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挥刀一挑,木桩无碍。
片刻之后,微风轻拂。
木桩上半部分徐徐滑落。
魏击得意洋洋道:“如何?”
“刀不错,可你别忘了,我画了鳞片呀。”白墨顿了顿,道:“你现在就想象它是一条仍活蹦乱跳的大鱼,绳索绑着它的尾巴,悬吊在你面前,你必须距离它两步开外,把它身上的鳞片都刮掉。”
“我要教你的第一招,名字就叫‘剐鳞’,现在你先对着木桩练,练得好了,命人抓几条大鱼来,对着鱼练。”
“什么时候鱼身上的鳞片都被刮掉,而那条鱼还没死,你就可以练下一招了。鱼鳞如何生长,饕餮宝录里画着。”
魏击听完,若有所思,片刻后又小心翼翼的斩出一刀,入木辄止。
白墨摇头道:“太浅,这样一片鳞都刮不下来。”
魏击再次斩出一刀,比方才快了一些。
白墨摇头:“太深,你这样会旋下一片肉来,主顾们见了要不高兴的。”
魏击又斩出数刀,眼前的木桩已经破败不堪,白墨仍旧摇头不已。
魏击心中暗忖,练这种如街边小贩对行人耍宝的花架子,有何用处?然而之前大炉子那一刀又的的确确被白墨挡下,几日前在丞相府中,也是坐在流云椅上的白墨,以尚未痊愈的身躯打倒了许多魏氏子弟。
铁的事实摆在眼前,魏击不敢将自己的疑虑明说出来,只好按白墨的要求对着那些“鳞片”一一斩去。
大炉子咂口道:“这种练法瞧着是有些新意,可白兄弟对俺说,刀中要有意……”
白墨点头道:“意境。”
“对,意境,这么练来,意境何在?”
白墨手中折扇轻摇。
“白某家传武学,其意法天象地,当然是妙不可言的,比诗剑的小清新意境要古拙许多,境界到了,莫说杀人如杀猪,就算屠条龙,也话下。”
大炉子跃跃欲试:“既然如此,那俺能不能也跟着练练?”
“当然可以,你去拽根木桩过来,我帮你把鳞片画上。”
大炉子兴冲冲的跑出去拽木桩,白墨则走到魏击身边,在魏击耳旁轻声道:“大气如水,大体如鲨,大刀如牙,静兮暝暝,动兮冉冉。”
魏击用心存下,又疑惑道:“为何不教那位胡人?”
“你自幼读得圣贤书,领略何谓意境毕竟不难,他呀,有好多课得补呢。”
“好哇,你们背着大炉子在说什么口诀不成?”怡儿气鼓鼓道:“俺这就去说与大炉子知道!”
白墨一时得意,居然忘了大炉子的小跟班还在这里,当下只好改了颜色,对小丫头道:“怡儿啊,白哥哥这也是迫不得已,你想啊,你们家大炉子那么笨,我跟他说了,他保准听不懂的,要是自己想差了,最后走火入魔,怎么办?”
“啥子叫做走火入魔呀?”
白墨头脑中突然浮现出大傻的样子,赶紧摇了摇头,对小怡儿做了一个难看死的鬼脸,蛊惑道:“会变得青面獠牙,见人就杀见小孩就吃,跟个恶鬼一样。”
小怡儿还真被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巴:“那俺不告诉大炉子好了。”
白墨微笑点头:“这才对嘛,待会儿白哥哥给你买糖吃!”
“真的吗真的吗?白哥哥最好了!”
“嘿嘿,那当然。”
白墨身后的冷玉烟捂住半边额头,声音很小,恰好只有白墨能听到:“要是我小时候见了你,一定杀了,为民除害。”
“唉,你说弄死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都不信了。”
白墨说完,一脚蹬住流云椅,刹那间跃上半空,如秋雁般落在魏击正挥刀猛砍的木桩上,定住身形后,一脚蹬开了魏击来不及收束住的刀光,露出了一个单纯爽朗的笑容,洒然道:“活蹦乱跳的白墨又回来了,你们怕不怕呀?”
一只信鸽飞来,在半空中滑翔了半个圈,忽然落在白墨肩头。
白墨拽住信鸽,从木桩上一跃而下。
解开信鸽腿上绑着的密信一看,白墨皱起了眉峰。
“谋国莫守成,君与我心同。与君已缘一面,不必再访。尹龙孙字。”
白墨将密信撕碎,向天一洒,信鸽咕咕叫了两声,旋即飞走。
“……尹龙孙。”
白墨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烟烟啊,咱编的那胭脂谱儿上,排第二的是谁来着?”
冷玉烟道:“奢香公主,北冥龙女。”
“龙孙,龙女,有意思。”
这时大炉子已经弄好了木桩,回头一看白墨,惊讶道:“白兄弟,原来你不是个瘫子啊?”
凤京城北,赫府。
“英雄帖发出去了。”
一名小厮单膝跪在赫卫身前。
赫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正给他揉肩的沉鱼道:“沉鱼,你说那姓白的,明天回来么?”
“一定会的,铁少爷办事稳得很。”
“呵呵,这孩子性格浮躁,你也能说他稳?罢了,比起那些性情如木鱼,为成一名而食五石散以求改变性情者,铁儿天生便是有性情之人,也不算坏事。”
沉鱼点了点头,下身忽然吃痛她不禁躬起了身子。
“铃铃,铃铃……”
几声铃响,赫卫轰然大笑起来。
沉鱼一脸恐惧之色,赶紧捂住面孔。
她身上挂了三个金铃铛,身子一动,随着铃铛响起,又痛又痒,她却不敢让赫卫看到一点痛苦之色,生怕赫卫当下便兽性大发。
“彩儿那边说好了没有?”
“小姐她……仍终日以泪洗面,放话说要去出家当女尼。”
“这事由不得她。”
沉鱼身躯一颤。
“奴婢知晓。”
赫卫又喝了口茶。
沉鱼默默退了出去,几声铃响她又羞又怕。
她与落雁为墨家细作的事情已经被老爷知道了。
现如今落雁已经在后院里当了“花肥”,赫卫看她毕竟比落雁更俊俏些个,这才保全了她性命,可如今沉鱼已满身皆是辱刑,她恨不得与落雁换个位置。
离开大堂后,沉鱼长舒了一口气,不管铃声连绵,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赫彩的闺房里面。
赫彩并没有像她说得一样以泪洗面。
如今赫彩形容消瘦,眼圈有些发黑,原本白里透红的肌肤暗淡下来,没有一丝光泽。她安安静静的对着铜镜,眼神迷离,又不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形容。
见沉鱼进来,赫彩只是淡淡说了句:“关上门。”
沉鱼关好门,又打开窗子往外瞅了几眼,确定仆役们都远离这里,这才又关上了窗子。
“我觉得白公子不会来。”沉鱼沉默了会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才低声道:“小姐,当断则断,奴婢觉得那白公子不是什么好人。”
赫彩惨然一笑:“那些纨绔,名士,不都这样?一丘之貉而已。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我已经不信了。”
赫彩顿了顿,又道:“可他把自己肮脏的想法都直接说与我听,又是作甚?”
赫彩终于压抑不住,哭了起来:“混蛋!”
“他直接淡了,不再理我我自己发现他是个坏人不好么?”
“临了非要告诉我实情,这不是又让人家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了?”
“简直太坏了,没人能比他更坏了,明明不想要人家了,还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把什么都直接告诉我,却教人家惦念。”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赫彩,沉鱼没有说话,心中有些不解。
至于么?
明明只见过几面而已。
脸还没熟呢,人家就把什么都坦白了,明确告诉你,老子就是想泡个妞,现在良心发现,不泡了。
至于么?
她想问,又不敢问。
毕竟人家是第一次被男人伤透心的大家闺秀,自己早已看遍人间丑恶。这样肮脏的自己,又什么资格质疑小姐的感情?
纨绔,名士。
为情所伤。
反正这些都不属于我。
赫彩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他要是来,我就原谅他了。”
赫彩抬起头,纤长的睫毛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是不是有点贱呢?我这样的女人,活该被骗。”
沉鱼摇头道:“不是的,用了情的人,都这样,没有贱不贱一说。”
沉鱼又道:“小姐你刚才说,要原谅他?”
“嗯,其实他也没对我表达过什么,是我有点太一厢情愿了。”
“糟了!”
赫彩不解道:“什么糟了?”
“铁公子已经安排了人,明天他要是来的话,就糟了!”
第三十章 长空明月嘿嘿嘿()
赫彩急道:“那你快去告诉大哥他把人撤了!”
“诺!”
沉鱼应诺之后,立即出了赫彩的闺房,直奔铁少爷住处而去。
赫铁,乃是赫卫庶子,商贾之家其实并不太讲究嫡庶之别,赫卫早年间便放出话来,想要赫氏家产者,不管出自哪房哪胎,只有贤达聪慧之辈可以。故而赫氏一门诸子弟,竞争相当激烈,赫铁便是其中最受赫卫看重者之一。
沉鱼到了赫铁住处,便听到一阵男女混杂的呻吟,这让她赶紧停下步伐,在门外躬身等候。房中声响消失后,沉鱼才敲了敲门。
片刻后,赫铁身穿中衣,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
如果白墨身在此处,定然可以认出此人,正是之前在住莽山上偶遇的赫帖赫公子,只是容貌一般无二,言谈举止却与那日大大咧咧的赫帖相迥异了。
“沉鱼,在这种时候搅人清净,你说自己是不是罪该万死?”
赫铁眸光冷冽。
沉鱼身躯一颤,喏喏道:“奴婢的确罪该万死,可是少爷,我是受彩小姐之命,来传话的。”
“什么话?”
“彩小姐说,要你把明天安排的人手都撤掉。”
赫铁冷哼一声,道:“她毕竟心软了,可我心不软,敢这么欺负我妹妹,比你还要罪该万死。”
“可他毕竟是赢过徐渐徐公子的人……”
赫铁摇了摇头:“白墨也好,徐渐也好,徒有虚名而已。那白墨我亲眼见过,不过一弱质书生,他若真的打倒过徐渐,也只能说明徐渐一样是个草包而已,倒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位魏公子,器宇不凡,瞧着就是一表人才,爹要是想把彩儿嫁给他,老子屁都不会放一个。”
沉鱼不敢顶嘴,也无需解释过多,反正她话已带到。她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身欲走,铃铛想起赫铁目光一亮。
“慢着。”
沉鱼停下脚步,没有转身。
“脱了。”
沉鱼轻解罗裳,露出了雪白又细腻的肌肤。
衣衫堆叠在脚下,仿佛美人雕像的基座。
“转过身来。”
沉鱼缓缓转过身躯,正面不可描述之处,只可见三个金玲,而不见肉色。
“爹挺会玩的嘛。”
赫铁语气轻佻,嘴角微微上扬,走到沉鱼身前,双手摩挲。
“跟我进来。”
沉鱼点头,没有拒绝,她也没有权利拒绝。
在这样的大富之家中,那些仆役本就与奴隶无异,生杀予夺,官府都不会过问。
弹剑堂中,正襟危坐,双目微合,手结子午七星印,仿若冥思。流云椅已经被杜西坡借走,此人如获至宝,对白墨连声道谢,之前的不愉快已经一扫而空了。
冷玉烟也是一言不发。
魏击仍在比剑场中砍着木桩。
良久,冷玉烟忽然开口道:“我要出去一下。”
白墨点了点头,已经习以为常,每逢初一十五,她肯定是要独自出去的。
冷玉烟道:“这次要多走几天。”
白墨睁开眼睛,讶然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冷玉烟点了点头。
“秦戈给我的信件中语焉不详,好像是说有不少我们的人被杀了,我们怀疑京城中有人出卖了我们。”
白墨讥笑道:“在京城铺个网还这么不顺,秦戈可以以死谢罪了。”
“老楚今晚应该会来代替我。”
“代替你监视我?”
冷玉烟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白墨轻笑,不以为意道:“你见了秦戈,告诉他,给白某人送把好剑来。”
“你不是不屑使用武功?”
白墨嘿嘿道:“见魏击在那里剐鳞,白某有些手痒了,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爹天天叫我剐鳞开膛,完了弄一道上好的清蒸草鱼给他吃,那时候我可不乐意了,现在久不捉笔手生疏,反而有些思念。”
“我才知道你的武功是这么练出来的,有意思得很,这套武功有名字么?”
“有呀。”
“什么?”
“但是我不说呀。”
“哼。”冷玉烟歪过脑袋,“八成是你自己瞎编的。”
“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怕说出来吓死你。”白墨轻摇折扇,“你说我小时候都快饿死了,居然没想到去当个武师,非得去找鬼谷子学什么纵横术,这是什么?”
“更可笑的是人家鬼谷子还没收我,真是大道无情啊。”
冷玉烟眉梢舒缓,语气柔和了许多:“你以前好像挺不容易的。”
“遇见你们墨家之后更不容易了,唉,都怪我当时头疼脑热,真以为有什么非攻兼爱的天堂,我师傅那个老狐狸居然也不提醒提醒我,我进了墨家之后,他居然因为羞愧而消失得音信全无。唉,遇师也不淑啊。”
“我得走了。”
“走吧。”白墨站起身来,“要不要送送你?”
“不用了,谢谢。”
“嗯。”
冷玉烟走了,这间屋子里只剩下白墨一人。
白墨怔仲之间,颓然倒下。
“好烦啊,好想出家啊,出家了,也就清静了,唉。”
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经升上苍穹,与诸天星辰交相辉映。白墨想起了孔子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举其所而众星共之”,又想起了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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