一惊……”
贾宝玉此时对待女人,没有专一之说,要等到十三岁“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他的情感才发生转折。
……
“张生若曰:世之好色者,吾知之矣。来相怜,去相掮也。此无他,情动而来,情尽而去耳……”
“……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乃口不能传者,目若传之。”
“更可恋者,弃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今香生灭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
这是一篇以《西厢记》一句话为题目的游戏八股文,它被捏在秦可卿手里,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样样俱全,秦可卿再往下看:
“噫嘻!招楚客于三千,似曾相识。倾汉宫于一顾,无可奈何……”
这两句,是化用战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以及《汉书》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整篇文章,论点鲜明:都是紧紧扣住题目的“秋波”二字来陈述、论证。
“招楚客于三千,似曾相识。倾汉宫于一顾,无可奈何……”秦可卿又笑又叹,睹物思人,蓦然之中一幕幕情景浮上心头,尤其是“弃玉趾于残红”一句,不正是说他们在固安荒林的经历吗?
待目送秦钟出门赶考而去,秦可卿心道:“就这样罢了,我不能陷你于不义,师弟,祝你明年春闱高中,金榜题名大登科,洞房花烛小登科……”
……
府试的报名亲供、考试场次与县试差不多,都是考五场,后面四场自愿,一道四书题、一首试帖诗。
因为顺天府西路厅的县衙、同知厅都在宛平城内,所以府试考棚也沿用了县试的。
贾琮可谓轻车熟路,一来就填写完亲供,这天一早打灯笼来排队,手挂考篮,孙福、龙傲天买来了热乎乎的馒头、饼子,他的考篮装得满满的。
参加府试的人,不止是今年过了县试的考生,还有去年过了县试、没过府试的,前年的、大前年的……反正符合条件的,都参加,目测有好几百,不比县试少,看去就让人压力倍增。
“子礼,这关我底气不足,怕是要出大题。”秦钟道。
“那也能积累经验,总比不考的好。”贾琮给他打气,秦钟能走到哪一步,主要还是秦钟自己,他可没有贾琮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两辈子的应试思维、勤学不辍的国学底子。贾琮平时没少提携、交流、指导秦钟,他还是希望秦钟能中下去,起码能养活秦业、秦可卿。
沈同知宣讲了大体规则,搜查有条不紊,轮到贾琮,饼子馒头、笔墨纸砚都被翻得一通乱,衙役脱了他衣衫、裤子,还要脱最里面那一条,贾琮满脸黑线:“要不我自己脱?”
“哈哈哈!”排队的笑了一片,但是他们笑不了多久,这一关每个人都一样。
“别说贾案首受不了,一大早上,不顾脸面,也要顾这冷嗖嗖的风,谁也受不了呀!”
“对呀!什么破规矩。”
难怪好多读书人不要脸:他们的无耻精神怕是从考试搜查这一关培养出来的,裤子都脱了,还怕更不要脸的事儿吗?
“好了!这是府试,不必像乡试那般锱铢必较。”沈镐似乎认得今年的这位贾案首,没有刻意刁难。
寻找座位坐下,饼子、馒头都被搬开、揉脏了,衙役为的是防止携带夹带,就是作弊,贾琮此次分到了“阳”字号桌,他皱眉道:“没法吃了,考试也是恶心人,饿肚子就饿肚子,又不是没饿过。”
“子礼兄,我这里有没搬开的。”匡六合好心把自己的分他一半。
贾琮道:“他们有没有碰过?”一想到那些衙役布满灰尘的手,他可吃不下去,衙役只管工作,哪管你干不干净?人家才不管你死活。
“没,人太多,后面搜查都疏松了。”
贾琮由衷温暖,没看错人呐,片刻他见到贾宝玉也来了:贾宝玉果然过了复试,还有好些赶考的,是考了好几次府试了,虽然以前不过,但是他们很有经验,贾琮陡然觉得压力山大。
第69章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癸酉年顺天府西路厅府试命题出来了:《齐饥》一章。
出自四书中的《孟子,尽心下》,这一章篇幅颇长,主讲齐国饥荒一事,齐鲁之地,后世泛指山东,山东也是常闹饥荒的省份。看来沈镐来势汹汹,不出什么人生理想的空谈之文,而是开门见山地直指儒家的赈灾策略!
不少考生心里叫苦!又是大题!
“从孟子的角度阐述饥荒与赈灾,有难度……沈同知不愧有刻板方正之名。”贾琮摆正纸张,他早经历过一回叛逆的年纪,年少冲动,容易急于表达自己的见解,然而科举不许考生发表见解,只能以圣人的角度去自圆其说,把一篇废话说得活灵活现、煞有其事似的,那么恭喜你,你就成功了。
但他已习惯了谋定而后动,从樊知县那儿得知,沈同知亦是喜欢方正平实的文章。毕竟大考小考磨练出来的人,身居考场,贾琮心如止水,抬头,平眸,眼见考棚栅栏外,几只蝴蝶翩翩起舞地飘过,他似进入空灵之境一般,积攒着腹稿。
偌大的考棚,安安静静,只余众考生的呼吸,贾宝玉少年心性,忍不住便下笔大发议论,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秦钟一句三想,匡六合废了几张稿纸,重新写过,祁佳、顾贞年纪小,禁不住心浮气躁,连续写了错字,也是重新来写。
看一眼棚内棚外,甚至茅厕内外来回巡逻的差役,贾琮端端正正而坐,目不斜视,即便左右有考生,心无旁骛之下,也视而不见,湖笔蘸上歙砚徽墨,手腕距离桌面几寸,字迹从上到下、从右到左:
“客卿无救荒之策,援晋人以谢之焉。”
“夫仁政不行,饥而发棠,其可在乎?孟子怠将去矣。”
“且贤者之在人国也,道隆则隆……”
……
考棚外,三班衙役站岗的站岗、巡逻的巡逻,自科举制度兴盛以来,作弊与反作弊的斗争一直处于持续之中,只要有捷径可走、有利可图,总有人甘愿冒险。向考官买考题的、茅厕传信的、笔墨纸砚包子馒头双层衣物携带纸张的、写在肚皮上的……屡禁不止。还有一种较为危险:用箭射进去。所以,不论哪一级的考试,防范都极为严格,至少表面上如此。
联通街道的通道,陆续不断地有交卷的考生出来,他们的脸色,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忐忑不安,纷纷走往不远的茶楼客栈。
府试,名义上是一个府、几个县的考生,直辖州、直辖厅(属于府级地方的),同样有几个县的考生。顺天府西路厅,有宛平、大兴、良乡、房山、涿州等五个县(霸州、涿州属于县级地方)。故此,人流量颇为可观,临近考棚的坊市,生意也比往日热闹了几倍。
天津卤煮、两盘豆腐、两碗面,孙福、龙傲天翘首以盼,在一家小凉棚下相对而坐,孙福嘀咕道:“咱们爷怎么还不出来?可别考砸了。”
贾琮名望的提升,他们奴才也跟着水涨船高、鸡犬升天,况且孙福是亲信奶哥,不犯大错之下,理论上是要得用一生的,他最为关切,倒是龙傲天没心没肺,只顾着吃。上面一桌是茗烟、李贵、扫红、锄药他们,李贵乃李嬷嬷之子,宝玉奶哥,是宝玉房的男性领头,年纪也最大,他稳重道:“宝二爷出来了,瞧那意气风发的样儿,定然考得好。”
孙福不说什么,冷哼一声,一久贾琮也考完出来,贾宝玉先过来摇头晃脑地道:“死八股!烂八股!臭八股!磨死人了!还好我写完了,琮弟你考得如何?”
似是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贾宝玉此人也不怎么记仇,后来贾环推油灯烫伤他,也不见他怎样,心性倒是坏不到哪里去,不过脾气惯坏了而已。宝玉今次轻易通过县试复试,势如破竹,大有争锋之意,其实以他的天资,肯下苦功夫,不说乡会殿,县府院三道是很有希望通过的。
贾琮看不出任何欢喜悲伤,随意道:“宝二哥牵挂了,还勉强吧,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李贵、茗烟说回客栈打点行装,要回去,贾宝玉不乐意:“难得出来,我也逛一逛。”
李贵软硬兼施道:“二爷,还逛什么?二爷不见半天,老太太、太太就担心得不得了!已经这么些时日,还了得?府上派人催过了,快快回去才是正经。”
“罢了罢了,好哥哥,我听你的。”贾宝玉不敢违拗奶哥,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嘟嘴想了想,折扇往手心一敲,转身道:“琮弟,你不是有梦靥灵光吗?既然梦见淳于棼,那有没有梦见武则天、杨贵妃、貂蝉之流?”
贾琮点头:“然也!”
贾宝玉妒忌道:“难道你是与她们私通的李治、安禄山、吕布转世?”
“差不多吧。”贾琮矜持道。
贾宝玉怏怏不快地走了,连连感叹“古来美人怎么会选了这么个俗人”!大是为美人鸣不平!他华服美冠,胸前的通灵宝玉在阳光反射下闪闪发光。
说起来,贾宝玉与晚明的张岱很像:好美食、好玩乐、好吃喝……满清入关,孙承宗、卢象升、史可法等人守节而死,张岱怕死,遁入深山做隐士了。天下文宗的钱谦益,本来跳水,又说水冷,投降满清,一口一个奴才,叫得顺溜。
至于说两人的过节:对事不对人。
茗烟走前提醒道:“听说琮爷与罗秀才有过节,可要防着点。”
晚霞映天,一片红,贾琮、王应麟、匡六合、秦钟一道儿漫步卢沟桥,匡六合叹气:“考完出来,谈时文真是扫兴,贾子礼,虽说案首必取秀才,这回五个县,可是有五个案首啊,罗讼棍的事儿,你怎么办?”
“秀才动刑不便,等我考中生员,刘学台下来,剥掉他功名,立马说动他所有仇家,击鼓鸣冤,让县衙把他抓进大牢再说,他犯的那些事?还缺罪名吗?”贾琮面色发冷,竟充满肃然。
问题是沈镐如何定卷、受不受罗国奇要挟?万一不取贾琮了呢?王应麟思虑及此,“子礼,此事我会助你一把,罗讼棍祸害乡里,人人得而诛之,由你带头,号召民众,再有刘御史之助力,不愁他不落马。”
“多谢。”
“君子喻于义。”王应麟儒雅一笑:“匡兼达是我宛平孝子,你能帮他,我为何不能帮你?目今天下学社林立,子礼公府之后,雅量非凡,文章高义,有没有结盟的打算?赵北斗的燕社、江南蒋化蛟的南社,蔚为风尚,若要结盟,将来互为臂助,网罗北方才子,入我彀中,非君莫属。”
贾琮登时升起一股沸腾的血液,慢慢压制下,低头道:“再说吧,总要等到乡试之后,有举人之名,行事也方便些。”
第70章 打脸贾母()
同知厅,等同外地知府衙门,配备有通判、经历等官,经历官掌文书,现为同知大人移交、整理糊名的考卷。
府试的卷子较县试增多,沈镐特此召集樊知县、各房书办帮忙,按照五个县的地名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
沈镐首先从本县看起,北方卷子普遍不如南方,他是江苏松江华亭人,进士出身,因上奏折时机不对,才降级留用,贬为顺天府同知。
速度很快地看了数十份,沈镐不停摇头,太差了,比起松江府试差了太多,但他不得不酌情录取几个,差生中不也有鸡头吗?相对好一点的,边批,边道:“这两份错解圣人之言,可见是四书不熟,不过!樊知县,你怎么录取的县试考生?!”
“大人,兴许是临场发挥不当,县试案卷在本县礼房存有抄录,大人不信便查查……”樊林谄媚地笑,自从进来,笑容从未停止,脸都笑酸了。
经历官撕掉糊名,糊名是为了防止考官看到考生姓名,从而徇私枉法,批阅之后,便可揭开,那经历开始录名,小声讶然:“京县双骄也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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