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异人的住处。
正说话间,花小哥带着另一名少年进屋,送来炭盆和几样下酒菜,也不说话,放下就走。
“老道的修行不浅啊,跟我一样,想什么来什么,咱俩努力想点银子吧。”
“别急,银子正在路上,就要到了。”
樊大坚动手烫酒,袁茂摆放菜肴,胡桂扬挪走无用之物,三人落座吃喝。
屋子里很快充满了暖意。
轮到袁茂开口,他不擅长闲聊,说的全是正事,“我们打听到一些消息,有个叫张慨的人,你听说过吗?”
胡桂扬手中的酒杯停在胸前,笑道:“我的仙术真是不得了,我说要去找你们,想问的就是这个人。”
袁茂也吃一惊,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先来。”胡桂扬放下酒杯,将太子丹张慨诱杀三名异人的经过大致讲述一遍,“又一个狂傲到没边的家伙,真想看看他与李刑天碰面的场景。”
“李刑天是谁?”樊大坚问道。
“从江南而来,另一个专门刺杀异人的异人。”胡桂扬简单介绍一下。
樊大坚的酒兴瞬间消失,喃喃道:“还有更厉害的异人?好在他们是自相残杀,要不然凡人更没活路了。”
“轮到你了。”胡桂扬道。
袁茂点下头,“张慨是宫中张妃的兄长,锦衣卫百户,但他是虚衔,领俸,不管事。”
“还真是一位皇亲国戚。”胡桂扬挠挠头,“领俸不管事,这正是我想过的生活啊。”
樊大坚道:“只是领俸你得穷死,百户也一样,而且这个张慨算不上正经的皇亲,张妃在宫里不受宠幸,其父只是一名六七品的闲官,真论起来,张慨的地位还不如死去的楼驸马。”
袁茂继续道:“张慨比楼驸马擅长钻营,曾经巴结缇帅袁大人,想在锦衣卫获得实授官职,因此我见过他几次。袁大人没同意,张慨断了念头,大概是想做长久之计,托了不少人情,进入东宫詹事府当个小官儿,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当时刚刚册立太子。”
“如此说来,他去郧阳必是陪同太子,太子今年几岁?”
“九岁、十岁吧,还很年幼,按理说不应该被带出宫外,更不会去千里之外的郧阳府,这不合理。”袁茂一直没想明白这件事。
“先不说太子,张慨去过郧阳,巨变之后成为异人,服食李孜省等人造出的仙药,结果变成专杀异人的刺客。李刑天杀人是为维护武林,张慨为什么?真的只是疯了?”
“我可以打听一下张家在哪,去那里问问。”袁茂道。
“值得一问,还有清河县那边,张慨出身清白,为什么要与一群阉丐厮混?也是怪事一桩。”
樊大坚正在闷头喝酒,发现两人目光看向自己,惊道:“看我干嘛?我可不去清河县,你刚才说了,那群阉丐下手极狠,连霍双德的脑袋都给……樊某大好头颅还要留着尽享富贵呢。”
“我在等另一个消息,而且很难再甩掉韦瑛,你若是不肯帮忙……”
“别说了,我去不就行了。”樊大坚一脸无奈,“胡桂扬,你什么时候能查正常的案子呢?每次都越走越险,这回还好,只到张慨。查到这里应该够了吧?只要张慨落网,你就算大功告成。”
“希望如此。”
樊大坚放下杯子,语重心长地说:“必须如此,再查下去就是太子,甚至是……西园,到时候你害死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还会连累许多人。”
“我是奉旨查案,查到哪就是哪,皇帝不能出尔反尔吧?”
“皇帝为所欲为,想做什么都行。胡桂扬,听句劝,该收敛就收敛些吧。”
袁茂也道:“我觉得太子不会被牵连其中,张慨虽在詹事府任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太子几次,郧阳之行就算太子也去了,张慨不过是名随从而已。”
胡桂扬笑了笑,端杯敬酒,三杯下肚,他幽幽地说:“如果有人就是想让我查到太子那里去呢?否则的话,为什么允许我查案?”
樊大坚哼哼两声,“怕的就是这个,胡桂扬,你又要被人当猴耍?”
“那就耍个痛快。”
“现在倒是痛快,等到耍过游戏,你可是要被拎出来顶罪的。”
“嘿,操这些心干嘛?袁茂说过,张慨未必牵连到太子,他自称‘太子丹’,就是对太子大不敬,估计他在东宫混得不好。”
樊大坚无奈地摇摇头,“我说不服你。好吧,我去趟清河,事先说好,我只去打听消息,问到什么就是什么,一旦发现危险,我立刻就走,一刻也不停。”
“当然,安全为上。就有一件事,你不像阉丐,就算换上破烂衣裳也不像。”
“谁说我要乔装阉丐?我是云游天下的道士,专门替人推算前程,阉丐不是都想当太监嘛,肯定喜欢算命。”樊大坚一副仙风道骨,稍一打扮就是毫无破绽的算命道士。
胡桂扬大笑,“还是老道聪明,我一心只想装成阉丐,反而漏洞重重。”
樊大坚撇撇嘴,向袁茂道:“你去张家也要小心,宫里明显不想让这件事张扬出去,张家若将你去的事情透露给东西两厂,你吃不了兜着走,坐在赵宅里的胡校尉可帮不了你。”
袁茂笑道:“跟你一样,我也不用真名,我是锦衣卫书吏,去问问张家近几个月领过俸禄没有,无论领与没领,都能聊上几句。”
三人同时大笑。
袁、樊二人告辞的时候,心情颇佳,经过异人居住的两进院子时昂首挺胸,不再觉得这些人有多么可怕。
来到街上,樊大坚叹了口气,“老实人都被胡桂扬带坏了,我这个人一向谨慎,自从跟他混在一起,胆子越来越大,大到……我自己都有点害怕。”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很庆幸能接触到胡校尉这样的人。”
樊大坚打量袁茂,提醒道:“已经离开赵宅啦,不用再拍胡桂扬的马屁。”
两人都有点喝多,互相搀扶着离去。
胡桂扬也有醉意,在床上躺了一会,怎么都睡不着,下床出屋,径直来到林层染的住处。
林层染的房间里充满药香,他比一般异人更在乎调理,正盘坐在床上冥想,听到声音很快睁开眼睛,“胡校尉亲自登门,这可是稀罕事。”
胡桂扬关上门,“你究竟在给谁做事?”
“现在还不是透露真相的时候。”
“你必须透露,因为我要向不同的人传递不同的消息。”
“哦?”林层染还是不肯说。
“我已经知道刺客都有谁,南方李刑天,北边太子丹,如今两人齐聚京城,即将发生一些事情。这种时候我尤其不想被蒙在鼓里,你若不说,我只好自行猜测,我若乱猜就会乱做,我若乱做,大家就都得改变计划。”
林层染微微一笑,“胡校尉有点心急了,好吧,时机虽然不是正好,但也没早太多。我不能说得太细,只能告诉你,我的上司来自东宫。”
“很好,麻烦你转告一声,在我这里没有适可而止。”
“你必须适可而止,我会确保你做到这一点。”
胡桂扬笑笑,“我会试试,你也可以试试。”说罢转身出屋,再不想多听一个字。
他来到前院,找到花大娘子,“今天无事,我想跟你算算账目。”
屋里的其他人识趣地告退,花大娘子道:“是该算算账,宅子里几乎天天都有新人入住,银子可不经花,你得再向西厂要点儿。”
“银子我会要,你得帮我给公主传递一条口信,告诉她计划改变,不要再提那件事。”
花大娘子摊手道:“来不及了,公主昨晚就已进宫,据说得在宫里等待两三天才有机会见到皇帝。”
胡桂扬发现自己很可能真要连累他人。
第三百一十一章 自在难得()
东跨院里,梅氏夫妇正在练功,方式颇为独特:梅郎中站立不动,右手握持竹竿,左臂侧伸横直,五指微动,像做法的道士一样不停地变换剑诀。在竹竿的另一头,梅娘子长裙曳地,正好遮住双脚,身形前后晃动,像是双脚已经离地,即将飞升。
胡桂扬看了一会,蹑手蹑脚地前行,生怕干扰到这两人。
罗氏打开房门,迎入客人,小声道:“他们练成神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我开刀。”
“因为你是李刑天的朋友?”
罗氏点头,梅娘子伤了一只眼睛,对李刑天恨之入骨,顺便也恨上了罗氏。
“功成之后,他们会是李刑天的对手?”
罗氏关上门,转身道:“谁知道呢,异人之强本来就不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取得,孰强孰弱,变化很可能发生在一夜之间。”
“呵呵。”胡桂扬真心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能代我给李刑天带个口信吗?”
“他若是来找我,我可以捎话,他若是不来,我可没办法找到他。”
“当然,请告诉李刑天……”胡桂扬想了一会,“这是陷阱。”
“就这四个字?”
“嗯。”
“我先替他谢谢你,但是没必要,李刑天早知道这是陷阱,正因此如此,才会‘帮’你一把,让陷阱更加完善——太简单的陷阱踩破之后没有意思。”
“好狂的小子。”
“异人皆狂,好比那个关木通,明明拥有神力,却心甘情愿以乞食为生,偶尔一露峥嵘,无非就是享受那种从最低升至最高的痛快。”
“就像富翁身穿破衣,以示节俭,满大街的熟人还是要对他毕恭毕敬。”
“嗯,更像是皇帝微服私访,说书人经常讲述这样的故事,皇帝亮出真实身份那一刻,总是听书人最为兴奋的时候。”
罗氏盯着胡桂扬,目光中别有深意。
胡桂扬笑道:“你以为我也是故意示弱,其实是在等候时机一鸣惊人?”
“难道不是吗?你得到过一些神力,又失去神力,却表现得毫不在乎,要我说,你有点过头了。”
“我的神力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胡桂扬自己就将这个理由否决了,“大家的神力来得都很容易,看来我还真有可能是在隐藏实力。”
胡桂扬看看自己的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感受不到任何超出常人的力量。
“我不嫉妒,也不在乎。”在罗氏看来,这依然是一种伪装,“我希望看到异人强大,胡校尉、李刑天、梅氏夫妇……越强越好。”
“嗯,我努力吧。对了,我已经知道京城的异人刺客是谁,一个自称太子丹的家伙,武功之高匪夷所思,却宁愿混在阉丐当中——你还真是了解异人。”
“我就是异人,了解自己,就能了解他人。”罗氏自己也藏身于乌鹊胡同这样的污地,对其他异人的处境感同身受。
胡桂扬本想说服罗氏,一番交锋下来,哑口无言的人却是他。
“东宫一方的势力正在试图扭转局势,我猜你属于另一方。”
罗氏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微笑,似乎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
这又是任榴儿的招数,等对方透露得差不多了,自己再顺势给出答案,谎言轻松变为实话。
胡桂扬明知如此,却不得不说下去,笑道:“事情其实明摆着,乌鹊胡同是内侍梁芳的地盘,你能在那里藏身数月,自然要被拉拢过去。”
“我尽量隐藏异人的身份,但是总有不受蒙蔽的人,我能怎么办?就势认个靠山呗,这对我又没有坏处。”
“你不想自由自在?”
“曾经想,也尝试过,不到一个月我就醒悟,自由是束缚、自在是痛苦,即使是神力再增加十倍,我也不想要所谓自由自在,宁愿当一名马前卒,被人指挥、被人安排。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再也不必费心算计、费心躲藏,再也不必为一点享受就去杀人抢夺,哪怕是抢到一屋子黄金,也无放安放。”
“理解,我从山里回到京城,原因跟你差不多,当我一个人走在山里的时候,毫无自由可言,只有疲惫。就连这座宅子也是一样,我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享受不到它的好处,反而为它所累。花大娘子他们来了之后,我才有一点自由自在的感觉。”
罗氏又露出微笑,“嗯,你的确理解。”
胡桂扬却没有笑,“可我的这种‘自由自在’源于汪直,为他所赐,也被他一手掌握,只需一句话,我就会被打回原形,连回到山里受苦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别得罪他,努力从他那里争取更多赏赐。”
“钻营、谄媚、陷害……这一切都会随之而来,自由自在被一点点消耗殆尽。做人真难,我们只想享受自由自在的开头,却不想承受自由自在的结果:独处怕累、怕麻烦,群居又不愿讨好他人。”
罗氏也没笑,沉默半晌,开口道:“只靠一张嘴,是没办法说服我的。”
胡桂扬走向门口,笑道:“还得用水。”
罗氏神情骤变,旋即恢复正常,“你不会用,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懒得引诱你。即使你用上这一招,对我也没有损失,那只是我的病症而已,你想利用,我想宣泄,大家都有好处。”
“嗯,我不会用。我只想提醒你:他人赐与的自由自在早晚会结束,等他向你索要回报的时候,你未必还得起。给予越多,所图越大,梁芳到底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罗氏摇头,“没用,别人至少给予我许多好处,你却连一句承诺都舍不得。”
胡桂扬耸下肩,“那是因为我所图甚小,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只想自己脱身而出。”
院子里,梅氏夫妇暂停练功,正在小声交谈,看到胡桂扬从罗氏屋里走出来,立刻闭嘴,两个人用一只眼睛冷漠地盯着他。
胡桂扬摆下手,笑道:“祝两位早日成功,是该热闹一下的时候了。”
夫妇二人必然不是李刑天的对手,胡桂扬对此没有任何怀疑。
胡桂扬回自己屋中,在桌上摆放两只茶杯,一只代表东宫,一只代表梁芳,想了一会,将第三只茶杯放在中间,喃喃道:“汪直究竟站在哪一边?”
他将茶壶放在茶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