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术业,眼中无碍。比如你是公差,自然要跟死尸在打交道,哪怕尸体已经腐烂,别人躲得远远的,你必须靠近。比如你是运粪的农夫,别人捏鼻而过,你却满怀欣喜。”
胡桂扬点点头,坐在床上,“不用比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死尸、大粪,你就是术业有专攻的公差、农夫。”
“比如只是比如,胡校尉别想太多。”
“可我要见的人是谷中仙,不是你。”
“他来不了,进不得城,更进不得四位异人居住的赵宅。”
胡桂扬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有异人值夜,不知轮到谁了,四周太黑,他连时刻也估算不出来,“林层染放你进来的?”
“呵呵,别乱猜了,时间紧迫,不如多说几句正事。我坐下了,你不用动。”
胡桂扬没动,将双腿挪到床上,盘膝而坐,大被披在身上,“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这可有点尴尬,谷中仙还以为你很着急,特意派我过来与你见面。”
“当时很急,现在不急,因为事情已经非常清楚:这就是一个大骗局,而我不过是骗局中的道具。”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不必再装了,我坏不了你们的计划。”
“连我们的计划也泄露了?”那人的声音里略带调侃。
“一边杀人,一边招人,招来的人越多,被杀的人也越多,而我就是那个招人的道具。童丰遇害、西厂让我查案,都是要向天下人表明,刺客与朝廷无关,郭举人遇害,则表明刺客与谷中仙无关。如果我猜得没错,不管我是不是真在查案、是不是真的努力,最后都会塞给我一名刺客,让我破案立功,然后又有新的刺客出现,异人越发惶恐,只能来我这里寻求庇护。”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计划,但这是朝廷的计划,不是我们的。”
“什么天机门、什么谷中仙,你们都已被朝廷招安,朝廷的计划就是你们的计划。”
“到这里你可有点想过头了。”
“嘿,你们当然不肯承认招安,因为你们并不服从朝廷的一切命令,你们眼里只有金丹,而朝廷手里恰好拥有最多的金丹,谷中仙一心想要成为异人,他手里的金丹只怕没剩几枚吧?”
“确实不多。”那人似乎默认了胡桂扬的说法。
“我只有一件事不懂,为什么非要杀人?”
“大概是为了立规矩吧。”
“规矩?什么规矩?”
“天上的神仙尚有戒律条规,异人不可能遗世独立……我想我说得太多了,胡桂扬,注意身体,你还有机会成为异人。规矩再多,神仙也是神仙,非凡人所能比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别再用这种话糊弄我,你们还有更重大的目的,比立规矩重要得多,我会将它查出来。”
“然后呢?”
“公之于众。”
“哈哈,有几个人会相信你?”
“有一个算一个。”
“好吧,随你的便,既然你不想谈,我也无话可说,告辞。对了,你与谷中仙的赌局依然有效,任何时候你想成为异人,都会得到满足,但是得给我们两三天的准备时间。”
“不能让你白来一趟,替我转告谷中仙,他若是敢对何氏姐弟、小草下手,我不会放过他。”
“哈哈,好,我一定带到,老实说,你真的需要尽快成为异人,好让你的实力能跟你的威胁对应得上。”
“报复的手段有许多,未必非得是武功。”
“报复的事情我不懂,但我明白另一个道理:活下去的手段只有一个。”
“芸芸众生活得好好的,你一个也没看到?喂,还在吗?”胡桂扬倒下睡觉,直到天光大亮才睁眼。
昨晚怪人出现的时候,胡桂扬心中清醒,身体一切正常,这时醒来,却觉得头疼欲裂,下床走路也不稳当,宿醉的威力丝毫未减。
胡桂扬开始怀疑昨晚究竟有没有人来过,没准一切只是梦境,他在梦里侃侃而谈,并在梦里得到对方的承认,只有满满的夜壶算是一项证据。
袁茂过来探望,同样一脸憔悴,苦笑道:“三英战吕布,没打过啊,没想到他的酒量这么好,之前几次吃饭都没看出来。”
“真人不露相。”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老道说他会去打听,让你别急。还有,你的那条消息他十分感激,说你救了他一命。”袁茂不愿贪功,将消息来源说得很清楚。
坚持到三四月份,满壶春耗尽,樊大坚将发一笔横财。
胡桂扬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我需要一位异人。”
“这里不是有四位异人吗?”
“这四个是诱饵,引诱更多异人到来,我要找一位真正恐慌、尚未投靠任何势力的异人。唉,我犯下大错,错得不能再错。”胡桂扬想起郭举人和那名士兵,那才是他最该留在身边的异人。
袁茂没听懂,却没有追问,想了一会,说:“我出城一趟。”
他要去找任榴儿,她声称自己曾经接待过一位隐藏身份的异人,或许符合胡桂扬的要求。
“先别去,是不是快到元宵节了?”
“明天就是。”
“过节再说,这两天肯定会发生点什么,肯定会。”胡桂扬心中还是茫然一片,仔细想来,那个怪人与任榴儿一样,都是顺着他的想法说下去,主动透露的内容寥寥无几。
“袁茂,如果你是皇帝……”
袁茂吓了一跳,“我的祖宗,这种话能乱说吗?”
胡桂扬却不在意,继续道:“已经富有天下,还想成为最厉害的高手吗?”
“当然不会,高手无非是争名争利,既然已经富有天下,名利俱收,还争什么?除非是长生不老。”
“我得做点什么……为什么现在的聪明人这么多?一个任榴儿就将我耍得团团转,照这样下去,我快要没有活路了。”
袁茂笑而不语,在他看来,胡桂扬的强项从来不只是聪明才智。
胡桂扬看向袁茂,“其实非常简单,是我太笨,一直没看透。”
“你看透什么了?”
“汪直不让我进宫,所以我必须进宫一趟。”
“进宫干嘛?”袁茂疑惑地问,心里生出不安。
“见皇帝。”胡桂扬随意地说,好像这跟去见沈乾元一样容易,皇帝会亲自出来迎接似的。
第二百九十章 反诗()
袁茂发了一会呆,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见皇帝。”
对胡桂扬来说这只是简单的五个字,在袁茂听来却是匪夷所思。
“这里是京城,不是郧阳,没有天机船、丹穴那些东西吸引大家的注意,更没有皇帝微服私访。”袁茂提醒道。
“怎么见皇帝以后再说,但眼下的种种怪事只有皇帝能够解释,既然要查案,我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呵。”袁茂轻笑一声,“问清楚之后呢?”
“如果有人背着皇帝胡作非为,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如果……”袁茂真不愿意说出这句话,“一切皆出圣裁呢?”
“那我至少要问个原因,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干嘛非要戏耍我一个人呢?”
“如果整件事真与……西园有关,那原因就不重要了。”
“别怕,我只是一想,还没着手实施呢。”胡桂扬笑道。
“你这个想法就挺危险,让我多说几句吧,咱们的确曾帮助过西园,那是机缘巧合,别说普通人,就算是满朝文武官员,也有许多人一辈子从没见过西园。”
“你是说咱们的机缘已经用完,以后不会再有了?”
袁茂点头,“你在家休息两天吧,外面的事情交给我和老道,我们无论如何给你找一位合适的异人过来。”
“异人不是那么好找,而且你俩不是被选中的‘道具’,一言不合就会被异人杀死。”
袁茂微微一笑,“一言不合是你的本事,我跟老道绝不会惹恼任何一位异人。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别出门,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复杂,你最好赶快找一个脱身之计,而不是到处打听原因。”
“你说得对,就算真相大白,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对,这才是胡桂扬,与其想着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不如多想想以后有了银子要做什么——老道说了,他会分成给你,至少一半。”
“老道真大方。”
“这些远远不够补偿我们欠你的人情。”袁茂盯着胡桂扬,“我们可以放心出门吧?”
胡桂扬点点头,袁茂稍稍放心,出门叫上樊大坚,一块离开赵宅。
听袁茂说完,樊大坚惊讶地说:“他又发病啦!”
“所以咱们得尽快给他找一位合适的异人。”
“东西两厂都没找到几个,咱们去哪找啊?”
“去乌鹊胡同,满壶春的用意之一就是寻找异人,那里必有线索。”
樊大坚看看袁茂的锦衣校尉官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袍,“想要打听消息,你最好换一身衣服,咱们也别骑马,雇车去,我在那边有熟人。”
袁茂会意一笑。
“别想多,是男人,不是女人,既然我要居间调解,当然双方的头面人物都得认识,难不成凭我一句话就能说和吗?”
“明白,你是修道之士。”袁茂笑道,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与老道雇车出城。
城里的春院还都冷清,乌鹊胡同已经开始恢复热闹,天还没黑,街上就有客人来往,大都装作来买货,这里问问,那里瞅瞅,胡同里自有一批闲汉,专挑衣着光鲜的新客下手,上前搭讪,根据钱财多少,引诱他去不同铺子。
乌鹊胡同店铺众多,并非家家都养着姑娘,做正经生意的人家,对满街的客人极为厌恶,从来不给好脸色。
通兴铺就是如此,掌柜姓白,伙计都被打发回家过节,店主几个月才来一趟,来了就是查账、拿钱,整个铺子全靠白掌柜一人支撑,对那些鬼鬼祟祟的客人,他尤其厌恶。
“生意全被毁了,从前的乌鹊胡同生意算不上太好,但是没这样乌烟瘴气,大家见面,彼此称一声‘掌柜’,问的是货好货坏。如今一律以‘老爹’相称,打听的全是是谁家又买一个小丫头、谁家的客人出手大方……唉,世风日下,我都没脸向外人介绍自家铺子在哪。”
白掌柜一通唠叨,袁茂与樊大坚坐在对面,一句话也插不上。
等他终于停顿一下,樊大坚马上开口介绍道:“这位是锦衣校尉袁茂,这位是通兴铺的白掌柜,与我是老相识。”
白掌柜向袁茂拱下手,他是官铺掌柜,见过世面,对锦衣校尉不像普通百姓那么恐惧,然后向樊大坚道:“如今在乌鹊胡同,‘老相识’三个字别有含义,樊真人不要乱用。”
老道大笑,“也不瞧瞧你的长相。少说废话,今天过来拜访,是有事找你帮忙。”
“我这里有一批物,堆放几个月了,正经的买主不愿来,不正经的被我撵走,你若是能买走,算是帮我一个大忙。”
“喂虫子的货,谁要啊?我们在找异人。”
“一人?随便一个人,还是专指某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奇异的人’,异人,明白了吗?”
“找那玩意儿干嘛?满大街都是‘奇异的人’,一个比一个古怪,你说你要哪一个,我给你拽进来。”
樊大坚有些恼火,袁茂笑道:“实不相瞒,异人不仅武功高强,还会法术,乌鹊胡同的兴起与异人有直接关系,我奉命调查此事,如果能查个水落石出……”
白掌柜立刻明白过来,“就能将这些妖魔鬼怪都撵出去?好了,不必多说,我这就去给你们打听。”
“你连异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樊大坚反而不放心。
“那是因为我不感兴趣。毕竟在这里生了十几年生意,多少认得几个朋友,你们坐会,那里有茶,你们自己烧水吧,我去去就回。”
白掌柜匆匆走开,将整间店铺留给两名外人。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可办事牢靠,值得信任。”樊大坚道。
“瞧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嘿,当初我还在灵济宫的时候,帮他家里做过法事,驱走一只厉鬼,我没要钱,他挺感激我的,算是欠我一个人情。”
袁茂笑笑,过了一会问道:“你真相信……有鬼吗?”
“我信不信无所谓,请我的人相信、赚来的银子相信,这就够了。像胡桂扬那样,不信神、不信鬼,就算能说服周围的人,又能怎样?不信则不惧,哼,我也不惧。”
店门打开,进来一名破衣烂衫的老叫花子,身上不少地方漏着肉,胳膊下面夹着一棍木棍,手里端着一只满是缺口的瓷碗。
没等老叫花子开口,樊大坚不耐烦地挥手,“去去,掌柜不在,今天不卖货。”
老叫花子赔笑道:“不买货,讨碗饭吃,如果能赏几文钱更好,要是再能给几两药材,不得了,大恩大德,一辈子不忘,老头子跪下给两位跪头,祝你们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子孙满堂。”
乞丐都会说吉祥话,樊大坚笑了一声,“人老嘴倒不老,你不是京城人吧?”
“天子脚下人人非富即贵,哪有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南方来的,原先打鱼为生,可惜命不好:一网下去,网破了,鱼跑了,刚出船没几里,风来了,船破了,就是这么倒霉,实在没办法,只好端起碗、放下脸,出来讨口饭吃。听说京城人心善良,所以一路走来。”
“老头子说话一套一套的。”樊大坚觉得有趣,“你会唱吗?唱得好听,赏你几文钱。”
袁茂向樊大坚使眼色,老道笑道:“他们这些人都会唱莲花落,真有唱功好的,比得上戏子。”
老乞丐道:“从小过苦日子,嗓子早坏了,唱得不好,反倒污了两位大爷的耳朵。这样吧,我有几句歪诗,念出来请两位听听:我有神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呸,这是你的诗?这是……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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