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们不忠于朝廷。”
张五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朝廷昏庸,奸臣当道,已是天子的累赘。”
“奸臣具体是指哪些?”
“在位者无一称职,首当其冲者便是内阁首辅万安,前任商首辅还算是一位好官,自万安继任以来,朝中乌烟瘴气,万安不认自家祖宗,与宫中万贵妃攀亲,哪里还是大明首辅,分明是万家阁老。”
胡桂扬笑道:“这是别人的话吧,跟你平时说话的用词都不一样。”
张五臣本来就红的脸这时更红一些,“别管原话是谁的,你得承认说得在理。”
“朝堂大事我不清楚,宫里的宦官呢?你们忠还是不忠?”
张五臣冷哼一声,“群宦还不如文武百官,他们”张五臣肚子里有一套现成的说辞,可是已被胡桂扬点破,只得改口道:“坏事都让那些太监做绝了,当着你的面我也敢说,东西两厂坏上加坏。”
“那我就是帮凶了?”
张五臣点点头,“胡校尉大概是没有办法,但是身入西厂,就得为西厂的所作所为负责,但你还有弃暗投明的机会”
“我来就是要入会,你不用劝我。”
张五臣笑道:“大家心知肚明,你来是假入会、真查案,但是这里无案可查,而且——容我劝你一句,再过不久宫中、朝堂皆生巨变,到时候胡校尉的上司换成哪位还不一定呢。”
“你说的挺吓人,我要是真想入会呢?”
张五臣笑着摇头,“胡校尉连鬼神都不信,怎么可能真心加入神仆会?我们侍奉的是神船,等它再临人间呢。”
胡桂扬走近一步,笑道:“入会者都相信神船?我看未必吧。”
张五臣想了一会,“胡校尉真想入会也成,但是要等几天。”
“考验我的诚心?”
“对,几天之后形势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时候胡校尉不得不信,我们对你也没有疑心了。”
“唉,想不到我不如乞丐。”
“呵呵,胡校尉不必担心,他们入会只是充数,你若入会必是中坚。”
“坚到什么地步?”
“比我们都接近神将。”
“那敢情好。”
“但你得真信。”
“只是多等几天?”
“嗯,最多不超过五天。”
胡桂扬向杨彩仙道:“你觉得呢?”
杨彩仙嗯了一声,没敢多说话。
“我这位朋友觉得可以。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张五臣十分有耐心。
“神将有五位,总不能五人共同治会,上头是谁?”
“神船。”
“神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呢?张五臣,我当你是真信神船,你若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那所谓神仆会就是一个笑话。”
张五臣伸手指天,“若是敢在神船的事情上扯谎,让我遭天打雷劈。在神船降临之前,将由神子与五神将共同治会,神子如君,神将如臣,君臣相得,共治会众。”
“大明皇帝摆在哪?”
“一为神仆,一为人主,互不干扰,就像佛祖、玉皇与人间帝王的关系一样。”
“原来如此,可你刚刚还说过宫中与朝堂都会发生巨变。”
张五臣笑道:“胡校尉误会了,巨变会有,但不是神仆会动手,扫除奸匿必由皇帝自己动手。”
“所以皇帝与神仆会肯定是一条心?”
“一条心,所以我才希望胡校尉多等几天,当你看到事实,就不会再有怀疑了。”
“好吧,我被你说服了,那就过几天再来,还是这个地方?”
“对,我常驻此庙,再来的时候找我即可。”
“呵呵,失去神力之后,却有机会与神将平起平坐,赵宅的那些异人非得羡慕死我不可。”
“不是平起平坐,是稍低一些,胡校尉登上过神船,身份因此不同。”
“好吧,稍低一些,与闻家人相比呢?他们也登过船。”
“跟他们是平起平坐。”
“明白,这样的地位就不低了。”胡桂扬拱手,“告辞,我回二郎庙那边,你知道我家的位置,若是提前生变,请尽快派人告诉我一声。”
“那是当然,胡校尉肯定会比普通百姓,甚至普通会众更早知道巨变情形。”
胡桂扬大笑,带着杨彩仙出庙,伸手往门口的缸里抓了一把,不顾周围众丐的目光,只给一句话:“我登过神船。”
张五臣跟出来,轻轻摇头,阻止众丐开口。
胡桂扬回到骡车旁边,将手里的银钱扔到车厢上,向两名意外看到的熟人道:“你俩怎么来了?”
“我俩早就来了,站在这儿等桂扬老兄呢。”蒋二皮、郑三浑已经变得与乞丐无异,气色却比从前更好一些。
“桂扬老兄入会了?呵呵,我俩是第一批,你是第二批”
“庙里的人说了,我登过神船,入会就是大人物,地位只比神将低一点儿。”
蒋、郑二人急忙抱拳恭喜,一个道:“我就知道桂扬老兄非常人也。”另一道:“我们哥俩儿从前靠你吃饭,今后更得靠你提携。”
两人的目光不停瞄向车厢上的银钱,胡桂扬跳上去,“入了神仆会,有钱也得交出去。你俩也不用拍马屁,我还没入会呢,过几天再来。”
“桂扬老兄这是要回城里?”
“对。”
“那请你转告袁校尉和樊真人:不是我俩不帮忙,是他们走得太早,我俩找不到人。”
“袁茂和樊老道也来过这里?”胡桂扬吃了一惊。
“对啊,昨天跟我们一块入会,转了几圈人就不见了。”
胡桂扬向破庙望去,张五臣正向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向蒋、郑二人笑道:“他们大概是觉得清苦,回家喝酒去了。”
“嗯,也对,这里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的确够苦的。可他们说了,这几天忍受的苦头越多,以后得到的回报也越多。我们再忍忍。”
胡桂扬拍拍车厢,马二郎赶车前行,蒋二皮、郑三浑渐渐落在后面。
“你要回城?”杨彩仙小声问。
“当然不回,去金帐台。”胡桂扬笑道。
“天快黑了,不如”
“天黑最好,正是鬼神出没的时候,你若不想去,给我指个方向就行。”
“去。”杨彩仙低声道。
胡桂扬转身道:“马二郎,知道金帐台在哪吗?”
“知道,这就去。”马二郎头也不回地说。
“亏你找到这么一位车夫。”胡桂扬小声道。
杨彩仙瞪了胡桂扬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马二郎还没认出她的身份呢。
赶到金帐台的时候,天色已暗,据说此地原是前朝皇帝驻帐之处,早已荒废多年,只剩一片高高耸起的平地和几块碎砖,背风处火堆如同繁星,这里聚集的乞丐比土地庙更多。
马二郎依旧远远停下。
杨彩仙小声道:“在土地庙那里,你可什么都没问出来。”
“谁说的?我现在对神仆会的了解没准比张五臣还多些呢。”胡桂扬跳下车,“你留下,我自己去。”
“咦?”
“这回我要换个问法,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过去,你叫‘杨丰’?”
杨彩仙点点头,认可这个假名字,心中却在疑惑,胡桂扬如何才能避免又白跑一趟。
第三百五十三章 比吹()
寒风呼啸,胡桂扬却不觉得冷,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金帐台下的每一堆篝火旁边都有几名阉丐在自吹自摆,肚子刚刚填饱,连件完整的棉衣都没有,他们已经开始规划自家宅院的位置,以及该请多少奴仆了。
神仆会招人的真正秘诀不是“神”,而是“仆”,这招居然非常有效,大批衣裳褴褛的乞丐、混混、无处投奔者赶来入会,起码能够烤烤火、分点救命的食物,阉丐们的幻想也正合他们的心意,听在耳中,平增几分温暖。
胡桂扬本想继续往前走,被一个声音留下。
“小棍子!”一名老丐得意洋洋地叫道,“给他们说说,咱们在清河如何智除官府爪牙的?说我们胆小,不敢惹官府,就让你们听听什么是一身胆气!”
“好咧,爹,那件事说一百遍、一千遍我也不腻。”回话的是名少年,胡桂扬挤进人群,看到的却是一名十来岁的小孩子。
“就在不久前,官府派出数百名爪牙围困我们在清河的巢穴……”
“‘巢穴’不是好词儿。”有人提醒道。
“要你多嘴?我们住的地方就跟巢穴差不多。总之去了许多官兵,兵刑两部、东西二厂、锦衣卫、顺天府、兵马司、巡捕厅各大衙门都派人去了,里面尽是高手,脚底一蹬,能跳起七八丈高,拳头一挥,上千斤的壮牛应声而倒……”
小棍子口若悬河,将清河一战描述得天花乱坠,丐、兵双方交战三天三夜,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期间全靠老猴子、小棍子爷俩频出妙计,才若干次转危为安,最终丐胜兵败。
这不是他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有人听过几遍,这时叫道:“多讲太子丹,我们要听他的事迹。”
“对对,太子丹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
小棍子舔舔唇边的唾星,不耐烦地道:“你以为他是哪吒吗?太子丹就是一头双臂。”
“可他是神子,总该有几分神通吧?”
“他不是神子,他跟咱们一样,也是神仆。”
“呵呵,不可能,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也是神仆?”
小棍子气急败坏,“我见过太子丹本人,还跟他一块聊过天,他说以后会收我为徒。你呢?见过他吗?敢跟我争,信不信我叫太子丹过来亲口告诉你?”
那人不怕小棍子,笑着摇头,“不信,我可听说了,太子丹乃是神船上的仙人,奉旨降凡,劝化世人。一柄斩妖剑,专杀不义人,两只通天眼,能辨忠与奸……”
“得得,你还念上诗了,随便你说,反正太子丹不是那种人。”小棍子眼看自己争不过对方,众人更喜欢听太子丹的神迹,而不是他们父子的故事,只得认输败退,离开人群,向另一堆篝火走去。
老猴子腿脚不好,只能留在原地,见缝插针,炫耀自己与太子丹的交情有多好。
胡桂扬跟上,趁着前后无人,篝火照不到,快步上前,将小棍子夹在臂上,往阴影里去。
“嘿,谁跟我开玩笑?”小棍子像条泥鳅一样,即使被夹得再紧,也要拼命挣扎,却不怎么叫唤,也不呼救。
胡桂扬找个背风的地方将人放下,笑道:“人小,劲儿可不小。”
“那是……”小棍转身就跑,刚迈出半步,就被拽了回来。
“别着急走啊,还没聊够呢。”胡桂扬席地而坐。
小棍子笑道:“咱俩不熟,有啥可聊的,再说……”
“再说什么?”
“嗯……”小棍子突然转身又跑,还是没迈出半步,终于明白,这人太厉害,自己逃不出去,只得坐下,马上又站起来,“全是雪,屁股都要冻掉了,那边有的是火堆,你怎么不去?”
“我怕热,不怕冷。”
小棍子蹲下,表示自己不会再跑,“你是锦衣卫?”
“眼力不错,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用看,半夜抓人,必是官兵,既是官兵,就是锦衣卫。”
原来在小棍子眼里,官兵与锦衣卫是一回事。
“但我与普通锦衣卫不同。”
“哦?”
“我当过异人。”
“异人?”小棍吃惊地站起身,又慢慢蹲下。
“我也见过太子丹,也跟他聊过天。”
“可你没在城里……”
“唉,运气不好,失去神力,只好出城,也不知道剩下的二十五位异人都是谁。”
“除了太子丹,你还认识哪位异人?”小棍子保持警惕。
“爱念诗的李刑天、运功就变老的林层染、有把儿却是太监的江东侠、四处乞讨的关木通……关木通也失去神力,比我早一些。”
“你真是异人!”小棍子又站起来,马上蹲下,“你叫什么?”
“我姓胡,叫胡桂扬。”
“胡桂扬……这个名字我好像听到过。”
“是吗?”
“异人一开始投奔的锦衣校尉就是你吧?”
“对。”
“可你那时不是异人。”
“小事一桩,我的体质好,吃药就变异人,交出神力就恢复凡人,说不定哪天我又能成为异人。”
小棍子发了一会呆,“你比我还能吹。”
“没办法,谁让我当过异人呢,有吹的本钱。”
自大是异人的共有特点之一,小棍子更相信对方是异人了,惧意反而尽去,笑道:“你的运气可不太好,本来有机会成为神将,现在跑来跟我们一样当神仆。”
“当神仆没什么不好,从低层做起,慢慢往上爬呗。”
“对呀,我也是这个想法,你看宫里那些有名的太监,哪一个不是从最低贱的位置爬上去的?”
“汪直、尚铭、梁芳、怀恩……”
“钱能、韦环……”小棍子接续下去,说出的名字更多,其中一些胡桂扬从未听说过。
“但他们的好运就要用光,风水轮流转,他们也该腾出位置,让其他人兴旺发达。”
小棍子越听越顺耳,“同样是失去神力的异人,你咋能看得这么开?不像其他人,一个个跟死了亲爹亲娘似的,不,比那还惨,跟他们自己就要死掉似的。”
“大概是因为我当异人不久吧。”
“也对,你通过谁入会?”
“张五臣,我们从前就认识。”
“张老道?我也认识,不是土地庙那边的吗?”
“是啊,可我听说金帐台这边人更多,而且会里的重要人物都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嘿嘿,算你眼光准。看见没,光是火堆就有几百处,聚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胡桂扬放眼望去,看到三五十处篝火,估计一两千人,心里对小棍子的话多少有数了,笑着点头,“人多还在其次,镖王沈乾元是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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