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依旧没回,楚沉夏没有再叫第三次,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楚沉夏准备离开时,刘衍开口了。
“我真后悔生在帝王之家。”
楚沉夏垂眸看着脚背,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带着嘲讽道:“殿下觉得生在帝王之家是令殿下不愉悦的罪魁祸首吗?”
“难道不是吗?我宁可做个普通人,而不是在朝堂与人勾心斗角,虚与委蛇,在战场与人厮杀,斩人首级。”刘衍转头看他。
楚沉夏在他旁边坐下来,看着远处数不尽的屋檐,轻声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九州大陆很快就会掀起逐鹿之战。殿下既然不忍万民受这池鱼之灾,为何不做好自己的本分?将来登上天子之位,清昏官,诛反臣,为天下苍生谋福。”
刘衍转过去看他的脸,慢慢转了回来,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有些失意道:“你说的这些,谈何容易?如今,我已经快被这些勾心斗角,战场厮杀搞得崩溃了,你知道吗?光这一年我杀的人,就是我前几年征战沙场的百倍之余,我时常做梦梦见我从死人堆里往外爬,那死人堆由千万人堆积而成,无论我怎么爬都爬不出去,想来都十分可怖。”
“既然爬不出去,那就不要爬了。”楚沉夏接话道。
刘衍眉心一皱,侧脸看他,他正摩挲着衣袍上的花纹,无视刘衍的目光,声音飘渺道:“殿下只有登上皇位,他日一统江山,黎民百姓才是真正的解脱,不用再受离火的荼毒。一味的逃离并不能改变什么,殿下知道吗?朝堂局势一夕万变,殿下再这么下去,那些支持的殿下的人一定会另寻他人,而其他的皇子也会跃跃欲试,一场夺嫡之战就从展开,兄弟反目,到时候死的人只会更多。”
楚沉夏忽然起身,对上夕阳微微眯着眼道:“殿下怎能因心中一点不舒服,就要放下手中的权势,想要周身而退,退一步说,殿下有可能从这乱世中抽出身吗?殿下既然怀有爱民之心,无法亲视百姓之苦,就该拼尽所有,为百姓博这乱世中的一世平安才是。”
楚沉夏说完,低头去看刘衍,见他一脸的怅然若失,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心头便生出一丝怒意,强压下去后,才沉声道:“我的这番话,还望殿下明白,这就先退下了。”
楚沉夏飞身跳下屋檐,却没看到身后那人缓缓抬起的双目,眼眸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耀耀生辉,令人无法直视。
刘衍握紧双拳,紧跟着跳了下去,目光触到不远处的一个白色背影,不由得陷入沉思,护天下苍生一世周全?
脚步声忽然从一侧传来,刘衍见是裴叔东,见他神色有些不佳,朝他走了两步,问道:“怎么了?”
“皇上命你急速回建康。”裴叔东将一份函件递到他手中。
函中说,高娴妃病重,想见他一面,刘衍的心陡然一跳,唤了声母妃,就奔了出去,奔到宫门口,见到驰马而来的左震,才惊觉自己一时心急连马都未牵。
左震纵身下马,欲行礼却被刘衍拦住,刘衍言简意赅道:“告诉楚沉夏,我奉父皇之命回建康了,让他务必处理好城中一切事务。”
左震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人影一闪,翻上他的马往远处奔去了,见他孤身一人,忙招手唤过自己的几名亲兵,叮嘱道:“你们几个听好了,追上殿下,一定护殿下周全,殿下要是出了什么事,回来看我饶的了你们?”
“是。”几人利索地翻身上马,往刘衍的方向追去。
这才放心地去找楚沉夏,半路碰见裴叔东,便一道去了。
楚沉夏听说此事十分吃惊,掐着手指算了好一会,才惊呼道:“不对!建康与黄陵之距,遥之又遥,既然这不是急函,那自然是早于庆王出城前发出的,为何庆王没有对刘衍提及只言半语?我越想越不对劲,你这信函是谁交给你的?”
裴叔东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想了片刻,才道:“就……就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啊,我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不行,我放心不下,我追上去看看。”楚沉夏说着就往外走。
左震连忙拦下他,打包票道:“没事,我派了亲兵与殿下一同去了,我那几个士兵训练有素,又极为可靠,是不会出什么错的。”
楚沉夏眉间的紧张没有放松半分,摇头道:“不,我必须亲自去看看,我放……”
左震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他道:“殿下说了,让你处理城中一切事务,你走了,我们几个大老粗该怎么办?要去也该是我去,你就别操心了,我去你总该放心了吧,别说你连我都信不过?”
见楚沉夏眉心没有舒展的意思,左震叹了一声,继续道:“这样吧,我带上三百精兵如何?”
裴叔东接到左震的眼色,忙跟着点头附和道:“我觉得这样已经是万无一失了,再多带两百精兵吧,就这样吧,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左震应了一声,趁楚沉夏还没动作,一股烟就跑了出去,楚沉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仍然不安道:“我总觉得事出蹊跷,心中有些不安。”
裴叔东不以为意地朝他走了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乱想了,不会有事的,庆王的人马都在我们的监视下,搞不出什么动静来。”
楚沉夏目光一紧,脑中似乎有了答案,却又说不出来,怔仲间,裴叔东已大步出了房间。
不对劲,这不对劲,一定是不对劲的。
无奈,这几日各种事务缠声,楚沉夏忙得昏天黑地,竟是一点也抽不开声,刘衍那边的消息也一直没有传来,他一方面庆幸,一方面又十分担忧,没有消息真的是好消息吗?
微微出神,又将头埋于各种文件书函之中,两道眉毛紧皱不已。
一个满身污血的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旁边的士兵一下子都围了过去,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右手,吃力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
“殿下有难,快派人去救他。”
话一说完,他脑袋一沉,便垂了下去,人群中不知是那个眼尖的士兵认出他来,高声呼喊道:“是左将军!左将军!”
裴叔东在他床前不断踱步,时不时懊恼地叹息,待许大夫退下来,忙截住他问道:“如何?他几时能醒?”
许大夫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左震,无奈道:“这个不好说啊,轻则两三日,重则半月,这……”
还未说完,便被裴叔东一把揪住了衣襟,对上他惊恐的脸色,威胁道:“想办法让他醒来,你知不知道殿下现在还等着我们去救呢,要是被耽误了,你负责吗?”
楚沉夏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安抚道:“他医术有限,何必为难他?事态紧急,我先带兵沿着路去找殿下,你等左将军醒了之后,得到殿下所在之处,带兵来援助我们,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裴叔东咬了咬牙,忿忿松开了手,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你这医术和孙大夫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楚沉夏挑了几名骑术精湛的骑兵,朝着刘衍的去路,一路追去。
遇到分叉路口,难以决策时,楚沉夏往往翻身下马,仔细观察地面的足迹和草是否倒下。
在这些痕迹中,楚沉夏发现一个惊人的问题,这些脚印中竟有大部分是人的脚印,他知道左震带领的五百精兵是骑兵,都是骑马的。
那这些看起来新且多的脚印是哪里的?看这脚印竟是从黄陵东湘方向来的,难道是庆王的人?
不对,庆王的人在裴叔东的监控之下,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异动,而且脚印又浅又乱,不像是披胄穿甲、训练有素的士兵的脚印。
楚沉夏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庆王屠城,遗漏了一些人,那些人偷偷藏身伺机报复,想将刘衍诛杀。
想到这里,楚沉夏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手中的马鞭奋力挥下,只愿快些赶刘衍身边,倘若刘衍死了,好不容易维持的艰难局面就要失控了。
这天下,也再无第二个仁君。
血色残阳,照在一行人上,蹄声滚滚,扬起尘土万千。
行到修文县前的一处湖边,众人不由自主勒住了马,只见湖上飘了不少士兵的尸体,看样子死了最少一日了。
楚沉夏轻蹬马腹,驱使马缓缓前行,视线在湖中不断打量,终于捕捉到夹在其中的几具尸体。
是鲁国百姓的服装,都是男子,大多年过三载,只是为什么那么多士兵的尸体在湖中,难道是手无寸铁的鲁国百姓将他们赶尽杀绝?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一群百姓定非常人,这样多的杀伤率,不是训练过的杀手组织,谁又能做到将精兵杀死呢?
楚沉夏马鞭一抽,沿着湖岸,往远处赶去,不知道刘衍能不能撑到自己去救他?
第九十八章 悬崖峭壁()
奇怪的是,路上再没见到一具尸体,楚沉夏猜测尸体全被他们抛到了水中,以此来断绝救兵追寻。
又行了一段距离,一干人在双路口前停了下来,楚沉夏见这两个方向的路口都有不少血迹,顿时明了,这又是那些人使的迷惑计。
这其中一条路沿着湖笔直往前,另一条则蜿蜒曲折,大有进山的意思,楚沉夏粗粗计算湖上的尸体数量,断言道:“沿着湖继续走!”
胯下的马又“腾腾”跑了起来,楚沉夏注意到路边的草上有拖拽过的痕迹,与心中的想法更为符合,不由得加快马速。
不远处,似乎有个人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他一身甲胄,应该是左震派出去的兵。
身后几人无不跟着楚沉夏将注意力放在那人身上,殊不知,马蹄下已生出万分恶。
几条长绳忽然从地上跃起,紧绷如棍,一下子将楚沉夏和几人的马绊倒了,几人全都从马背上重重坠地。
楚沉夏扶着腿起身,一旁的士兵忙高声问道:“你的腿要紧吗?”
“怕是断了。”楚沉夏龇牙咧嘴一番后,拖着腿走了两步,扫过众人的脸,问道:“大家都没事吧?”
“有事,还是大事。”一个声音忽然飘来,却不是在场的几人在说话。
一个士兵有些害怕地望了望四周,鼓足勇气回应道:“你这厮躲起来干什么?有本事出来,别……”
几支冷箭同时飞向人群,其中一支就牢牢钉在他的吼口,随即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手执一柄玄色宝剑,爽朗大笑了几声。
“你这厮,该死,该死。”
话音刚落,众人身后又跳出来一人,竟是沈之卫,他缓缓走近楚沉夏,眼神晦暗不明,但脸上那一丝憎恨之意却遮也遮不住。
他的视线从楚沉夏的脸上转到腿上,冷笑道:“你们南宋残忍暴虐,总有一日会遭到报应。”
“殿下呢?”楚沉夏拧紧眉头,紧张看他。
沈之卫来回走了两步,抬头笑道:“死了。只要他死了,你们南宋就会乱成一锅粥,至于你,早就该死了,要不是你在刘衍身旁出谋划策,鲁国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我们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无论有没有我和殿下,你们复国的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想要借助鲁国复国,简直是愚蠢。”楚沉夏扶着腿朝他走了一步,言辞中不掩嘲讽。
“就算我们复国无望,你们南宋也休想逃过,如今战乱四起,你们南宋竟实施这等暴戾手法,我看这天下还有几个人愿意跟随你们!”
楚沉夏苦笑了一声,垂眸看着自己的腿,没有作答,余光所见,路旁的树丛中忽然钻出许多人,在沈之卫的一声号令下,全都冲了过来。
沈之卫缓缓抽出刀,指腹轻轻划过刀身,目光忽然就闪过一丝沉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下一刻,他眼中便只剩下戾气了。
楚沉夏面对他的进攻,保持下盘稳住不动,手中的刀飞快地抵挡进攻,两人势均力敌,一时僵持住了。
楚沉夏的刀法讲究快准狠,而沈之卫则注重力度,每一刀下来,楚沉夏都有些吃力,但只要一得机会,楚沉夏便飞快挥舞手中的剑,拼命进攻,令他只顾阻挡,无暇进攻。
手握玄色宝剑的男子见沈之卫有些吃力,纵身一跃,就赶过来帮忙,楚沉夏见他来势汹涌,手中的剑又使得十分漂亮。
楚沉夏一眼认出他是南派剑法的彭州程实,想到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程实皱着眉心,疑惑道:“你他娘的笑什么?”
“哈哈哈。”楚沉夏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出来,出言激他道:“我笑你爱上男子不自知。”
“你说什么浑话?我程实心中早有中意的姑娘了,你休要胡言乱语!”程实听了这话有些不爽,剑身灌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楚沉夏一面吃力应对,一面说道:“桃花娘子,堂堂七尺男子身高,怎么可能是女子?他腰背皆粗,坐行豪放,唯有那张桃花脸迷惑了你们,真是枉费了你们对他的一片情深似海。”
程实嘴上不断喊不可能,但凌乱虚发的剑招已经出卖了他,沈之卫见状忙安抚他道:“你干什么?别听他胡说两句,就信了他,他就是盼着你自乱阵脚。”
程实反应过来,忙点头笃定道:“对!沈大人说的对!你一定是在使诈!”
楚沉夏摇头干笑了两声,十分同情地看着他道:“他左手臂上有一枚红痣,是与不是?什么宫砂痣,简直是笑话,那还是我给他描上去的!你还不信吗?他脖子后面有颗黑痣,不知道你瞧见了没有,那不是画的,是他自己生的,不偏不倚,正好生在耳后。”
这些若非近距离瞧见,他又怎么可能得知?程实果然又不镇定了,想起曾经的种种疑惑,现在终于得到了解释,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
手中的剑灌注所有力量,猛地一劈,将楚沉夏和沈之卫同时震退了好几步,转身就要走。
沈之卫叫也叫不住他,索性随他去了,楚沉夏却不这么想,若是程实嫌丢脸,将此事埋于心中不再提起,倒也罢,就怕他一时气结,将桃花娘子是男儿身说了出去,将来必定给景旡招来不少麻烦。
想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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