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满壶春最初的用途,我的确有过怀疑,但广兴铺那边对此一无所知,而造药者我从来没见过。”罗氏也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造药者是一位叫李孜省的人和几名灵济宫道士,李孜省去过郧阳,可这几人不肯出宫,否则的话倒是可以揪来问问。”胡桂扬不怕李孜省,但是不可能闯进皇宫里抓人。
两人同时看向杨彩仙。
杨彩仙放下手中的蜡烛,惊讶地说:“我都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满壶春不就……一个用途吗?”
“童丰没对你说过什么?任何事情。”胡桂扬需要线索。
“这跟童大哥遇害有关吗?”
“可能没关,也可能很有关系,要看你能想起什么。”胡桂扬慢慢引导。
杨彩仙看着蜡烛的火苗,沉思良久,“童大哥尝过满壶春,不是现在这种,应该是‘最初的’那种。”
“我在去年九月改善的满壶春。”罗氏提醒道。
“对,童大哥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后没几天向我提起这件事,我那里剩一些月饼,我俩边吃边聊……”杨彩仙又陷入沉思。
“童丰当时怎么说的?”胡桂扬不得不开口唤醒她。
杨彩仙莫名地笑了一下,随即端正神色,“他说宫里的活儿不好干,即使本领再大,即使加入西厂,仍然只是一名贱役。然后他说起满壶春,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就是一粒药丸,现在想起来,必是满壶春无异。”
“嗯,应该没错。”胡桂扬鼓励道。
“童大哥说上司给他几粒药丸,看着他吃下去,说是对异人大有好处,可他尝过之后觉得很难受,一连消沉几天,觉得暗无天日、生无可恋。他说……他很高兴能出来一趟,见到我……”杨彩仙没再说下去,有些记忆只属于她自己。
“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给你赎身?”胡桂扬问道。
杨彩仙诧异地打量胡桂扬,“因为我不愿意啊,这行很赚钱,我赚得比别人还要更多一些,而且在乌鹊胡同我很自由,不像城里的春院,先要入乐户的籍才行。我在杭州乡下以干爹的名义买下一片田宅,年年收租。再过两三年,我就能舒舒服服地回江南,可惜,童大哥不能跟我回去了。”
胡桂扬哼哼两声,在温暖的江南有田有宅,正是他的梦想,如今他离梦想一步也没靠近,乌鹊胡同的一名女子却已轻松实现。
“童丰就算没有遇害,以他的身份,也没办法跟你去江南。”胡桂扬忍不住道,心里真是有点嫉妒。
杨彩仙摇摇头,“童大哥说他有预感,异人都不得长久,他早晚会失去神力,重新成为普通人,对宫里再无价值,到时候……说这些也没用了。
“满壶春,咱们在说满壶春。”罗氏提醒道,她还保持清醒。
杨彩仙退出回忆,不好意思地笑笑,“总之罗大哥说药丸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利用,在替别人尝药,但他不敢反对,只能想办法拒绝。后来我问过他,他说上司也觉得药效不太好,没再要求他服食。又过没多久,乌鹊胡同出现满壶春,我从来没想到它与童大哥说过的药丸会是同一种东西,直到你们提起,我才觉得有这个可能。”
罗氏道:“看来宫里是想替异人治病,但是没有成功,反而造出满壶春。我尝过的药丸大概又经过改良,与童丰吃过的不同。”
胡桂扬点头,“童丰所说的上司是谁?汪直吗?”
杨彩仙摇摇头,“应该不是,但他没说是谁,我也没问。我们见面只是闲聊而已,很少谈宫里的事情。就是遇害的那天,他说起过你。”
杨彩仙还是没法完全相信胡桂扬,一想起义兄说过的话,怒容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
胡桂扬全不在意,“你的童大哥临死也不说实话。”
“他说的都是实话,骗人的是你。”杨彩仙更怒,大声反驳,虽然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却比身边的异人罗氏更显杀气腾腾。
胡桂扬笑着转移话题,“纯粹是好奇啊,你又见过朱九公子吗?”
朱九公子本是任榴儿女扮男装,自从在二郎庙里挨打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彩仙的回答却让胡桂扬大吃一惊。
“见过,还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你说的是哪个朱九公子?”
“哪个?就一个,朱九头嘛,他假冒有钱人来乌鹊胡同吃喝玩乐,其实是替任榴儿打探消息,带来的银子半真半假,还专门吹嘘任榴儿多么美艳无双。我在二郎庙里见过她,不过如此,于是跟姐妹们一块教训她一顿。听说她前些天逃跑,不知跟谁私奔了。我们都以为是朱九头,可朱九头前几天居然又跑到乌鹊胡同,非说是我们姐妹将任榴儿藏起来,甚至给杀了,铺子里于是将他也打一顿,算是与任榴儿同甘共苦。”
胡桂扬越听越惊讶,向罗氏道:“你没提起过这件事。”
“我那时已经离开乌鹊胡同。”罗氏淡淡地说,即使是在乌鹊胡同的时候,她对这种事也不是特别感兴趣。
“是我记错了。”胡桂扬站起身,马上又坐下,“满壶春……童丰还说过什么?”
“自从药丸改名叫满壶春以后,童大哥很少提起它,只是提醒我尽量不碰、少碰,跟罗姐姐的说法一样。”
“宫里还在试药,规模更大,目标也不只是异人。”胡桂扬再次起身,“让我再想想,满壶春……可能很重要,不只是一粒简单的药丸,你们也想想,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
“童大哥的遇害不可能与满壶春有关。”杨彩仙坚持己见。
“嗯,两件事目前还没有太多联系,以后难说。”胡桂扬看向罗氏,她明白异人、金丹、满壶春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
“祝你顺利,最好快一些,我有一种感觉,刺客早晚还会再来,下一次未必会空手逃走。”罗氏起身相送。
胡桂扬笑着点下头,转身出门,进入到漫天飞雪到中,在院外将门带上,听到里面上闩之后,继续在院子里兜圈。
其实值夜已没有必要,胡桂扬只是不想入睡,兜过一圈之后,他停下脚步,小声道:“任榴儿、任榴儿,我竟然一遍遍地被她骗过,都怪我过于轻视她。嘿,袁茂,你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吧。”
胡桂扬突然明白过来,任榴儿逃出本司胡同,根本不是为了与袁茂私奔,而是因为她害怕什么。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大醉()
天亮时雪停了,韦瑛特意来后院看一眼,确认胡桂扬人还在,放心不少。
胡桂扬冻得脸通红,却依然保持微笑,“折子写完了?”
“嗯。”韦瑛含糊应道,“你还不去休息?白天应该不会有事发生。”
胡桂扬打个哈欠,伸下懒腰,“还有一件事,做完就休息。”
“什么事?”
“昨天没去公主府,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一趟,要不然显得我这人没诚信。”
“曾太监不是找过你……算了,你查案,你做主,你去哪我跟着去哪。”韦瑛打定主意要少说多看,绝不能被引到麻烦里。
胡桂扬来到厨房,先要两碗米粥,与韦瑛填饱肚子,花大娘子一如既往地唠叨,突然怀念起从前的日子,“义父、义母还活着的时候,赵宅占地没这么大,但是多热闹啊,尤其是你们这些小子,从早到晚没个安静的时候……再吃一碗,必须再吃一碗……”
带着两碗米粥的热气,胡桂扬与韦瑛两人骑马出门,在胡同口,正好撞见刚刚出门的石桂大,一群人等在外面,见到韦瑛,全都恭敬地拱手行礼。
胡桂扬高兴地挥手,大声道:“石百户,一帆风顺。”
石桂大先向韦瑛拱手,然后矜持地向胡桂扬点下头。
出了胡同,胡桂扬问:“西厂不是喜欢晚上抓人吗?他们这么早出门干嘛?”
韦瑛十分谨慎,“石百户不归我管,直接受厂公指派,他的事我一无所知,我猜他是要出远门吧。”
“在西厂做事真不容易,别人正月里走亲访友、吃喝玩乐,咱们……忙忙碌碌,却不知道在干嘛。”
韦瑛笑而不语,即使是在大街上,他也不愿意说西厂的半个不字。
小巷里的雪还没扫除,只有几行脚印,胡桂扬与韦瑛仍然将马栓在胡同外,步行前往公主府。
远远就见一顶小轿迎面走来,随行的一名中年妇人说了几句什么,轿子立刻停下,有人从轿中往外望了一眼。
“肯定是公主的管家婆。”胡桂扬大步迎上去,拱手刚要说话,对面的轿子调头回去,轿夫步履匆匆,像是受到鞭打。
胡桂扬追到门口的时候,轿子已经进院,大门紧闭。
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依然拿起门环敲门,朗声道:“在下西厂锦衣校尉胡桂扬……”
旁边的小门开了,老妇走出来,居然没有骂人。
韦瑛远远跟在后面,这时停下脚步,能听到门口两人说什么,却不用参与交谈。
胡桂扬笑道:“见过几次面了,还不知道老婆婆怎么称呼。”
老妇虽然年纪大些,还没到老态龙钟的地步,眉头微皱,“不必客气,我姓李,叫我李嬷嬷就好。”
“李嬷嬷,胡桂扬这厢有礼。”胡桂扬再次拱手。
老妇还礼。
韦瑛在远处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不明所以。
“大过年的,我也不想发火。胡校尉,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不必打扰公主,惊扰左邻右舍,你说呢?”
“那敢情好。”胡桂扬迈步要往院里走。
李嬷嬷急忙拦住,没忍住肚子里的火气,“嘿,你这个人怎么得寸进尺呢?我没邀请你进屋,有话在这里说就好。”
“好吧。”胡桂扬想了一会,“公主什么样子?”
李嬷嬷脸色一沉,“给你脸了是不?居然敢问这种事情!”
“别误会,我不是打听公主的容貌,只是想知道驸马不幸过世,公主……怎么想的?我瞧这里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
“驸马平时不住在这里,他有家,在那边办丧事。至于公主,当然是伤心,一直卧病在床,好几天没起来。所以拜托你别再来了,就算我在求你。”李嬷嬷的语气里可没有恳求之意。
胡桂扬认真地想了一会,“我还是得见公主一面,有些事情靠转述是说不清楚的。”
李嬷嬷双眉竖起,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剪刀,“你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别这样。”胡桂扬笑道,“真动手的话,你可打不过我。”
老妇自知无法与一名年轻男人抗衡,后退两步,将剪刀转而对准自己的咽喉,“那我就死在你面前,你不是查案吗?我就给你一桩案子!”
这一招出人意料,胡桂扬急忙摆手,“别,我可吃不起这样的官司。”
“向我发誓,你今后不会再来。”
“这个……”
胡桂扬稍一犹豫,李嬷嬷真向自己咽喉刺去,胡桂扬马上道:“我发誓不来就是,你把剪子放下。”
李嬷嬷稍稍移开剪刀,脖子上真有一个小小的血点,“我若是再在巷子里看到你,立刻死在你面前,我就不信,辛辛苦苦服侍公主多年的乳母,在陛下眼里比不上一名锦衣校尉。”
“一百名校尉也抵不上李嬷嬷一条命,你……我真的只是想查案而已。”
“案子若是牵扯到宫里,你也敢去天天敲门不成?期软怕硬就是期软怕硬,用不着假装公正无私。”李嬷嬷一旦占据上风,寸步不让。
胡桂扬苦笑道:“好吧,我怕了你,以后不来就是,驸马平时住在哪?我去骚扰他家。”
“不知道。”李嬷嬷狠狠地甩下一句,转身进院,马上又开门说道:“去堂子胡同打听去。”
“多谢指引,堂子胡同我知道在哪。”胡桂扬回到韦瑛身边,“女人真难对付。”
“以后不来了?”韦瑛含笑问道。
“不来了,公主的乳母死在面前,谁受得了?”
“想开些,你能将老太婆惹到以死相逼,已经算是前无古人,公主嘛,不查就不查,皇家规矩多,公主估计就没怎么出过门……”
“公主必须要查。”胡桂扬打断韦瑛,露出得意的微笑,“你说得对,这件事‘前无古人’,公主的乳母怎么会如此害怕一名校尉呢?为什么不进宫告状?其中有诈,她这么一闹,我更要查个清楚。”
韦瑛目瞪口呆,脚步不由得停下,马上撵上来,半天没说话。
“你不再说点什么?”胡桂扬问。
韦瑛摇头,一副见怪不怪的镇定神情,“无话可说。”
胡桂扬大笑,“走,咱们喝酒去。”
“你不回去休息?”
“喝醉之后才好休息,没准梦里能找到查案的方法,咱们处处碰壁,得冲出一条路来。”
“是你,不是咱们。”韦瑛在不厌其烦地纠正。
困难越多、越大,胡桂扬心情反而越好,带着韦瑛去二郎庙找老道。
樊大坚一唤即出,虽然对韦瑛的在场有些不满,但是没说什么,“一定得叫上袁茂,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袁茂家离此不远,往南经过两条胡同口,进去不远就是,樊大坚砰砰砸门,里面的袁茂料到是他,开门之后笑道:“喝酒吗?今天我请客。”
“算你识相。”樊大坚原想指责一番,这时将话全咽回去,四人就近找一家开门的酒馆,要一个雅间,点酒点菜,准备大吃一顿。
袁茂出钱请客,樊大坚却喧宾夺主,主导饭桌上的聊天内容,主要是回忆,回忆三人一块出生入死的经历,有意无意地向韦瑛炫耀。
袁茂比胡桂扬大方多了,酒好,菜也好,韦瑛专心吃喝,极少参与谈话。
胡桂扬慢慢也兴奋起来,比平时更加口无遮拦,嘲笑老道与袁茂从前的若干次胆怯行为,“你若是怕天,天便是神,你若怕人,人就是鬼……”
樊大坚最先喝多,指着胡桂扬,“你不怕天,为何受不得山中清苦,跑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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