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百万面不改色,站在一边的何五疯子道:“我最讨厌太监,这个梁铁公追随太监,肯定不是好人。”
何百万瞥了一眼儿子,“胡公子给锦衣卫办事,在他面前,不要提太监。”
何五疯子歪着身子打量胡桂扬,“你跟太监关系好?”
“还行吧,比不上你父亲。”
“我爹可不认识太监。”何五疯子一直没听懂胡桂扬在说谁。
何百万向儿子挥手,“你出去吧,别在这里碍事。”
“我不走,我要看着这小子,总觉得他配不上姐姐。而且我不会碍事,就站在这里不吱声。”何五疯子闭嘴,用稍大的眼睛死死盯着胡桂扬。
何百万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拱手道:“犬子自小失教,请胡公子莫要在意。”
“不在意。”胡桂扬知道与老狐狸打交道有多难,身子稍稍前倾,“义父以为梁铁公还会再与太监联系,没想到阁下真是能忍,直到义父去世,才肯现身。”
“你认准了我是梁铁公?”何百万笑问。
“你的容貌与义父的描述不太一样,初次见面时,我还没有完全认出来,但是你说自己名叫百万却没有百万家资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唉,老毛病了,总爱拿名字开个玩笑。我记得自己没对赵瑛说过这些,他竟然了若指掌,看来真是在我身上下过不少功夫。”
何五疯子听糊涂了,忍不住开口:“爹,你们在说什么?这个梁铁公又是谁?”
何百万不理儿子,“并非我有意隐瞒,梁铁公也不是我的真名,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
何百万就这么承认了,胡桂扬反而有点意外,“你又出来干嘛?以为义父不在,就没人能抓你了?赵家四十位义子,个个都视你为仇敌。”
“现在已经不到四十位了吧。”
三哥、六哥先后遇害,今晚不知会不会再有事情发生,绝子校尉正在分崩离析,胡桂扬没法反驳,所以他笑了,“咱们这是干嘛呢?你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你主动送上门,我也主动送上门,明明互有所求,却都拐弯抹角,何不省些力气,有话直说呢?”
“好啊,那就直说。胡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娶我的女儿?”
胡桂扬沉默一会,“等我确信自己还能多活几年的时候,你也不想女儿一出嫁就守寡吧?”
两人同时沉默,同时大笑,同时起身,同时作揖。
“爽快,胡公子今夜就在舍下留宿吧,明日咱们再议婚期。”
“今夜即是佳期,况又你情我愿,何必推到明日?”
“老夫只此一女,从小娇生惯养,不能说嫁就嫁,总得明媒正娶,准备些嫁妆,还要通知亲戚……”
何五疯子插口道:“爹,咱家哪来的亲戚?”
何百万淡淡地说:“人人都有亲戚,平时不来往,遇到嫁女儿这种大事,无论如何也要登门祝贺一下的。”
胡桂扬此次登门太突然,何百万需要与同伙商量一下,才能给出回答,何五疯子听不懂,胡桂扬却明白得很,“既然如此,我就在此叨扰一晚。”
“甚好,胡公子今晚就在犬子房中暂歇吧。凤儿,再去拿一套被褥。”
何五疯子这才明白“犬子”就是自己,“不行,家里空房这么多,让他住柴房、厨房,实在不行,让他住姐姐房里吧。”
“乱说,快去。”何百万喝了一声,何五疯子不情不愿地转身走开。
胡桂扬来到香案前,冲三清像拜了两拜,“神仙,我要去睡觉了,求你件事,保佑赵家兄弟今夜平平安安,不要出意外。”
他这些话是说给身边人听的,何百万笑道:“如今不比从前啦,满天神佛各管一片,不是自己的地盘,法力再强说的也不算。”
“如此说来,神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也要你争我夺。”
“呵呵,怎么说呢,好比朝中的大官,或者宫中的权宦,争权夺势就没断过,可底下的人能怎么办?能靠上一个是一个,总比无依无靠强。神佛地位更高,我等凡人唯有跪拜,偶尔仰视一下,哪怕求得一位小神的帮助,也能如鱼得水,心想事成,至于其它事情,不必问、不可问、不需问。”
胡桂扬抬手指着何百万,笑道:“等亲戚们来齐了,咱们一定得好好聊聊。”
“当然。”
何五疯子回来了,何百万拱手相送。
何疯子住在一间小屋里,炕占了一半,两套被褥已经铺好,一左一右,相隔尽可能远些。
“你睡那边,我睡这边,晚上不许打呼噜,不许磨牙,不许说梦话。”
“放心,除了梦中杀人,我没有别的毛病。”
“好。嗯?梦中杀人?”
“你爹亲口说的,他算命准不准?”
“有时准,有时不准……你敢杀我,我就揍你。”何五疯子挥挥拳头。
胡桂扬脱掉鞋子,不脱衣服,上炕躺下,默默想着心事。
炕的另一边,何五疯子也躺下了,辗转反侧,好像这不是自己的卧室,“问你件事。”
“嗯。”
“我究竟姓何还是姓梁?”
“问你爹去。”
“我觉得他不会说实话,一定拿话绕我。”
“我们兄弟四十人,都是孤儿,被义父带到北京,一律姓胡,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本姓是什么,不也活得好好的?想这些干嘛,起码你的名字是真实的,不用再改。”
“说得有理。”何五疯子舒了口气,躺了一会又道:“我还是觉得你配不上我姐姐。”
胡桂扬坐起来,相熟的人很多,能相信的却没有几个,就连三九弟胡桂大,他也要有所隐瞒,反而是这个认识不久的五疯子,让他觉得可以相信,“咱们聊聊。”
何五疯子也坐起来,“聊聊。”
屋子里的灯早已熄灭,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影。
“你相信鬼神吗?”胡桂扬问。
“当然相信,我和姐姐的武功就是神仙教的。”
“神仙长什么模样?”
“身量高高、胡子长长、袖子大大、眉毛飞飞……”何五疯子显然背熟过一套话,张嘴就来。
“神仙叫什么?”
“师父,他让我们叫他师父。”
“他说自己是神仙?”
“这倒没有,我爹说的,而且不用他说,师父飞来飞去,不是神仙谁能做到?”
胡桂扬不愿争辩这种事,问道:“你爹平时跟谁来往比较多?”
“你不问姐姐的事吗?”
“现在不急,以后再问。”
“我爹不怎么跟人来往,来的人都是为了算命。”
“就没有一个人经常来吗?”
“挑粪的每天早晨来一趟,送水的每三天一趟,但是都不进院,哦,卖菜的薛六叔有时候会来,父亲倒是愿意跟他见面,一聊就是半天。”
“薛六住哪?”
“不远,就在北边的神木厂大街,火神庙附近。”
胡桂扬对那个地方稍有印象,离得确实不远,就在城外,无需进城,“嗯……反正睡不着觉,你想出去玩吗?”
“想,我知道一个地方,晚上聚赌,人不少,现在正当时……”
“赌钱没意思,咱们玩个别的。”
“你说。”何五疯子兴致来了。
“你爹会算命,其实我也会,我算出你爹今晚会出门,你想知道自己姓什么,跟踪他或许能知道答案。”
“我爹从来不在晚上出门。”
“想打赌吗?”
一听到“赌”字,何五疯子坐起来,“赌……七两六钱银子,我就这么多了。”
“赌钱没意思,咱们赌‘十天’。”
“十天?”
“谁输了,谁就给对方当十天仆人,让干嘛干嘛。”
“嘿,这个有意思,那你输定了,一到天黑,我爹连大门都不出。”
“好,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两人同时下炕穿鞋,胡桂扬道:“不要出声。”
“当然,我爹要是知道我这时还不睡,非让姐姐揍我不可。”
两人轻轻推门而出,何五疯子带路,悄悄绕到何百万的住处。
里面的灯还亮着,能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何五疯子低声笑道:“你输了。”
“今晚还没过去呢,只要天亮之前你爹出门,都算我赢。”
“也对,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何五疯子靠墙角弯腰站立,双手撑膝,看样子能坚持许久。
胡桂扬站在何五疯子身后,确信何百万一定会出门。
这一站就是多半个时辰,何五疯子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卧房里的灯灭了,何五疯子小声道:“怎么样,还等吗?”
“等。”
没多久,房门开了,何百万真的走出来,缓步走到院墙下,仰头望着空中的明月,片刻之后,突然直直地升起来,像纸片一样升到半空中,越墙而出,消失不见。
墙下,何五疯子张大了嘴,骂了一句脏话,“我爹是神仙!”
第二十三章 种火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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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扬没这么好骗,立刻猜出何百万肯定借助了某种道具的帮助,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做给谁看就难说了。
“跟上去。”胡飘扬小声道,没去查看有无机关,而是当先向大门口跑去,他还隐约记得方向。
“你已经赢了,还要干嘛?”
“对啊,我赢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仆人,得服从我的命令,不准多问。”
何五疯子一呆,马上跟上来,跑在前面开门,真的不再问东问西,他这人如果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愿赌服输。
何家孤零零地守在胡同口,四面皆路,两人跑得稍慢一点,出门已经看不见何百万的身影。
“我爹会遁形,真是……真是……他竟然不教我!”何五疯子大为愤慨。
“去薛六家。”
何五疯子的双腿比心思转得快,跑出十几步了,才问道:“我爹去薛六叔家了?”
“嗯。”
何五疯子对这一片极熟,黑夜里也认得路,跑在前面,只是一瘸一拐地跑得不快,路上碰到过几名醉鬼,却不见何百万。
“我爹竟然会法术,我一定得学,起码治好我这条腿。”
“铁拐李是神仙,照样瘸腿。”
保五疯子闻言大失所望,“唉,也对,能治的话,我爹早就给我治了。”
神木厂大街比较宽阔,虽是半夜,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胡桂扬放慢速度,改为步行。
是夜明月高悬,街上白花花一片,如同缓缓流动的河水,两边的房屋仿佛石砌的堤岸,行人则像是迷失方向的鱼儿。
街上的人渐渐增多,奇怪的是,这些人步履正常,不像是城外常见的醉鬼,而且都不叫嚷,偶尔说话也是靠在一起耳语。
胡桂扬不由自主也压低了声音,“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吗?”
“不知道啊。”何五疯子声音更低,“这些人……都是活人吧?”
“活人。”胡桂扬这时不想吓唬何五疯子,“没准活得比咱们还要久。”
何五疯子不怕活人,只怕鬼,稍稍安心,“瞧,这些人是去火神庙。”
火神庙建在路边,占地不大,大门敞开,殿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排着曲折的队伍,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离得近了,何五疯子更加确认这都是活人,胆子又大起来,拉住走过的一名男子,问道:“这里在干嘛?”
男子打量何五疯子两眼,小声说:“你们不知道?”
“知道就不问了。”
“你俩是做什么的?”那人反问。
“和你有什么关系?”何五疯子蛮横地道。
胡桂扬反应快,“我家是开炭厂的。”
“怪不得,那你们来对地方了,今天是传火日,但凡动火的行当,都来火神庙求取火种,保一年炉火旺盛,不灭不灾。”
“原来如此。”胡桂扬失去了兴趣,等那人走开,向何五疯子道:“薛六家在哪?”
“咱们不去领一份火种?”
“不领。”
何五疯子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就在那里。”
虽然紧邻大街和火神庙,胡同里却空无一人,道路狭窄得只容两三人并肩。
薛家是座小院,藏身于黑暗之中,何五疯子也得慢慢寻找,“到了,就是这家,咱们要进去吗?”
“当然。”
“我去敲门。”
胡桂扬抓住何五疯子的胳膊,拉着他躲到路边的一棵树后,那树镶嵌在墙壁里,只露出一半,勉强能挡住两人的身形,好在天黑,除非特意过来查看,没人能发现他们。
从大街的方向飘来一团亮光,很快来到近前,原来是一个人提着灯笼,到火神庙求取火种的人都不提灯,这人的出现因此显得有些诡异。
提灯者身后还跟着两人,站在薛家门口,咳了两声,随后低声道:“弟子三人,求拜种火老母。”
等了一会,院门打开,三人入内。
胡桂扬心生纳闷,旁边的火神庙供着火神祝融,这几个人却来拜什么种火老母,着实奇怪。
没过多久,又有人陆续赶到,或提灯笼,或者空手,说出同样的话,就能进入院内,前前后后不下二十人。
趁着没人,何五疯子小声道:“薛家不大啊,就一个小院、一间房,塞十个人都觉得挤。”
胡桂扬也琢磨不透,“走,进去瞧瞧。”
何五疯子常在江湖上混,平时胆大,这时却谨慎,“薛家怕是在搞怪,要小心。”
胡桂扬另有一层理解,“没错,这可能是陷阱,专门给我设下的套儿,可我得进去,只有尽快变成‘妖狐’,让形势明了,我才能找到出路,像现在这样敌明我暗,我一点胜算也没有。”
“啊?”何五疯子一句没听懂。
“来吧。”胡桂扬快步走到薛家门口,何五疯子只得跟上。
“弟子两人,求拜种火老母。”胡桂扬开口道。
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人,胡桂扬首先迈步进去,何五疯子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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