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把方圆十几丈照的如白昼般明亮。
郑晟催马上前,他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看上去不怒自威。
铁蹄几乎差一步就踩在张世策的手上,“张将军请起。”他慢腾腾的下马,“张将军抬起脸来,我们是旧相识了。“
张世策听令抬起头,终于看清楚的这个人。真人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怕,郑晟脸部的轮廓如七八年前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比他想的要老一点。
他为蒙古人效力也感到有许多难处,造反之路更是充满了艰辛。
两人目光交接。郑晟心中感触,道:“我愿意接受将军的投降,是因为将军是汉人。”
“末将明白。”张世策不自觉的又低下头去。
“起来吧,”郑晟伸出一只手搀扶起他,“天启有天启的规矩,下跪这一条可以日后可以免掉了。”他先前对是否招降张世策也充满矛盾。这会在天启军中制造出一道裂痕,但最终想建立一个包容的天启令他做出了决定。
弥勒教太排外了,如果他不能清除弥勒教的残余,便会被狂热的信徒们绑架。广州事变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一个难题:天启究竟要走向何方。天启借鉴了佛教的许多思想,这让他在吸收弥勒教和明教的信徒上占了很多便宜。但这也是一柄双刃剑,过去他尝到是甜头,但甜和苦是一体两面,该来的难题终究会来。
张世策是他的一颗棋子。
于家和张世策都是世俗的力量。他需要天启来改造这个世界,也需要世俗的力量不让天启彻底陷入宗教的狂热。
郑晟沉默不语,张世策双膝离开潮湿的地面站起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周赤潮骑兵静如雕塑,眼睛都盯在张世策身上。毛大的牛角弓不离手,右手攥着一根长箭。
“宗主,”他往前后瞟了瞟,拱手低声道:“末将从前瞎了眼为鞑子效力,冒犯了宗主。满都拉图坏事做尽,手上染了无数弥勒教信徒的血。周香主便是死在他的手上,周家堡也是他亲自动的手,末将愿为宗主取下此人的首级。”
有些事不用等郑晟开口,上山投靠山贼往往都需要准备一份投名状,表示手上染上一条人命了,自己也就没了退路,只能老老实实的做山贼。张世策认为自己投靠天启,要想让郑晟放心,就必须要对鞑子做点狠事。
“从前的事情不要再提,”郑晟轻轻挥手,“我已经为满都拉图准备好了对手,你明日只需作壁上观便可。我对你另有重用。”
张世策心里一紧,连忙问:“宗主有何吩咐?”
郑晟道:“明日清晨彭文彬会攻打广德城,你莫要管这里的战事,率本部兵马南下,从湖州进入浙江,帮我取下杭州城。”
“杭州?”
“杭州。”郑晟确定,“我听说浙东有义军方元珍活动,你取下杭州后,挂上我天启的旗帜,为我守住江南南边的门户。”
“遵命。”
郑晟又想了想,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江南是众矢之的,你先替我守住浙西,等我大军攻下金陵。”
从广德到杭州一路城防多是汉军,让张世策出马可以免除许多苦战。中原义军都在招降汉军,听说刘福通招降了好几十万人,这个时候非要把汉军往死里逼。
天启壮大之日,也是天启教义能否坚持的临界点。
江南不是湖南江西那种穷地方。即便是凶残的蒙古人也无法改变这里根深蒂固的宗族和儒教的传承。
而天启说,世人平等。
。。。
第404章 第403路()
与前一年的煎熬相比,义军感到时间流逝的很快,而时局几乎是一日一变。
春天到来时候,元廷在高邮城下的百万大军烟消云散。如元宵节绽放的烟花,绚丽的色彩后留下满地的灰烬。此时,脱脱已经在北京城的大牢里,皇帝是断然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他只能承受**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徐州城外官兵大营中的汉军系数投奔韩宋,刘福通短短半月收复中原二十三城。元廷在中原只剩下了零星的抵挡,如李思齐和察罕帖木儿等豪强自行组织团练抵挡义军。韩宋和高邮城的张士诚成为元军溃散最大的收益者,实力急剧膨胀。
于此同时,八万天启军包围了金陵城,欲夺下这座古都作为攻占江南的跳板。
天下纷争看上去才刚刚开始。左辅卫和右弼卫倾巢出动,急报和秘闻每日如雪片般飞向郑晟的案头。
于fèng聪虽然被勒令不许在插手江南的政局,但各地来的消息经过她的筛选和汇总才交到郑晟手里。她处理杂事担任郑晟的副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元军溃败后,各路义军都在抢着摘桃子争地盘。与郑晟预料的一样,高邮城离江南只有一江之隔,张士诚解了高邮之围后立刻督促兵马顺着运河南下,大军已经包围了扬州。浙东的方元珍也从海上返回岸上,攻占了浙东台州等地。
江南的元军如丧考妣,零散的汉军见到义军便投降了。但蒙古人想投降也找不到地方,眼下还没有一支义军说愿意赦免他们。董传霄率大军驻扎在金陵城,他家原就是随蒙古人南下的汉军,数代为元廷效力,不做投降的打算,决定与宽撤不花在绝望中死守。
早春让人感到懒洋洋的,屋外的柳树刚发出嫩苗。
于fèng聪慵懒的靠在椅子上,鬓角的头发乱乱的。她上身穿了一件鹅黄色底绣着五彩fèng的袄子,胸口开的很大,露出一一大片雪白。只有在闺房中,郑晟的面前才能见到冷峻的宗主夫人这般面目。公事是公事,闺房自有其乐。
不管事的时候,她仿佛找到了身为女人的乐趣。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除了不能生孩子,知道怎么去抓住郑晟的心。
“眼下以天启的实力,尚且无法独占江南。”她手中拿着一份简报,是她刚刚从右弼卫雪片般江北密保中整理出来的,“韩宋接受了中原大部分汉军,再加上刘福通的名声,实力急剧膨胀已经不逊与天启。张士诚接受了降卒后,号称十万大军,扬州城防空虚,他也许能在我们之前攻下扬州。”她在这份报告上加了自己的判断。
郑晟正伏在岸上书写的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于fèng聪只管说,她知道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进入了郑晟的耳朵。
“江南将是各路义军争夺的重点,如果我们不能得到本地人的支持,很可能无法在这里立足。”于fèng聪冷静的可怕。她从来没信奉过弥勒教,天启的教义也无法束缚着她的思想。
“嗯。”郑晟承认。
他回过头,女人充满诱惑的身体在他眼里视若无物,女人聪明时不可爱。
他在想不是天启的教义没有说服力,而是于fèng聪进入天启太晚了。豪强子弟们读过许多书,每日见到都是家族中为了利益的纷争和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就像于fèng聪,她能领着于家造反是逼不得已,到现在还是以于家的处境为重。
豪强才不会在乎流民的死活,无论流民是汉人色目人或者蒙古人。“阶级”他脑子蹦出来两个可怕字。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这两个字先是被视作在他能做到背叛自己阶级的人fèng毛麟角,而各地豪强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利益。但是,就算他明白又怎么样,利用豪强是夺取天下最便捷的方式,而不是那些天启的信徒。
“嗯。”他又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主意”
“攻取江南不仅要依靠军队。”于fèng聪盯着他的眼睛。眼下天启中能与各地豪强相处好的只有于家。
郑晟岔开了话题:“夫人,你见过流民吗?”
“见过。”
“那些人没有食物,没有房子,在绝望中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一路留下累累白骨,你说这是谁的错?”
于fèng聪低头沉思:“天灾**。”
“也许,但**大于天灾。”
于fèng聪无法否认。即使在风调雨顺的时候,她没见到温汤镇的佃户家添过几件新衣服。
郑晟声音低沉:“天启说人生而平等。我愿汉民生而不羁,有不屈服强权之心;我愿汉民胸怀天下兴亡,匹夫不可夺志。”
那是他理想中世界,他愿意为之献祭生命的世界。
于fèng聪长久没有说话。一个理想者和一个现实者结为夫妇,在引导着天启的方向。她早该看出来,一个赤脚寒冬腊月在山里行走传教的人,一个身居高位仍然穿粗布衣服的人,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让天地为之变色。
“宗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我要成为天启的皇帝,”郑晟略带鄙夷的说,“但夫人以为我在乎那个皇位吗?人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走,子孙后代与我何干。我在乎,是因为世人在乎,天启终究要立足于世俗。”
于fèng聪心中一颤,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女人对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非常敏感。她是多幸运,才能找到这样的男人。她在温汤镇里是集万千宠爱一身的小姐,但放眼外面的世界,其实什屁都不算。郑晟背着药箱走进庄子,带着懦弱的余人。他看见她,然后娶了她,答应她这辈子不再娶。一切都很完美,但她不能生孩子。
其实郑晟说的不是她想的意思。
一切都是天意,世间无巧合。“宗主要娶妾了,要不然天启将无法维持下去。”于fèng聪实心实意的说出这句话,“宗主看上哪个女人就娶回来吧。”
“我会在江南挑一个女子。”郑晟道。他是宗主,也必须屈服。
世上没有谁是自由的,他可以选择,但选择了天启就受天启的束缚,选择豪强就要走豪强之路。
。。。
第405章 争战()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出了摇曳杨柳,剪出了映山红花。
江南在战乱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雾蒙蒙的天气笼罩在江城的上空,天启军的兵营在金陵城外连绵数十里。城内有董传霄军的精锐都和誓死守城的蒙古人,攻城战事如于fèng聪预想的一般不顺利。
“轰”
远处传来的铁炮声如阴云上空传来的闷雷,兵营东边传来受惊的战马嘶鸣。
一群衣甲鲜丽的人候在中军大帐门口说着闲话。听说宗主今日要来,一大早张宽仁便命众将在这里等候。
毛大吼吼的骂道:“哪家的畜生,这都几天了还在胡乱叫。”
秦十一正站在他身边,笑道:“你当军营中的战马都与你赤潮骑兵用的战马那般神骏。”
赤潮骑兵中的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亦是如此。听了秦十一的奉承,毛大傲然仰起头。能被宗主任命统领天启最精锐的骑兵,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平日见张宽仁秦十一等一干资历比他浅的人登上高位也不在乎。
站在外侧的彭怀玉听见两人说话,凑过脑袋来插言道:“可惜赤潮骑兵不能攻城。”
“可惜啊,不能攻城。”毛大也不生气,故意拉长声音。在宗主身边呆久了,他觉得自己涵养好了很多。想想他三弟在陪宗主钓鱼的那些煎熬的日子,毛大觉得自己还是差点功夫。彭怀玉的话酸溜溜的,但天启大军在金陵城久攻不下,与他可没有关系。
听毛大的口气,彭怀玉不快道:“毛大将军,你也不必看我们的笑话,我听说张世策攻占了湖州,又取下了杭州,击败了从浙东过来想占便宜的方元珍,我们这些天启老人反倒被一个新人比下去了。”
毛大撇了撇嘴,脸上微露鄙夷之色。
前日他对军中诸将反对招降张世策略有耳闻,宗主让他连夜奔袭阻止了彭文彬与张世策开战,可以看出当时情况已经很紧急。
张世策战绩霍霍,现在看来让这些人感受到前所未有威胁了,看来宗主坚持招降汉军是一招妙棋。他鄙夷这些傻瓜还想与宗主耍心眼。
任诸将议论纷纷,站在最前面的张宽仁一言不发。他依旧白衣习习,表情如古井无波。金陵城的战事如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头。
巳时左右,大营东门外一阵轰动,举着三角旗的传令兵一路狂奔而来:“宗主到。”
诸将整理衣冠往东门方向走去,宗主性喜简朴,但不是喜欢邋遢的人。
白衣银甲的亲兵卫护送烈火大旗姗姗而来,张宽仁等人来到门口,宗主府的旗号离兵营只有两三里路。
张宽仁领着诸将迎上去。
郑晟胯下一批神骏的白马。
诸将看他身后紧跟着的两人,许多人心中不快起来。
右边那人大家都熟悉,正是一个月前舌战众人的于少杰。愣是把招降张世策之策说的如花儿般美好,如今现实恰恰说明他对了。
左边那人这里面认识的人不多,但他们中有人消息很灵通,知道这次宗主带了什么人来见他们。那人正是张世策的弟弟张世峰,来芜湖报捷后便一直留在宗主身边。
“拜见宗主。”张宽仁领诸将上前行礼。
郑晟下马,挽住张宽仁的肩膀道:“走,带我去看看金陵城的阵势。”
他一来不说其他,直接问军情,平白为诸将又增添了一份压力。
张宽仁命部将把战马牵过来,领彭怀玉毛大秦十一等人陪同郑晟去巡视金陵城的阵势。“鞑子死战,如要强行攻打,会损失很大,”他落后郑晟半个肩膀的距离。天启诸将都在,于少杰和张世峰便退到外围,这里没有他们说话的份。
“会损失多大?”
张宽仁听出郑晟确实着急了,“末将不敢妄言。末将把从广州带来的铁炮放在南北两门外集中轰击,再命各部兵马轮转攻城。”他略带无奈的笑笑,“江南的蒙古人多半都躲在金陵城里,他们知道城破必死,战事棘手的很。”
郑晟还没说话,跟在两人身后的彭怀玉插言道:“鞑子不怕死,我们天启也不怕死。怕死的人还上敢上战场吗”
他此时说话极不合时宜,两人虽不隶属,张宽仁在这里算是他的主帅。更何况,他这话里已有了驳斥张宽仁的意思。
张宽仁抿了抿嘴,看着郑晟右脸的轮廓,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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