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胡桂扬仍然坚持在室外练拳。
“这是长拳?”一名长衫书吏不知什么时候走来旁观,开口问道。
这是衙门里第一次有人主动开口,胡桂扬很不适应,收手之后左右看了看,确认对方真是向自己说话,才回道:“是啊。”
“跟谁学的?”
“一位姓王的武师,小时候跟着大家一块学的,忘了他叫什么。”
“王信泰?城里也就他的三十二势长拳还说得过去,而且四处授艺,只要给钱,什么徒弟都收。”
“好像是,长着大胡子,说话声音有点沙哑,还有点山东口音。”
“就是他,但他现在没有大胡子了,两年前被一名年轻后辈打败之后,他就闭门不出,将胡子剃光,说是要剃须明志,刻苦练拳,等到击败后辈之后,再留胡子。”
“想不到王师父这么有志气。”
“嘿,说说而已,他这是借势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当财主了。”
“教拳能赚很多钱吗?”
“教拳不赚钱,但是能结识很多人,还能在大户人家里出出进进,给外面的大盗通风报信。”
“王师父……做过这种事?”
“正常,增进情义,还有银子可分,许多武师都这么做。”
“被抢人家的‘情义’呢?”
“我说的是江湖情义,京城富户大都为富不仁,不是江湖同道,抢一下没什么。”
“赵家没被抢过。”
“赵家人多势众,赵瑛名声也不错,谁敢抢他?王信泰在赵家只是传授拳法。”
胡桂扬点点头,疑惑地说:“你是这衙门里的人吗?我没见过你,听你的口气倒像是江湖人。”
“入门是公庭,出门是江湖,在下江耘,耕耘之耘,南京人氏,常来京城行走,对这边也很熟。”
“入门是校尉,出门是百姓,在下胡桂扬,桂花之桂,飞扬之扬,不知何处人氏,在京城长大,对这边……没你熟。”
江耘哈哈大笑,“名不虚传,胡校尉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呵呵,我的名声竟然是‘有趣’?”
“你不求官,所以无需威严,你不求财,所以无需计算,你不求名,所以无需仗义,没这三样,‘有趣’就是最好的名声了。”
“有道理,你……应该很有名吧?”
“江湖上倒是有人传我的名声,‘南京白孟尝’听说过吗?”
“‘孟尝’是说你仗义疏财、追随者众,这个‘白’字从何说起?”
江耘一点都不白,肤色蜡黄,似有病容,“因为我喜欢用银子‘疏财’。”
胡桂扬大笑,迈步迎上来,“像你这样的人注定名声远播,我竟然没听说过,真是孤陋寡闻。”
“这里是京城,豪杰众多,没听说过我的名号很正常。”
“江兄怎么进的衙门?”胡桂扬连称呼都改了。
江耘拿起腰牌晃了一下,“我从锦衣卫调来,从今天开始与胡兄算是同僚了。”
胡桂扬笑道:“原来江兄真是公门中人。”
“没有公门身份,我拿什么仗义疏财?”
胡桂扬欣赏此人的直率,拱手道:“我也是公门中人,可是穷得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江兄怎么会有余财可疏?”
“嘿,跟王信泰的路子差不多,但我不结交强盗。”
胡桂扬听得似懂非懂,江耘笑道:“赵瑛赵百户若还活着,自能向你解释清楚,我就别多嘴了。你是己房校尉?”
“对。”
“很好,能带我去见见掌房百户吗?”
“可以,但是左百户不在,带手下出门办案去了。”
“没关系,带我去他的书房。”
“这边请。”胡桂扬前头带路,心里对此人越来越好奇,“你从南京来,听说过非常道吗?”
“嗯。”
“那你或许认得沈乾元。”
“认得,想当年他在南京也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自从回到北京之后,就走上歪门斜路,如今与一群装神弄鬼之徒混在一起,江湖上的名声全毁了。”
“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不见是好事。”江耘淡淡地说。
书房门口,胡桂扬停下,“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吧,我是校尉,未经召唤不得入内。”
江耘笑道:“好吧,我请你进去。”
“你有这个权力?”
“我觉得有。”
胡桂扬是个胆大不计后果的人,笑道:“你敢请,我就敢进。”
两人同时做出请的姿势,胡桂扬敲了两下,推门进屋。
最近事多,书吏正埋头写字,抬头看见胡桂扬,不由得大怒,“早跟你说过,这里不是你随便能进的地方。”
“不是我,是这位。”胡桂扬闪身让出后面的江耘。
书吏一愣,“你是……”
“卫里调我过来的。你是这里的典吏?”
“对。没听说要调人来啊,你的文书呢?”
江耘上前,取出一份文书递过去,书吏接在手中看了一遍,疑惑地抬头瞧瞧来者,低头又看一遍,随后换上笑脸,“原来是经历大人亲来主事,小人不知,未能出门相迎,万望恕罪。”
经历品级不高,却是卫所里众文吏的顶头上司,怪不得书吏先是疑惑后是谄媚。
胡桂扬也吃一惊,想不到一身布衣的江耘竟是个人物。
“嗯,无罪,你先出去吧,我要查看己房文书。”
“啊?这个……不可以吧,这是左百户……”
“就是千户我也查得,要我出示卫里的命令吗?”
书吏急忙摇头,来不及收拾笔纸,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关门,转身就跑,要找人通知外面公干的左预。
江耘四处看看,“戊、己两房人数最多,职责也最重,处理文书的却只有一人,怎么可能忙得过来?瞧这里乱成什么样子?”
“乱中有序。江经历,你是不是认得我啊?”
“听说过你的大名。”江耘走到墙边,看着那枚玉佩。
“我是校尉,不懂文书,就不在这里碍事了。”
“先别走,我还有事情要问你。”江耘没回头,伸手拿起玉佩,轻轻抚摸几下,松手转身,笑道:“听说你很了解天机船?”
“有过一点接触,要说了解,江经历不如去找沈乾元,他那帮装神弄鬼的朋友,对天机船比还我更熟悉。”
“那是一群无知妄徒,所谓‘熟悉’无非是以讹传讹,我要最真实的消息。”
“那你应该找闻家人,尤其是谷中仙,没人比他更了解天机船。”
“谷中仙已经找到了,有意思的是,他声称有一件天下至宝在你手里。”
胡桂扬撇撇嘴,“大概是你问的方法不对,谷中仙了解天机船,但是未必会说实施,他骗人的本事称得上天下第一流。”
“我也是这么想的。”江耘招手,示意胡桂扬走近一些,笑道:“但是这一次我相信他的说法。”
第三百八十四章 照看()
左预匆匆赶回外衙,一路上都在纳闷,卫所向来尊崇武官,自己是掌房百户,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位江经历压在自己头上?
书房里,江耘正在翻看文书,颇为细致,一个字都不落下,胡桂扬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鉴赏随处可见的兵器。
左预在门外稍稍平复一下气息,推门进来,神情冷漠,“哪位是江经历?”
“在下就是。”江耘起身拱手。
左预嗯了一声,即便只看品级,百户也不低于经历,何况在锦衣卫里,武官地位高于文吏,他甚至用不着回礼,“经历大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奉命行事。”江耘绕过书案,递上一份文书。
左预打开扫了一眼,还了回去,“锦衣卫经历亲管南司外衙,倒是少见,但你不该来我这里,另寻一处书房吧。”
江耘微笑,又取出一份文书。
左预接过来再看,脸色骤变,这是一纸直接命令,要求锦衣卫和东西两厂配合江经历查案,百户及百户以下随时领命,如见厂卫上司。
这样的命令极不寻常,左预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确认那上面的措辞与印章都没有问题,才将文书交还,脸上挤出笑容,“原来是上头直接派下来的,怎么也没人提前打声招呼?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上午刚定下来的事情,厂卫倒是想派人过来通知一声,我说不必了,自己过来吧,希望没给左百户添太多麻烦。”
“没有。”左预违心地说,经过一番内心挣扎,脸上笑容自然许多,“请坐,经历大人上任之后第一个到访的就是己房?”
江耘没坐,点头道:“嗯,我对你们己房的职责比较感兴趣,看到百户大人对寻找神玉十分上心,我很高兴。”
“啊。”左预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什么进展吗?我看到文书,说今天你们联合其它各房,前去围捕一伙强盗。”
“是。”左预不敢隐瞒,“这伙强盗并不简单,他们来自郧阳府,手里掌握着一批金丹,而且其中一些人曾经接触过要犯何三尘与闻空寅。”
“抓到人了?”
“抓到了,还在路上,我先回来拜见经历大人。”
“找到金丹了?”
“还没有,这些强盗嘴比较硬,可能需要动刑。”
江耘微笑道:“你们动手太早了。”
“经历大人此言何意?”
“我听说——只是听说而已——这伙强盗共有九人,加上京城的同伙,是十三人,他们手里没有金丹,来京城恰恰是为了追查金丹,已经有些眉目。己房此番抓人,怕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左预不愿听这种话,“既然他们已有眉目,拷问出来,己房自会查到金丹下落。”
“打草惊蛇。”江耘笑道,像是面对一名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握有金丹的人怕是已经闻风而逃,一时半会不再露面。”
“嘿,经历大人知道得真多,厂卫早没派你负责查案,损失巨大。”左预忍不住出言嘲讽,扭头看一眼胡桂扬,冷冷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胡桂扬没动,也不说话,江耘道:“有件事忘说了,我身边需要一名帮手,这位胡校尉不错,我要借用。”
“非得是他?”话一出口左预就后悔了,马上改口道:“可以,借用多久?”
“少则十天,多则半年。”
“好。胡桂扬,从现在起,你给经历大人奔走做事。”
“我更愿意留在己房。”胡桂扬真诚地说。
左预哼了一声,“没人问你愿不愿意。”
江耘笑道:“还有,己房今后再抓人的时候,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呃……当然可以,经历大人今后留驻此地,还是回南司衙门?”
“留驻此地。”江耘走近一步,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百户大人别生气。”
“请说。”左预强压心中反感,可是在弄清此人的底细之前,不敢当面顶撞。
“既然留驻,我需要一间书房,这里就不错。”江耘四处看看,“我也是习武之人,喜欢刀剑,一看就觉得亲切。”
“这都是前任留下来的东西,经历大人喜欢,可以带走。”
“刀剑也有灵气,在一个地方放久了,会与之相融,挪之不祥,就让它们继续留在原处吧,我搬过来更方便些。”
左预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话,笑容又变得不自然,“行,我换地方。这里的文书也都堆放多年,想必也不需要移动。”
“知我者,百户大人也。”
“经历大人还有吩咐吗?”
“千万别说吩咐两字,你我今日初见,以后就是朋友。”江耘伸手指向墙上挂着的玉佩,“百户大人悬挂此玉,是要提醒自己时时不忘神玉吗?”
左预对这枚玉佩完全没有印象,可他调到己房不久,在这间书房里留下的个人印记不多,不知道此玉的来历,只得含糊道:“是啊,绝不敢忘。”
“百户大人慢走,改天一定要去百花楼,你我一醉方休。”
左预一愣,百花楼是他最常去的酒楼,经常在那里宴请亲朋,心中对这位江经历立刻又升出一份警惕,拱手道:“一定,看经历大人方便。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事了,再有吩咐,随时找我。”
“感激不尽,百户大人再找一间书房不麻烦吧?”
“不麻烦。”左预告辞,出门之后没去找书房,而是立刻前往锦衣卫,打听江耘的来历与底细。
江耘回到书案后,向胡桂扬笑道:“瞧,你是我的帮手了。”
“连百户大人都听你的吩咐,我一名校尉,只配给经历大人当护卫,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别看我在练拳,其实我的拳脚功夫一般。”
“看得出来,王信泰算不得明师。”
“别看我有配刀,用它砍柴还行,砍人还欠些火候。”
“真到动刀砍人那一步,就是走入死路,而我只想走活路。”
“那我能做的就是跑腿了。”
“跑腿这种小事,太浪费胡校尉这样的人才。”
“呵呵,想从我身上找到神玉的人不只经历大人一位,我若是真有此物,早就交出来换取荣华富贵啦。”
“我不急,也不用荣华富贵交换,因为我知道,胡校尉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不是要对我严刑拷打吧?我怕疼,不用严刑,你叫进来两名校尉,把刀架在……手指甲上,我也会招的。”
“哈哈,早说过,但凡需要动刀,那就是走入死路,起码我不会那么做。”
胡桂扬长出一口气,“你是好人、好官,你看我在练拳,其实不是为了打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受到拷打时能多挨两天,没准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相比疼痛,我更怕死。”
“你觉得自己会受到拷打?”
“我没有神玉,人人却都以为我有,或者以为我掌握着重要线索,糟糕的是,连上司也这么想,那我早晚得倒霉吧。”
江耘轻轻摇头,“胡校尉不知道吗?上头有人照看你,没人敢对你动刑。”
“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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