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便啧啧笑了起来。
“告诉秦戈,叫楚狂人回来吧,他现在有点压不住局面了,咱们那个小白墨越来越牛了,得叫楚狂人过来让我灌灌顶,提升点本事,才能回去搞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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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大林案 三()
即便按原则来说,晋朝的朝会也不是每天都开。正常来说是每五天开一次,但即使这样,皇帝也有可能迟到或者根本不来群臣扑个空。所以今天白墨并没有去北冥宫,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官署。
现在白墨做了廷尉,廷尉丞孔庚就得退居二线,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层和基层不一样,不把上头搞下去,自己就上不了天,只要主官勤恳,佐官就很难玩架空,白墨去多了,刀笔书吏们也知道头儿换了,就不再阿谀孔庚。
白墨的书案上,摆满了各地送来的公文,大多数是因为上下级父母官郡守、县令对同一个案子有不同意见,少部分是地方官吏自己就不知道这个案子该怎么判,于是往上推诿,还有一些是地方大族递上来的抗辩书。
白墨对《晋皇明律》掌握的还不是很通透,每看一个案子,就得翻翻书,效率很低,于是他又想起孔庚来,想把他叫来问问,但最终作罢。人家是副官不假,但不是自己的秘书,首先问他这么低级的事儿,会被人家视为一种侮辱,其次,现在是老官僚给新上司移交权力的阶段,如果再把他搞来,难免给人一种新主官不堪其任的印象。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位者喜欢养食客了,因为现在的体系中,朝廷没有给各层官僚设置“官派秘书”,副官本身则是一种用来钳制平衡的独立力量,不能拿来当秘书用。
看来回去得查查有没有什么精通律例的高人,现在还没有官做了。白墨再一次体会到了风流品的性。
如果没有风流品,现在估计他已经宾客满屋,会有的谋士来府上自荐,可现在有了风流品,估计那些自荐的人都会被问上一句:“你说你精通律例?风流品上可有汝名?”
无论风流品还是杀伐品,排名高的人都会想着做正堂,想着做武道宗师,那些排名靠中间的,才是填充食客阵营与基层官佐的中坚力量。
离开廷尉署,白墨去了韩隆给他留下的那个地址。
现在白墨有了自己的马车,随时在官署外候命,马夫就是他买来的昆仑奴中的人,白墨给他取名叫得毅,由于这些昆仑奴没有本来的姓氏——在他们自己的部落里,姓氏是于长老们的,所以得毅每跟人讲起姓名时,总说自己姓白,大名白得毅。
白得毅抓住了缰绳,哈腰询问道:“老爷,回家?”
“不,去乌蓬镇。”
“乌蓬镇挺远的呐,得三十多里地,一个来回天就黑了。”
得毅嘿嘿一笑:“以前老奴在那里做过奴隶,种田奴,但现在岁数越来越大,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儿了,主人一转手,我就又被卖了。”
白墨颔首道:“我不会再把你转手卖掉了。你还没结婚吧?以后老爷会给你们每人都操办个婆娘。”
“不用了老爷,老奴有婆娘也有孩子,现在都在乌蓬镇。路我熟得很,老爷您先上车吧。”
白墨上了马车,帘幕低垂。
昆仑奴跟鬼奴比,稍微还是有点人权的,除了不能归民籍、必须有主子、不能与国人通外,其他没有太多限制,主人可以给他们操办婚姻并行生育,不会像鬼奴一样,卖掉之前会被阉掉。
小半天都要在颠簸之中度过了。
黄昏时,白墨才抵达乌蓬镇。这个镇子虽小,但也是出过几个人物的,所以一进镇子就能看到层层叠叠牌坊,纪念着他们祖上比较有名的先人。比如八柱国中的顾念泊,籍贯就在乌蓬镇,是乌蓬镇人人尊敬的“大英雄”。
乌蓬镇在黄昏中被蒙上了一层橘黄,熏风袭来,吹起了白墨的衣袂。整个乌蓬镇都安静得很,除了正一鞭一鞭抽陀螺的小孩子,和那隐隐约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读书声。后者诠释了这里为什么可以出那么多人物。
白墨看了一眼那绺被汗渍浸得有些发软的宣纸。
“得毅,再往前走走,第六个路口处,左拐。”
“得嘞!老爷,那正是我老主人家在的方向……到时候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妻儿?”
“让你进吗?”
“老主人还算通情达理,应该没问题。”
“可以,入夜前来接我就行。”
“老爷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别说废话,赶路。”
车轱辘又悠悠转了起来。
地址上的这处小院,比其他那些充满了风情的建筑要小了太多,夹在两处大院中间,看上去只有两间房,狭窄得很,但却一丝不苟的修了门楼,门楼上还煞有介事的挂了一张鎏金大字的牌匾。
“韩府?”
白墨下了马车。
“得毅,去看你的妻儿吧。”
得毅对白墨躬身施了一礼,即驾着马车走远了。
白墨沉吟片刻,才走到门前,拍了拍铜环。
无人响应。
白墨加大了力道,铜环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里面传来了一个纤细的女声。
“来啦来啦!别敲啦!”
大门敞开,一个个子不高、柔柔弱弱的女子,眼圈通红,浑身缟素。
看着白墨的一身官服,女子略带惧意的说:“阁下来找何人?”
“云连峰在?”
“在……阁下请随我进来。”
院子太小了,跟没有也不差多少,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进了屋里。
一进门是客厅,隔断里面是卧室。只有这两间房。
卧室里躺着一个浑身长疮流脓的男子,地板上铺着被褥,应该是女子住的地方。这么看来,这女子不是床上那男子的妻妾。
“云连峰,有人来看你。”
云连峰咳嗽了两声,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白墨。
“在下廷尉白墨,因郭大林一案之晦暗事,前来请教。”
白墨一自报家门,那女子看向白墨的眼光忽然变得忿恨起来,她咬牙切齿,看上去恨不得撕了白墨。白墨对此不明就里,温言询问道:“白墨何曾得罪夫人?”
“你出去!”
“我……”
“你快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我家相公如今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害的!”
“你家相公?”
“别装了,不就是你诬陷了我家相公,然后好坐上廷尉这种大官吗?”
白墨这才对女子的恨意了然于胸,他对女子躬身一揖,语气温吞:“这位夫人,在下正是受韩大人所命,前来调查案情。韩大人的惨事,白墨感同身受,但实非白某所促成。韩大人入狱时,白某尚是一介布衣,无力涉政。”
“你知不知道我相公是被冤枉的?”
“知道。”
“那你快去为他说两句话啊!求求你了!民女给您跪下!给您做牛做马都可以!”
那女子哭了起来,竟真的跪了下去,死死的拽着白墨的裳摆,无论白墨怎么好言相劝,就是不松手。
云连峰静静看着,不说话。
白墨无奈,只好答应道:“白某会就此事向朝廷进言的。”
云连峰这才开口:“但愿如此,韩廷尉虽然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来注定高人一等,令人嫉恨,但他是个好官,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白墨不可置否。
韩隆作为三大家里韩氏一门的子弟,特地在这种小地方蜗居,就是要告诉世人,不要拿王侯公子的眼光看他,他宁愿清贫;也是在告诉朝廷,他虽生在韩家,但一心为官为民,不求金玉。
但这没用。
正如韩隆自己所说,姓氏是改不了的。他姓韩,韩家是朝廷要打倒的势力。这是原罪。
“云连峰,既然如此,你速速将郭大林一案,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让韩大人的努力功亏一篑。”
这时韩夫人仍带着哭腔道:“白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家相公啊!”
白墨只好好言安抚:“一定、一定。”
见到了这间连本地普通庶民都不如的陋室,白墨真的对韩隆产生了一点救助的**。他毕竟不是那种满脑子肉食者思维的人,物有不平则鸣,人见不平则争,这才是白墨的处世哲学。
云连峰酝酿了片刻。
“白廷尉。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首先,云西县县令郭达开,是郭大林的亲叔叔。云中郡郡守方谭,与郭达开是连襟,二人都娶了云中郡望族云氏族长云棉的女儿。”
“而那惨死的、被人做成盛宴的可怜孩子,是在下的亲生骨肉。”
白墨不解道:“你不也姓云?”
云连峰呵呵一笑:“旁枝末节之子,与家奴何异?”
“现在,因为郭大林说那个孩子是他过继的儿子,又是给父亲治病,所以有些腐儒贱儒认为这是为全孝道、舍子事父,不仅情有可原,还值得嘉奖,甚至鼓动裴行俭将他的事迹写进风流品中。”
“哈哈哈哈哈哈!弥天大谎啊!弥天大谎!”
云连峰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你们这些肉食者的想法,草民不懂。但有一点——那庸医给他父亲开人血方子在先,他过继我儿子在后。他过继我儿子,就是那副方子!他这是设计杀人!不是什么舍子事父!可怜我还以为自己的孩子被贵人相中,还以为他将来会生活得更好!”
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竟有泪水汩汩流出,染湿了那满面的疮痍。
第七十章 大小危机()
如果郭大林所言句句属实,那么此案在那些腐儒的道德观里,郭大林也没有了正义性。况且,造成此案争议的根本源头,甚至与案情本身无关,而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云连峰只看到了表面上,方谭、郭达开与郭大林的亲戚关系,但并不知道在朝廷中枢,还有一个叫孔庚的人一直在背地里他们,这案情本身一定比郭大林所描述的更为复杂。
白墨沉默片刻,忽然道:“云连峰,你口说无凭,可有证物?”
“有郭大林与郭达开、方谭往来书信数封,还有那庸医一开始说的口供,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证物现在所在何处?”
“不是已经交给廷尉署了?”
云连峰一脸懵懂,这时已经擦干眼泪的韩夫人在一旁补充道:“是孔先生拿走的。”
“坏了!”
“什么坏了?”云连峰与韩夫人面面相觑。
白墨并没有回答,拱手道:“白墨这就回廷尉署查看证物,先行告退。”
云连峰道:“白先生走好,云某腿脚不便,不相送了。”
“我去送送吧。”韩夫人推开了卧房的门,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刚到院落中,白墨忽然问道:“韩夫人,那云连峰什么时候开始卧床不起的?”
“他来的时候,就趴在院门外,一身脓疮,无法行走,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落下这种病症的。”
“如果云连峰无法行走,那他是怎么从云中郡来到这里的?”
要知道,云中郡远在燕地以西,距离凤京至少一千五百里,他一个下床都做不到的废人,又是如何跋涉一千五百里距离,来到前任廷尉韩隆的家中?
韩夫人摇了摇头:“妾身委实不知。”
到了院门外,白墨才想起得毅去探望妻儿了,自己本以为会待上很久,其实却没说几句话,现在得毅还没有回来。他让韩夫人先关上了门,自己则拍拍,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痴情公子来守寡妇门了。
月明星稀之时,得毅才回来,白墨已经倚着门柱睡了一小觉。
得毅驾着马车,马车上别着两个火把,这样就勉强能走夜路了。夜色中的得毅显得有些老迈,其实他才三十几岁,就喜欢自称老奴,长得也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老爷,着实不好意思您久等了。”
得毅满脸歉疚。
白墨则满乎的挥了挥手:“与家人团聚时得意忘形,乃至于忘了时间,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走吧。”
白墨上了马车。
得毅清了清嗓子,抽了一个响脆的鞭花。
“嘚儿儿儿……驾!”
宝马嘶鸣,一架马车扬尘而去。
白墨看着窗外的明月,不止一次的想,干脆以官威逼人就范算了,什么孔庚、方谭、郭达开,其实都不算什么大角色。但这样太容易留下把柄,现在白墨根基不稳,最怕的就是被人揪住把柄。且云连峰的话,在见到证物之前,也不能全然相信。
安静的夜路上,传来了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但这些声音全都被马蹄声和轱辘声所掩盖了。
帘外的得毅似乎闲得太过无聊,开始和白墨聊起了天来。
“老爷,您以前是干啥的?”
“是个纨绔公子。”
“哟,祖上就是大官人啊?”
“不是,我爹是个猎户,我娘就是个平常的居家妇女。只是到了我这一辈,才稍微阔绰了些个,也不能算大富大贵的人家。”
“那老爷怎的自称是纨绔公子?”
“穷得瑟呗。”白墨笑了笑,又道:“你呢,得毅,你什么时候来得中原?”
得毅悠悠道:“七八岁吧,往后二十来年的事儿,都记不真切,那时候的事儿,却样样都记得。记得那时候老奴还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哩!有一年族里的汉子们都去打猎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都没回来。族里的老弱妇孺们就要挨饿了,这时候忽然来了一队中原人,说拿小孩能换吃的,牛羊肉,鹿肉,都有,还有粮食,不过粮食比肉贵些,三个小孩才能换一口袋。族长当时就说,换!老奴对族长没啥怨念,不换就都饿死了。没招儿的事儿。”
“你们那儿气候怎么样?”
“气候?”
“就是春夏秋冬,时令,一年四季,冷不冷热不热。”
“好像是没秋冬,只有春夏,我们老家那边是从没下过雪的。到处都是林子,有的人住帐篷里,有的人住山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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