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四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五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我要出门。”
许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夫君,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赵瑛心里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马上变得坚定,“文哥儿聪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辈子做过错事,就算做过,也不该用这辈子的性命来还。我也不相信咱们夫妻当初求神时心有不诚,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
“终是命中注定。”
赵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赵瑛不愿多说,“回娘家吧。”
赵瑛离去,许氏独自哭了一会,叫来丫环,一块翻箱倒柜,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找出来,堆在桌上,然后让丫环去请沈老七。
沈老七刚刚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门,进屋又看到满桌子的金银首饰,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个单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施舍出去。”
“这可是……这可是……”
“对,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围的寺庙、几户穷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儿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许氏顿了一下,“这是给你们家老爷祈福,希望菩萨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六
与许多世袭军户一样,百户赵瑛并不带兵,平时也不入营训练,更没上过战场,每年向上司交纳例银,换得一身轻松,从此按时来卫所点卯,白领国家俸禄,年轻时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杀敌报国,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点卯之后,赵瑛去找卫所里相熟的军官,追讨几笔欠债,还了一些银子,顺便打几句哈哈。
离开卫所,赵瑛走街串巷,兜了一个大圈子,拜访不少人家,同样是讨债、还钱,有些顺利,有些不顺,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记录在册,各自按下指印,以备日后有据可查。
他最后拜访的人是结义兄弟孙龙。
孙龙昨晚巡夜,此时正在家中睡觉,听说赵瑛到访,立刻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亲自将客人迎入房内,兴奋地低声道:“有眉目了,城外缨子胡同的人家报官,说有陌生人在街上给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发现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赵瑛嗯了一声,“有劳二弟记挂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当然。”见义兄不是特别兴奋,孙龙稍感困惑,“大哥此来是有事吧?我给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岁……”
赵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孙龙面前,“这点东西你替我收着。”
孙龙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几块金子,越发意外,“这是……”
“总之先替我收着,以后若是看到赵家落魄,再还不迟。”
“这是什么话?大哥年富力强,何来‘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难道我会不管不顾?”
“收下,权当让我安心。”
孙龙犹豫半晌,勉强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转意,想要买个屋里人,用这些钱正好。”
赵瑛告辞,孙龙送到大门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义兄好好谈一谈。
七
离开孙宅已近午时,赵瑛在街口雇一辆骡车,走崇文门里街,然后沿城墙西行,拐到宣武门里街,一路向北,进宣成伯后墙街,骡夫停车,“老爷,灵济宫到了。”
灵济宫是座大观,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颇多,赵瑛给了车钱,不走正门,直奔西边小门。
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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