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兵部、京营都督府,甚至上直亲卫经历司、内监二十四衙门的御马监都为王子腾说情,但是架不住秦王派系文官们的猛烈攻势。
王子腾本来支持秦王,可是他一倒台,最先弹劾他的人,就是秦王派系。
这和本来就是阉党的崔呈秀,最先弹劾他的反而也是阉党一样,有政治手腕的人,嘴脸都很无耻。
礼部侍郎徐有贞就是这种无耻的人,贾琮都比不上。
而后豫王派系、忠顺亲王派系的人,时不时插上一脚,煽风点火,添油加醋,隔岸观火,乐见其成,终于,在最后的九卿之一、忠顺亲王派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上书弹劾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奏折一上,政治斗争的态势愈发明朗。
光禄寺、太仆寺、太常寺三卿联名指责薛家皇商问题,锦衣卫提督仇斌暗中添火,请求革除薛家皇商户籍。
刑部、大理寺上奏贾政、史鼐窝藏甄家赃银达十几万两。
雍乐皇帝震怒,罢斥王子腾谥号,罢斥子孙荫职,贾政、史鼐等人,全部革职回籍,其中傅试这种小官,充军极边,知州赖尚荣却托人保住了乌纱帽。
在四大家族被反攻倒算的政治态势下,翰林院修撰贾琮都很危险。
……
内城,烟袋斜街,大雪飞扬。
飞飞扬扬的鹅毛大雪落在他油伞、披风上面,他站在戴公公院子里,尽管打着伞,整个人却被堆成了雪人似的,这个人竟然是贾琮。
“哟,贾修撰来了,你也是咱家府上的常客,是哪个不开眼的奴婢刁难你?为何不进去坐坐?”戴权乘轿回来,暗暗讶异,却已猜测出贾琮所为何来。
“公公折煞在下了,我大顺礼仪之邦,程门立雪,在下还是懂得的。”贾琮忍着浑身冷意。
他这样把自己比作程门立雪的杨时,就是暗喻戴权是程朱理学的二程,马屁不可谓不高明。戴权大悦,请进堂屋喝茶:“来人呐,贾修撰冻了这么久,不宜烤火,拿冰窖的冰块出来,给贾修撰搓搓。”
“谢过公公。”贾琮冻得浑身木人,起身作揖,再坐下:“内阁历来缺额,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此刻特简大学士王统制一死,公公认为谁有希望?”
“下野的西山赵北斗,希望比你大。”戴权笑呵呵道:“不过贾修撰前途无量,就缺一份资历。”
小太监拿来冰块,贾琮缓缓地搓了搓:“我能赚来这份资历,但要公公鼎力相助。”
戴权目光开始幽幽地盯他,贾琮递过来一份名单:“今晚申时之后,我会以山海盟盟主,幽燕物望最高的年轻一辈的名义,联合公车上书,到时声势太大,必然会遭受廷杖。”
“而廷杖,由锦衣卫和司礼监主持,我要这四个人死!”
戴权面色阴阴:“何谓公车上书?”
“我大顺每年的举人、秀才赶考,朝廷公费派送,是为公车,联合读书人和一部分京官,是为公车上书。”
“廷杖之残酷,士大夫之辱,前所未有,莫为此甚,贾修撰为何要行这个奇招和险招?如今四大家族岌岌可危,一个不慎,可就命丧黄泉!”戴权不解。
“为了自保!也为了升官发财!”贾琮红着眼圈、呼吸急促:“公公知道那些物望太高、名头极大的文官,为什么能自保不死吗?比如海瑞,比如雒于仁,再比如徐阶,那就是好的名声!一旦我直名震天下……纵使不升官发财,也足以不死!亦能消弥四大家族给我带来的误解和隐藏的政治打击!”
这人是个政治疯子!戴权好奇道:“你要以什么为理由上书?”
“这点公公不必担心!在下自有计较!”贾琮涕泗横流地就要下跪:“还请公公帮我,他日若我入阁,必不敢忘今日之恩!”
“哎呀!快请起,快请起!”戴权眸光闪烁,又不由得暗暗得意。
……
贾琮系紧披风,走出烟袋斜街。
按他的谋划,今天之后,贾琮之名,必将震动天下!
是生,是死,是富贵,还是卑贱,全看这一步棋。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戴权打开纸条一看,赫然是四个人的名字:
吏科都给事中罗敏、工科给事中魏无知、翰林院修撰蒋化蛟、礼部侍郎徐有贞。
每个名字,将代表今晚的一条人命。
第200章 公车上书()
户部衙署,东南方位的一块“户部浙江清吏司”牌匾上面的屋檐,也被大雪覆盖,户科给事中巡视完毕,出去了,浙江清吏司大堂的珠算声,依旧不绝于耳。
“户部浙江清吏司今年从浙江布政司递解的春、秋两季税银,重铸之后一共多少?”贾琮坐在桌边问。
主事王应麟轻叹:“贾修撰,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户部就是一笔烂账。”
主事司马匪鉴汇报:“户部浙江清吏司领浙江布政司,代管京营御林军、留守军、龙虎军、应天军、上直亲卫几十万军饷。浙江乃东南大省,沿海富裕之地,湖州、嘉兴、宁波等,盛产棉、麻、丝,稻谷可以两熟,春税少些,二十万,秋税有一百多万。”
贾琮在桌面上悄悄手指:“我昨天从其他几个清吏司回来,情况大抵差不多,户部、工部、兵部、内承运库、内惜薪司、御马监等等,职务常有交叉,这军饷本是兵部之事,却由户部各清吏司代管。”
“就是如此。”王应麟、司马匪鉴点头。
“我朝国初设茶马税、盐课司、钞关,二十取一,后民愈富,禁令渐弛,变成三十取一。单拿西北、西南茶税来说,可以做茶马生意,茶是战略物资。至于盐课,两淮、两浙、河东、长芦、山东、福建等是常设,云南、陕西等地也有井盐提举司。钞关即便各代增减不一,河西务、临清、淮安、扬州、苏州(浒墅)、杭州(北新)、九江七处大致是常设的,十三布政司汇合茶马税、盐课税、钞关税,中原水患之后顾,哪有不够的?”贾琮疑惑道。
司马匪鉴犹豫、迟疑:“户部各十三清吏司例银,惯有解送内府、内库的,金陵、苏州、杭州三织造,也归内务府管,去年并今年解送的总数,据说有四千多万,九边战事耗费一千多万,各地军饷一千多万,解送内库再一千万,剩下一千万……”
还不够上下其手,贪墨了。
兼户部侍郎的汪应元背手踱步进来:“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内宫多处有雷劈、起火,宫殿重修、太妃生日,每一样动辄耗费百万。一旦修宫殿,木材要从湖广、云贵运送上好木料,走长江水道、运河,又要动用市舶司,工匠、颜料糜费又不可计数,户部预算,每年都入不敷出,贾修撰还有什么疑问吗?”汪应元老奸巨猾地一笑:“你将来是要修史的,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知道详细点也好。”
“阁老。”贾琮三人起身行礼,汪应元是身兼数职,自从赵北斗下野,皇帝一直不下旨选阁臣,内阁严重缺额,所以汪应元是东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户部左侍郎,位高权重。
“黄河水患,刻不容缓,下官身为翰林院修撰、西阁值班人员,奉命巡视工部、户部,职责所在,更是责无旁贷。”贾琮面色坚决,司马匪鉴、王应麟暗暗敬服。
“陛下正向户部要银三百万重修大明宫,河南只有两百万,你上书要有准备。”汪应元丢下几句话,便走了。
……
清幽雅致的翰林院,贾琮从典簿厅签名出来,蒋化蛟拱手道:“贾修撰得提防提防,如今的金陵四大家族,实在名不副实呀,哈哈……”
编修丌诗轩幸灾乐祸:“修撰大人还敢要地吗?丌某人在松江还有几百亩……”
“多谢蒋修撰、丌编修吉言。”贾琮无故加之而不怒:“蒋修撰、丌编修是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由王阳明心学发展而来,讲究百姓日用,就是道理,董府尹的浙东学派即便与泰州学派理念不同,为国为民到底都是一样。”
“现下,中原水患,区区二百两,不足以充塞黄河之万一,我山海盟盟主贾琮,欲公车上书,请陛下开户银、停宫殿,以定黄河、安万民、保天下,为我大顺万世之国祚计,你们怎么说?”
丌诗轩、蒋化蛟对视一眼,大义凛然:“你贾琮若敢公车上书,我江左盟自然义不容辞!”
可爱,又可恨的人,可惜江左盟和自己对上了,政治,是无情的。
……
申时,正阳门外正逢上直亲卫、巡捕五营、锦衣卫换班,他们三天一轮,每门各有值房,除却一二品大臣杨提督、仇都尉用银印,其余则用铜印,巡捕统领和值班人员各执一半。
龚鼎慈下轿:“贾兄,今日之举,你不会后悔吗?”
“我贾琮无怨无悔。”贾琮大义凛然地摇摇头,这时江左盟司马匪鉴、王应麟、张茂才、匡六合到齐,龚鼎慈带领的燕社,有一百多人。
加上龚鼎慈、贾琮两大顺天府年轻一辈的首领人物,广发号令,今天来宣武门西小市汇合的朔方秀才、举人、京官,人数达到上千,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山海书社容不下这么多人,很多人便静静地在围墙外站立,贾琮、龚鼎慈刚下轿,就被推进一进大厅,贾琮洗了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草奏疏:
“请开户银以定黄河、保万民、安天下疏。”
“臣翰林院修撰、西阁值班替补、奉命巡视工户两部贾琮启奏:今十五年,黄河水患尤重,七月,决堤梁家营、詹家店;九月,决郑州来童寨民堤,并冲决中牟杨桥官堤;十月,决仪封大寨、兰阳板桥;十月下旬,河水陡涨,冲塌堤岸坝台,雎宁、泗、桃源、宿迁悉数淹没;又决开封,水淹城池,惊天之变,淮河不保矣……”
……
“诸君!”贾琮出来山海书社大门,面色严肃地面对一千多人,提高语气,铿锵有力,一挥三尺长袖道:“士大夫死则死矣!今天愿意跟贾某人跪奏上书的官员!请随我来!”
“国家养士一百年!杖节取义,就在今日!贾某人愿意身先士卒,请求陛下开户银、停宫殿!”
当年,杨慎喊出了大明二百七十二年的历史上最响亮的口号。
今天,这句话又有贾琮喊出来了。
人心可用。
贾琮并不是真的想死,他只不过是借助这个契机来玩命地生死一搏。
第一,作为山海盟盟主,他带头出来,没有辜负山海盟,盟主的名头实至名归。第二,尽管某些自认清流的官员对贾琮有偏见,但是此事必然会让贾琮在他们心里的印象改观。第三,就是直名,这是最最最关键的。
一旦贾琮直名震天下,无论这次上书成功还是失败,即使是最坏的情况,贾府被抄家,贾琮也能自保,保住官位并且升官也是有很大希望的。
也许会遭受暂时的打击,但是这种直名,不仅在廷臣里面众望所归,而且以后雍乐皇帝处置他,就会有顾忌。
如果贾琮成了大多数官员、民众、读书人心目中的英雄,雍乐皇帝敢整死他,就是昏君,会被人唾骂,这就是让皇帝有顾忌。
第四,此次公开上奏,声势浩大,那些和现代人价值观明显不一样的官员,自然而然也会加入,这样一来,贾琮顺便也能借司礼监、锦衣卫的手,除掉政敌。
这是贾琮的一个阴谋,也是他政治生涯的真正起步,挺过去了,众望所归,会推入阁,非他莫属。
这一天,注定会被载入大顺的史册,标炳千秋。
第201章 廷杖()
申时、酉时,天色未全黑,皇宫还没有实行门禁,但凡在京官员,都有进宫出宫的牙牌,以便查看,没有牙牌或者冒名顶替、交换的,一律要受处罚。
贾琮带头的这行人,山海盟、燕社等在京的小官,就有一二十,主事、员外郎、郎中,虽然听起来官小,却是各大佬的预备军,联合起来还是不可忽视的,故此那些正阳门值班人员,验证了牙牌并且记录,并不阻止他们。
皇宫治安不是开玩笑的,每个门、每个宫殿都有严格的换班制度,同一人还不能在同一地方久待,而且单是负责治安的人,就有锦衣卫、上直亲卫、巡捕五营,互相牵制,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出什么事。像“梃击案”这种闯入宫殿打人的事情,至少大顺前期不会出现。
“这次的风头,让贾琮抢了呀……”步入白玉桥,蒋化蛟不甘心,人群中后面也有徐有贞、罗敏、魏无知,贾琮此次是有备而来,皇帝向户部要银修宫殿,果然遭受了大部分群臣的反对。
“这就叫聪明之处了,聪明,有时候也是愚蠢。”徐有贞冷哼:“枪打出头鸟,我们来反对跪谏,是不负众望,至于谁带头,倒是无所谓。”
罗敏、魏无知、贾斯文相视一眼,各有不好的预感,他们毕竟上奏秦业退休,试探过贾琮的反应,同时心里又暗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贾琮这个出头鸟死了也好,就怕做不了英雄,反而成了狗熊。不然还浪费我们的奏折墨水去弹劾他,贾琮如果遭受廷杖死去,岂不是大快人心,而我们活下来的,又能沽名买直,好名声,那就是升官发财的资历啊,你以为只有你贾琮看得清楚,哼哼……”
然而作为六科老大的罗敏,专察吏部官员,政治敏感性总要比外甥魏无知、同党贾斯文强些,皱眉想道:“贾琮这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是工于心计,莫非他有什么完全的把握?司礼监……也不是完全可能,戴权那个阉竖不是安插了同乡戴凤翔等一些人吗?又怎么会选中贾琮?”
午门东门外面,由贾琮带头,大红绯袍、蓝袍、青袍,各色不一,却一律三尺长袖飘飘地下跪,个个悍不畏死的模样,头顶双翅乌纱帽,也是梁数不一。
巡捕五营的值班侍卫吓了一跳,早着人进宫禀报,司礼监值班秉笔刘知远,身着品服,匆匆赶来:“徐侍郎、贾修撰、罗给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贾琮面容整肃,跪下来的青袍铺在地板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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