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耘微笑道:“私下问一句,这位梁大人凭什么掌管南司的?”
“像你这样消息灵通的人,竟然不知道梁镇抚的底细?”
“有些人不值得特别注意。”
江耘对百户左预了若指掌,却以为镇抚梁秀不值得注意,胡桂扬忍不住笑出声来,“哈,你这人……很有意思。据说而已,梁秀是东厂尚铭的什么亲戚,凭此入掌南司。”
“怪不得。唉,真是浪费了南司的多年积累。翻看最近几年来的文书,南司几乎没做成任何事情,哪热闹就奔哪去,可这并非南司的职责,南司已成东厂附庸。”
“左百户就是东厂调来的,你应该知道。”
“左百户是个人才,但他也没弄清楚南司的职责。”
“那南司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你义父最清楚,但他反其道而行之。”
“南司寻找鬼神,义父却要力证全是装神弄鬼。”
“没错,但南司寻找的不是普通鬼神。名山大川、寺庙宫观皆属明线,官府看在眼里、握在手中,在此之外,另有一条暗线,才是南司的职责范围。所以南司不可凑热闹,凑热闹必走偏。”
“应该由你担任南司镇抚。”
“谁当也没用,南司走偏不是一天两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梁镇抚大概也是没有选择。”江耘挥挥手,表示自己不想多谈南司,眼睛一亮,“倒是你的义父赵瑛,留下许多有用的线索。”
“哦?”
“线索不求多,但求真,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比虚假的长篇大论有用得多。赵瑛之独特就在求真,哪怕只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也有出处,比如梁铁公自燃而死,他详细写下每一位讲述者的姓名、身份,虽然十几年过去,如果有人想要重新查案,仍有脉络可寻。”
“你要重查?”
江耘摇头,“梁铁公就是何百万,早已被你杀死在郧阳府。赵瑛还有一个好处,看不明白就写看不明白,绝不乱下定论。”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怀念义父了,可惜我没学会义父的本事。”
“各有所长。”江耘笑道,拿出一张纸来,轻轻捧在手中,“听下这个,是赵瑛写下的,‘……狐生鬼养之说甚行,大藤峡叛军将士张阿灵、饶兴等十七人供述:狐生者,其母皆有妖名,生时不顺,子产母亡;鬼养者,生母为鬼,嫉妒生人,凡有妇人为其子供乳者,断乳之时必杀之……’”
此篇文书写得比较早,断藤峡尚未得名,仍叫大藤峡。
“原来狐生鬼养是这么回事,我从来没听义父说过。”胡桂扬恍然大悟,心中略感悲哀,照此说来,自己的生母早就亡故了。
“可是赵瑛不信邪,花费数月时间,真的找出五名活着的乳母来。”
“那‘必杀之’就是鬼话了,义父的确做得出这种事。”
“再听这段,‘房县大木厂乳母赵媪供称,狐生鬼养之说其时盛行,母亡之孩其家皆弃之,或卖与术士,送与闻天王处。闻天王强迫众妇供乳,不从者杀之,借口鬼母所为。此为赵媪所亲见,闻天王未亡之时,绝口不敢谈论,村中妇人皆如是。’”
“义父真是执着,还有吗?”
江耘放下纸,“差不多了,你怎么看?”
胡桂扬想了一会,“狐生鬼养显然是闻天王编出的话,为的是吓退无关人等,不让外人接触孩子,可这是为什么?”
“赵瑛没写,他不做无谓的猜测,但是显然觉得此事蹊跷,否则的话不会大费周折地四处调查。”
“可以问谷中仙,当时他算是闻天王身边的军师。”
“有道理,下午有空吗?”
胡桂扬想了想,家里的剩饭剩菜应该还够大饼吃一顿,“有。”
“那咱们去拜访一下谷中仙。”
在书房里困顿数日,胡桂扬也想出去走走,“好啊,一直没问,谷中仙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他一度失去记忆,在江南一带乞讨、游荡,被我的朋友凑巧看到,带来交给我。那是今年初的事情,他的记忆如今已经恢复,但身体不大好,随我一同进京,住的地方离此不远。”
“你的朋友一定很多。”
“人人都想结交朋友,我只需放出话去,自然有朋友登门。”
“朋友登门,你就用白花花的银子接待。”
“哈哈,‘白孟尝’并非浪得虚名。”
“真好奇,你的花销肯定不小,银子都从哪来?能不能让我学学?”
“何必从我这里学?赵瑛是你最好的师父。”
胡桂扬笑着摇头。
仆役进来送饭,吃毕之后,胡桂扬才接上话题,“义父的钱都是朝廷赏赐,他不懂赚钱之术,义母还时常为这事埋怨他呢。”
“朝廷赏赐?专门为皇帝寻访鬼神的人,都未必建得起赵家那样的宅院,一个到处捅破骗局的百户,凭什么得到重赏?赵瑛另有来钱之道,你不知道而已。”
“你知道?”
“当然,我们的方法几乎一样。赵瑛生前结交不少江湖人吧?”
“当然,义父说过,有些骗术极为精巧,若没有江湖人指点,怎么也看不破,何况江湖人往往消息灵通,结交得越多越好。可惜我太懒,不仅没结交到更多江湖朋友,反而将从前的联系也给断了。”
“发财之道就在其中,赵瑛只抓妖言惑众者,其他江湖好汉全当是朋友、消息渠道,被他写在文书里的人,可免一时之灾。”
胡桂扬终于明白过来,“而且义父在锦衣卫供职,得到消息的同时,也能向江湖好汉传递消息。”
“正是如此。”
“怪不得,小时候总有人半夜送礼,礼物留下,人却不见。义父瞒得好严,不对,是我太笨,没注意到异常,大哥、五哥,还有现在的三十九,其实都深谙此道……”胡桂扬点点头,“原本我还觉得自己过得苦是因为倒霉,现在才明白,这是有原因的,怨不得任何人。”
“赵瑛绝非有意隐瞒,这种事情可做不可说,你看明白了,自然会做,看不明白,说也没用。比如我今天向你说得明明白白,你该当懒人还是懒人。”
“那到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心里反而更坦然了。”胡桂扬哈哈笑道,“你在南京户部挂职,能有多少消息提供给江湖好汉?”
“非常道的成员没有五行教多,但是分布广泛,尤其是各大衙门里都有我们的人,大家互相扶持提携,非我一人之力。”
“佩服。”胡桂扬拱手道,“给我十个朋友,我都安排不过来,非常道近千人,再加上其他朋友,你得维持几千人!能记全名字吗?”
“偶尔也有遗忘,需要别人提醒一下。”江耘笑道,对自己的这项本领确实引以为豪。
“义父还在就好了,你俩肯定有话说。”
“我们见过面,如果将朋友分等,我俩算是第一等的朋友。”
“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号。”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你义父只见过三次,都是在南京。”江耘轻叹一声,“斯人已逝,斯人已逝。”
胡桂扬不得不承认,他对江耘的印象越来越好,“如果你是在骗我,那我就更要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哈哈。出发?”
“好,看看谷中仙变什么模样了。”
两人出大门,步行三条街,从小门进入一座大宅子的跨院。
院内院外并无看守,谷中仙却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从不试图逃亡。
他变老许多,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之前的仙风道骨乃是修炼所得,如今修行尽废,露出真容。
他穿着臃肿的棉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到客人进屋也不起身,良久才做出反应,“啊,胡桂扬,你终于肯来见我。”
“咱们不是朋友,没事的时候我也不想见你。”胡桂扬笑道,此次见面还是一次“对质”,他得小心应对,才能让江耘相信神玉真的不在他身上。
“一步成神、一步落凡,拜你所赐,我那一步的结果是落凡。”
“无心相助,不用谢我。”胡桂扬走近一些,瞥一眼站在旁边不开口的江耘,向谷中仙问道:“还记得闻天王吗?”
“嗯。”
“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编造‘狐生鬼养’的说法?”
“谁说那是编造的?”
“如果是真的,狐在哪?鬼在哪?”
谷中仙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这么久远的事情,还提起它干嘛?”
“好奇呗,谁不想了解自己的出生来历?”
“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计划,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之后,本应阴阳相融,产出下一代,他们才是真正的‘狐生鬼养’。可天机船很快发现计划不可行,于是我将你们改为献祭。赵瑛不信鬼神,却仍然将女孩儿全嫁出去,不允许你们互相婚配。”
胡桂扬笑笑。
“你与何三尘没有孩子吧?”谷中仙问道。
胡桂扬摇头,其实是何三姐儿从来没说过,“真正的狐生鬼养又能怎样?”
“还能怎样?天机船的这项计划出了一点小错,药量不对,你们若有孩子,非死即残,没好结果。”
第三百八十七章 故人相请()
胡桂扬笑了,笑得很开心,扭头向江耘道:“今天没白出来一趟,听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
江耘微笑不语,反倒是谷中仙怒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胡桂扬拉来一只凳子坐下,距离谷中仙只有一步之遥,盯着他瞧,面带微笑,“你今年多大了?”
谷中仙微微一愣,“怎么,想考我的记忆?”
“不是,我一直想问,总是没机会。”
“不多不少,八十九岁。”
“高寿。”
“还行,闻家人活得长。”
“你能笑一下吗?”胡桂扬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
谷中仙又是一愣,“我八十九了,你当我是八九岁的孩子?”
“不是,我一直在想你从前的样子,在郧阳府初次见面时,你穿得像个山民,在京城再次见面时,你穿得像个菜农,可无论穿上什么,都遮不住你的仙风道骨。尤其是你的笑容,总是高深莫测,跟你一块喝茶,我会忍不住想茶里是否下药了,但又不能不喝,怕在你面前露怯。我很羡慕你的微笑,总想模仿,可惜不成功,我一笑,不是惹怒对方,就是显得不稳重。所以,请你笑一下,让我观赏观赏。”
谷中仙挤出笑容,可惜一番努力多半被脸上的皱纹化解,剩下的只是一个古怪表情,像是笑,更像是忍不住要呕吐。
胡桂扬稍稍后倾,“行了,你不是谷中仙。”
谷中仙冷笑一声。
旁边的江耘走过来两步,“这不是谷中仙吗?许多人向我保证”
胡桂扬扭头笑道:“这是谷中仙的肉身,但他的魂儿已经不在了。”
“想不到胡校尉也相信这些。”
胡桂扬看向椅子上的老人,脸上难得地没有笑容,“谷中仙自视甚高,向来以为自己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所以他可以穿最普通的衣服,却不会泯于众人,即使身处最偏远的江湖,也想着掌控身边所有人,甚至构思如何夺取天下。”
谷中仙又冷笑一声。
“当然,你将自己的野心小心掩饰起来,直到取得神力。你成为异人不过短短两三天,却将野心暴露无疑,那是你的病症”
“我当时的病症不是这个,是”谷中仙停顿一下,“是女人。”
“哈。”胡桂扬大笑。
谷中仙仍然不笑,“但我一生都是童子之身,不想破戒,很快我发现,将思绪引到别的地方,可以缓解症状,所以”
“但那仍然是你真实的野心。我很奇怪,神力已经消失,为什么你没有恢复从前的样子,反而变成一个普通的阴郁老头儿?从前的你至少有趣,现在却了无生意。”
江耘也看向谷中仙,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谷中仙沉默不语。
胡桂扬起身,“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怀念从前的故人,虽然我们算不上朋友,至少彼此欣赏”
谷中仙突然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怨毒,“胡桂扬、何三尘、闻空寅,我诅咒你们三个,咒你们生时受尽世上之苦,死后遍尝地狱之刑”
“为什么把我排在第一位?是因为我站在你面前吗?”胡桂扬诧异地问。
谷中仙双手抓住两边扶手,“你是我最憎恨的人,你一直假装无欲无求,骗过所有人,连我也上当。”
谷中仙的脸上再难露出笑容,却能轻易显示凶狠阴毒,“全是假的!你拿走了神玉,夺取全部神力,全部神力”
诅咒与凶狠对胡桂扬没有影响,他轻轻跳了一下,随即落地,笑道:“瞧,这就是全部神力的功效,有点失望吧?”
谷中仙气喘吁吁,良久方才平复,靠在椅子上,语气也恢复平静,即使胡桂扬不跳,他也能看出来,站在面前的是个凡人,“那你跟其他人一样,也是在给何三尘做嫁衣,她迟早会回来取走神玉,迟早。”
“你改口倒是很快。何三尘和闻空寅为什么没杀你?”
谷中仙脸上又露出一丝凶狠阴毒,“他们觉得我是无用之人”
胡桂扬不想听了,转向江耘,“瞧,就是这样。”
“怎样?”
“这位谷中仙痛恨我们三人,估计天天都在心里诅咒我们,一有机会就要设计陷害。我问到狐生鬼养,他就说出一套话来吓唬人,这是诅咒;你问起神玉,他就口口声声地说在我这里,这是栽赃嫁祸、借刀杀人。他虽然没法再笑得高深莫测,心机阴险倒是还与从前一样。”
江耘大笑,谷中仙面无表情,既不做辩解,也不看人,对现在的他来说,默默的诅咒还是更容易一些。
“咱们走吧,别打扰一个老人的诅咒,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江耘带头,与胡桂扬一块向屋外走去。
“胡桂扬。”谷中仙突然开口。
“嗯,诅咒我吧,就当是今天给你加菜了。”胡桂扬头也不回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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