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楚治。”楚沉夏说了几个字顿了一顿,见他眼中的疑惑渐渐褪去,恐惧更甚,语气一转,变得十分狠辣又带着些许嘲讽道:“你为了讨好庆王,为了帮助他泄私愤,以卑劣的手段害死我父亲。大道之行?选贤与能?荒谬之极,你这样的人配的上吗?”
远正忽然抓住了剑身,片刻间便有血沿着他的指缝流下,对上楚沉夏的视线,勉力镇定道:“楚治有罪是事实,抓他审他判他的人并不是我,你对我泄私愤又算什么意思呢?”
楚沉夏一怔,脸上爬上几许慌张和不安,父亲是有罪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一心想着是有人设计要置自己的父亲于死地。所以要报仇,所以要血刃仇人。
心中的仇恨与愧疚不断膨胀,甚至侵占了他所有的理智,偏偏东宫那几位还想着跟自己一起胡闹,导致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对的,此刻细思,简直是胡闹。
远正见他眼中的怒意虽未完全退去,但那些不安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嘴角隐隐勾起一丝冷笑,终于有了一丝底气道:“我知道劫囚的人是太子,你也不必否认,这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们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天所为我可以当做没看见,只不过你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楚沉夏冷笑了一声,手中的剑又深了一分,对上他痛苦的脸嘲讽道:“你以为我会受你控制?你不过是垂死的蝼蚁,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你以为我还会怕庆王不成?”
待他眼中的恐惧又爬了上来,楚沉夏这才缓缓抽出剑,侧着头左右看了他两眼,冷声道:“我不会杀你,但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有一日安眠觉睡,最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免得哪日尸身分离,死了也要下地狱受罪。”
远正憋着一口气定定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从自己面前消失,他才无力地滑倒在地,捂着伤口艰难地喘气。
楚沉夏从庆王府出去之后,天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怅然若失地走在雨中,任由雨水浇灌在他身上。
路人见到他这幅模样,十分诧异地看着他,楚沉夏听到马嘶声猛地抬眸,一双眼被雨水泡的越发可怖,路人皆惊呼着避开他。
一个人骑着一匹马正往自己这边赶来,楚沉夏一个飞身,就将马背上的人踹了下去,缰绳一甩便朝着城门奔去。
跌落马背的那人在泥水中翻滚了两下,一骨碌爬起来,看着狼狈的自己,不由得追马怒骂道:“楚沉夏!你疯了吗?!”
景旡见马越来越远,心头那口气始终压不下去,他千里迢迢才回到建康,便被楚沉夏一脚从马上踹了下来,简直是触霉头。
拍了拍衣袍上的污点,当下又忍不住低声暗骂了几句。
今日的雨下得许多百姓舒心不已,然而,有些人却在这一日惆怅、害怕和悲伤中度过。
就在楚沉夏离开建康的那夜,庆王府闹出一桩命案,门客远正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房中,身上共有七七四十九个窟窿眼,面相恐怖,双目失踪,想来,死前也是受了不少折磨。
这般做法实在是骇人听闻,朝野震惊之余,庆王请求皇帝彻查凶手,同时暗指凶手是楚沉夏。
刘衍并不知楚沉夏那日非但没有下手反而离开了建康城,因心里认定是楚沉夏干的,知道庆王这几日逮着机会就请皇帝彻查此事,还要当面与自己对峙,便十分心虚地向皇帝告了假。
马蹄渐渐慢了下来,府门口的朱漆门仍然那么熟悉,上面的门环已经星星点点起了锈斑,门上挂着的白色丧幡无疑又刺痛了他的眼。
他翻身下马,心口忽然有些异样,他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没想到八年后,一切都如当年。
院中一口棺材笔直地躺在那里,母亲正跪在旁边,一面烧纸一面默默揩泪,楚沉夏心中一酸,正欲上前,只见一人从棺材后走出,跪在母亲身旁,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景旡余光一闪,往门口望来,对上楚沉夏沉痛的目光,没有多话,而是轻轻点头示意。
楚沉夏估摸着今日本该是吊唁的日子,可是偌大的院子里却没有几个人,想到母亲生辰那日还有那么多亲友来访,心中着实感概。
见景旡披着麻衣,满目凄意地与母亲一同跪着,楚沉夏的心里实在是感动,无论他选的是什么路,无论他与自己的立场有多迥异,毕竟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这一点不会变。
“沉夏。”楚夫人顺着景旡的目光看来,原本已经止泪的双目又忍不住落泪了,飘渺的眼神却终于多了一分坚定和慰藉。
见母亲欲起身,忙上前扶起母亲,凑得这么近,才清晰地看到母亲满脸的无措和悲伤,楚沉夏不由得生出愧疚之心,最害怕母亲问到父亲出事的时候自己在哪里?
一颗心战战兢兢的,根本不敢抬眸去看母亲凄惨的表情,楚夫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拂过他的脸,颤声道:“沉夏,母亲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握着母亲的手一震,吼口干涸地令他几乎发不出声音,艰难地咽下口水后才道:“母亲,孩儿会一直陪着你。”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去建康了,就留在金城陪着母亲,好不好?”楚夫人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他。
楚沉夏有些犹豫,没有及时回答,抬眸看母亲时,母亲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心里慌乱起来,忙应声道:“好,母亲别哭了,我答应母亲便是了。”
楚夫人不真切地问道:“真的?”
见楚沉夏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才将他的手牢牢握住,生怕他下一秒后悔,又回建康了。
“父亲的坟地选好了吗?”楚沉夏问道。
说到楚治,楚夫人又忍不住抬袖去揩泪水,哽咽地几乎不能说话,一旁的景旡忙代为答道:“老头子和盛真人去选坟地了,你放心。”
方才没注意,原来景旡脸上还带着泪迹,楚沉夏目光一沉,怔怔地看着景旡说不出话来。
景旡注意到他的目光,忙偏过头去,将脸上的泪迹抹干了。
第九十章 辞灵守灵()
辞灵那一日,整整一天都没有亲属庄邻来,其实他们也理解,楚治是死囚,按照律法本是不该设灵堂的,他们悄悄地在院中搭灵棚已是不合礼法,加之楚治三代单堂,早已没有半个外戚了。
而那些庄邻更没有必要因为他们而惹上麻烦,所以不来也是正常的,楚夫人虽这样安慰着自己,但眼中却少不了有些失望。
“母亲,夜深了,回房歇息去吧,这里有我。”楚沉夏虚扶着她,观察她是否有起身的意思。
楚夫人起初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可看到儿子担心的眼神,也担心自己明日受不了出棺的路程,遂顺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几人不由自主地往外看去,朦胧的夜色中探出两个中年男子的身影,怀中似乎枕着什么,十分地小心翼翼。
他们并不急着上前,而是左顾右看之后才放心地松开双臂,大步走到楚夫人面前后,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
“大嫂,大哥已经走了,一定要节哀保重啊,这些东西不成敬意,收下吧,算是我们对大哥的一番心意。”其中一个较高的男子说着说着看了眼楚沉夏,劝慰道:“好在你还有这样孝顺的一个儿子,将来必不会受苦的。”
楚夫人见到故人有些激动,拿包袱的手微微抖着,许久才从口中抖出一句话来,“吉安吉余,多谢你们了。”
吉余显然也有些激动,一下子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棺材磕了个头,楚夫人想伸手去扶,去被吉安拦下了。
吉安紧跟着跪下,两兄弟齐齐磕了个头,吉余一边磕头一边沉痛道:“大哥,妻儿放心交给我们照顾,一路走好。”
楚夫人面色一凄,克制不住内心的痛楚,退至一旁掩面而泣。
吉余擦了擦眼泪,起身道:“大嫂,你别怪兄弟们不讲义气,也别怪那些庄邻心冷,自从那回北燕侵占金城后,许多兄弟都不知去了何处,往昔同进退,如今却散落天涯。”
吉余嗓音一沉,带着些哭腔,忙停下来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乱世里的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人平安,他们……他们也只是害怕。”
楚夫人摇了摇头,泪水瞬间跌下脸庞,直视着他们的眼神哀声道:“我知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懂的,我没有怪谁,老爷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大嫂,你快别这么说。”吉安惊了一惊,忙阻道。
“诶呦,走路都不长眼,撞到哪里了?你这小崽子,不好好睡觉非要跟着来,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一顿。”一阵刻意压低的斥责声从门口传来。
吉安吉余如条件反射般绷直身体,楚沉夏看出他们的心思,微微侧身道:“两位这边请,后门在那。”
那两兄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悻悻低头走了两步,见主人家并没有相送的意思,脸上的窘迫更深了一分。
与此同时,张家大婶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面前,她往吉安吉余两兄弟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诧异道:“我怎么看见两个官差走过去了?”
“张婶子怕是眼花了,我们从未见到官差。”楚沉夏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几个馍馍,放至一边。
“可能天太黑了吧,看不清楚,方才小崽子还跌了一跤,连衣服都给我磕坏了,费我多少事?”张婶子说到这里,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的孩童,孩童却无所顾忌地吐了吐舌头。
楚夫人听闻,忙走到孩童身边,柔声问道:“没事吧?哪里疼要说出来,知道吗?”
孩童缓缓摇了摇头,楚夫人眼角瞟了张婶一眼,便从袖口掏出一个碎银子,塞到孩童手中道:“来,小珉,拿着。”
张婶一看,忙将小珉一把拉过,拖到身后,扯着嗓子道:“我们怎么能收你的钱呢?你如今死了丈夫,儿子又不常在身边,想必生活要比我们不容易的多,可不敢拿。”
楚夫人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脸色微微有些难看,楚沉夏见状忙上前打合场道:“多谢张婶子送的馍馍,夜色深了,想必小珉也困得不行了,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
张婶白了他一眼,低声斥道:“明日怎么能来呢?明日你们便要出棺了,我们这些做乡亲的,怕是不太方便出面。”
楚沉夏紧握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却没有半分知觉,他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位婶子就是张婶子了,那时的她不似如今这般说话刺耳,疼自己疼得如亲生儿子。
“我家里那位卧病在床好几年了,也是这个缘由,金城被占据的时候,我们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搬走,庆幸的是,现在多多少少回来些邻居。你们家的事金城早就传遍了,我们也怕惹祸上身,知道今日是辞灵的日子,大家想来却不敢来,这是我和王东家还有陈存、罗虎家一起凑的礼金,你拿着吧。”张婶将手中的礼金递到楚夫人面前。
楚夫人有些动容,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又红了,轻轻推开她的手,几乎要哭出声来,“你们都过得不容易,我怎么能拿你们的呢?”
“哎呦,你就拿着吧,这样别扭,弄得我也难受起来了。”张婶干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礼金强行塞到她手中。
楚夫人百般推脱推不掉,只好收下了,张婶的目光在那礼金上恋恋不舍地徘徊了两眼,顿了顿,才下了决心似的拉过小珉,说道;“那就这样吧,你保重,我就先回去了。”
痴痴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面前,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楚夫人这才抑制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手中的礼金似有千金重,重得令人拿不住,楚夫人扶着棺材大哭了起来,听到母亲恸哭的声音,楚沉夏有些举足无措,上前劝慰不是,不劝慰也不是。
倒是一直沉默的景旡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轻轻拍着楚夫人的肩膀安慰道:“母亲,别哭了,父亲听到会走的不安心的。”
楚沉夏听到景旡的话,心中一震,眼睛瞪得极大看着景旡,可惜景旡始终没注意到他灼烈的目光,只是一心一意地劝着楚夫人,最后终于劝的她回了房。
“你刚才称呼我母亲什么?”楚沉夏直直地跪在棺柩前,不咸不淡地问道。
景旡未回应,一掀衣袍,跪在了楚沉夏身旁,这引来了楚沉夏极大的反应。
今夜,他要为自己的父亲楚治守灵,可景旡跟着跪在这里算什么?从古至今,不都是儿子为父亲守灵的吗?哪里有外人守灵的道理?
“母亲不久前,将我收为义子了,我也答应母亲会好好照顾她,父亲的灵我也是要守的。”景旡跪得笔直,两道目光强有力地射在棺材上。
楚沉夏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回来了,如果沉毓还活着,也该和他一样大,不知道沉毓长大后会是怎么个性子?
楚沉夏不知道沉毓长大会有什么性子,但他能确定,无论是哪一种,也不会是景旡这种。
“你以后真的不回建康了吗?”景旡冷不丁问道,余光瞟了他一眼,补了一句道,“还是,这是你骗母亲的谎话。”
见他迟迟不应声,景旡叹了一声道:“你果然是要回到那里去的。”
“我还要杀一个人,他不死我就得回去。”楚沉夏咬牙回道。
景旡忽然对着棺材磕了一个头,缓缓起身后,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人,我已经杀了,你不必回去了。”
“不可能!你来金城比我早,我离开建康的时候,他还没有死。”楚沉夏的脸上十分难得地显出震惊来。
景旡侧过脸看着他,对上他狐疑的目光微微笑了一声,“无论你信不信,他都死了,其实,我知道,你要回建康不光是为了杀人,想必那个人才是你牵肠挂肚的。”
楚沉夏脸上的表情渐渐褪去,微微闭上了眼,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景旡动了动身前的火盆,又烧了几张,火光大盛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居然以为处在火盆中的人是自己,不自觉地问道:“沉夏,如果将来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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