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是个公鸭嗓,听不出年纪大小,而且嘴中脏字极多,兼又中气十足,倒有几分像是街头唱莲花落的乞丐。
胡同里的行人纷纷避让,胡桂扬、胡桂大也向后退。
街上的孩子呐喊助威:“何五疯子,快跑,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追上来啦。”
几位老街坊则劝说后面的追赶者,“小五哥,行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饶他们一次吧。”
小五哥骂骂咧咧,谁的劝都不听。
三名男人跑过来了,比大步行走快不了多少,张嘴喘息,脸色通红,显然已经用尽了力气,却又不得不跑。
胡桂扬、胡桂大稍稍歪身,终于看到后面的追赶者,就在十余步以外,一个身高五尺不足的小个子,正一瘸一拐地奋力前行,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声音却像是三十多的中年人。
这就是何家的儿子何五疯子了,长得倒是挺白净,可是不仅一脚低一脚高,眼睛也是一大一小,个子矮而精瘦,完全不像是能打架的人。
胡桂大噗嗤笑出声来,小声道:“三六哥,快看,这是你未来的舅子。”
“除非他愿意当妖狐。”
两人说话间,三名被追赶者已经跑过何家的大门,何五疯子正在自家口,嘴里仍不停地骂。
突然之间,谁也没注意到是怎么回事,从何家大门里面飞出一条绳索,快逾蛇吐,末端正好缠住何五疯子的一条腿,随即连人带索收回,何五疯子又是叫又嚎,全无反抗之力,很快被拽进家里,大门随即紧闭。
胡桂扬、胡桂大看得目瞪口呆,左右的街坊哈哈大笑,那三名逃跑者转过身,发现追赶者没了,同时瘫坐在地上,像狗一样吐舌喘气。
“这小子……这小子真不是人啊,追了整整……两个时辰。”
“还好有人指点,说是往保庆胡同跑。请教各位,刚才哪位神仙把妖精收走了?”
街坊笑得更加大声,有人问:“你们怎么得罪何五疯子的?”
“赌钱,这小子赖账不给。”
“切,一听你就是撒谎,何五疯子没别的优点,可是愿赌服输,从不赖账,一定是你们出千被发现了吧。你们也真行,三个大小伙子,跑不过一个瘸子。”
“他追得紧,以为甩掉了,转身一看,还在后面。”那三名男子嘿嘿地笑,互相搀扶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打算离开。
有好事的街坊开口道:“就这么走了?不去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三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问:“出手相救的究竟是谁啊?”
“就是何五疯子的姐姐,人称铁索三姐儿,整个京城,也就她能管住这个疯弟弟,所以人家才提醒你往保庆胡同里跑。”
“快去道个谢吧,听说何三姐儿急着嫁人,没准看上你们当中的一个呢。”说话者被人凿了一下后脑勺,捂着脑袋跑开。
那三人却当真了,又将衣裳整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一块回来何家门前,抱拳拱手,一人开口道:“我们是……”
门缝里掷出三枚小石子,分别击中三人的膝盖,三人抱膝惨呼,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这三人知道自己上当了,红着脸,一瘸一拐地向东跑出胡同。
热闹没了,人群渐渐散去,胡桂扬、胡桂大站在原地,互相看看,全都一脸茫然,然后同时转身,向胡同西边走去。
刚才回话的小孩子和几名小伙伴拦在路上,笑嘻嘻地问:“不是要找何三姐儿吗?我们正赌谁输谁赢呢。”
胡桂大笑着摇头,“找错了,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何家,肯定不是。”
胡桂扬也跟着摇头,忽然又变成点头,“是与不是,见过了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胡桂大拦不住三六哥,又不想跟着进去,只好留在外面,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晃了晃,又塞回去。
孩子们的眼睛全都一亮。
“跟我说说何家的事情,我给你们买糖果。”
五个小孩五张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惹得远处的两个大人往这边张望,但是没有过来管闲事。
“停停,你先说,何家有什么本事,敢在匾上写‘百万雄兵’四个字?”
“这不是何家的匾,是罗家的匾。”
“哪来的罗家?”
“从前住在这儿的罗洪水。”
“罗洪水?”
“嗯,他是说书的,一开口就往外喷唾沫,所以叫罗洪水,但是不能当面叫这个名字,他会生气……”
“不说这个,我问这块匾。”
“哦,那是因为有人夸罗洪水三国书讲得好,胸中好像有‘雄兵百万’,他一高兴,就让人做了这块匾。”
“罗家为什么变成何家?”
“因为打赌输了,就是去年的事儿,何铁嘴一家搬来……”
“何铁嘴是这家的父亲?”
“是,铁嘴神断,很有名的。他去茶馆听书,听完之后给罗洪水算了一命,说他三天之内必然变哑巴,罗洪水不信,还骂何铁嘴嘴脏不会说话,吵来吵去,两人打赌,赌注就是这座院子,还有何三姐儿。”
“何铁嘴拿自己女儿当赌注?”
“对啊,可他赢了,不到三天,罗洪水真变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吓得半死,交出房子,奔江南去了,说是只有拜遍九十九庙之后,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跟随义父查案多年,胡桂大对这些江湖伎俩再熟悉不过,嘿嘿笑了两声,知道何铁嘴是什么人了,掏出一枚铜钱,扔给说话的小孩子,又问道:“说说何五疯子。”
另一个小孩子抢着说:“他其实叫何五凤,凤凰的凤,可他脾气不好,爱打架,人家打不过他,就叫他五疯子。何铁嘴说了,他这个儿子命中该遇一位贵人,遇着之后就能改邪归正。”
“何三姐儿呢?”
“那是何五疯子的姐姐,人可好了,总给我们买糖吃,不只一个铜子儿。”
“人不大,心倒不小。”胡桂大又掏出四枚铜钱,给每个小孩子一枚,“这个何三姐儿功夫不错吧?”
“当然,何五疯子谁都不怕,连他爹都不怕,就怕他姐姐,因为他打不过。”
“他们姐弟都是跟何铁嘴学的武功?”
“不是,何铁嘴就会算命,不会武功。他说过,三姐儿和五疯子小时候遇到过神仙,三姐儿恭恭敬敬,连续一年从家里偷食物送给神仙,最后获授全套功法。武疯子只坚持了几个月,所以学到半截功法,就这样,神仙也觉得传授得太多了,弄断他一条腿,武疯子就这么变瘸了。”
胡桂大越发确信无疑,这就是一家江湖骗子,心中冷笑,何家真是大胆,竟然骗到赵家子弟头上,等家中事务一了,他要给这家人一点教训。
胡桂大又问几句,每个小孩子又给一枚铜钱,将他们打发走,盯着何家大门,等三六哥出来。
他没等太久,小孩子走开不一会,胡桂扬从何家出来了,脸上还是那副不该有的笑容。
“怎么样?”
“有意思。”
“见着姑娘了?”
“没有,见着何铁嘴了,他给我算了一命。”
“怎么说的?”
“他算出我兄弟众多。”
“嘿,说明他认出你是谁了,还说什么了?”
“他说我这些兄弟,十天之内死亡过半。”
胡桂大怒道:“好个老骗子,敢这么说话,是不是让咱们花钱消灾?”
胡桂扬摇头,“他说这场灾消不了,他还说……我会在梦中杀人。”
第十七章 劝退()
(周日一更,请大家谅解,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必须保有一点余力,但是不会断更。)
“这家人全是骗子。”胡桂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那种没什么本事的骗子,只能糊弄愚夫蠢妇。小时候遇到神仙?嘿,十个骗子九个半都这么说。预言说书先生三日之内变哑巴?这分明是两个江湖骗子合伙设局,就是卖房子,何铁嘴却因此传名,在京城立足,罗洪水正好要换个地方重说三国,卖个顺水人情。”
对这些手段,胡桂扬当然一点都不陌生,可他只是笑笑,直到进城也没开口。
“三六哥,你还是想太多了,何家明显认出了你,故意演这场戏,估计何五疯子追人、何三姐儿甩绳子扔石子,都是演给咱们看的,她一个女孩家儿,哪来这么大力气?至于何百万,说这些话无非是要让你心烦意乱。”
“他为什么要让我心烦意乱呢?我不过是锦衣百户赵瑛的一个干儿子,在四十个兄弟当中毫不突出,论人缘,不如大哥,论镇定,不如五哥,论武功,不如十六哥,论才智,不如十三哥,论……”
“行了!”胡桂大显得有些激动,“就算你的疑虑都是真的,难道不应该想办法救自己、救别人吗?我们都会帮你。”
胡桂扬停下脚步,让开街上来往的行人,“帮我?我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可以相信我啊。”胡桂大目露真诚,希望能得到三六哥的信任。
胡桂扬笑了笑,“你同时给大哥、五哥做事,还有精力帮我吗?”
胡桂大的脸一下子红了,想掩饰都来不及,既羞愧又恼怒,甩手就走。
胡桂扬追上来,与三九弟并肩走了一段路,说:“你误解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记得吗,那天还是我让你去讨好汪直的。”
胡桂大气鼓鼓地又走出一段,眼看快到观音寺胡同,他停住脚步,脸色还有点红,但那不是羞愧与愤怒,而是激动,“我是在同时给大哥、五哥办事,我跟着你的确是为了监视你,那又怎样?义父没了,人人都在寻找出路,我当然也不例外,而且……而且,你总是说些怪话、做些怪事,大家都不放心,才让我跟紧一些。”
胡桂扬在胡桂大肩上轻轻击了一拳,笑道:“好好干,你肯定能成为锦衣卫,但是也要小心些,不能总是脚踩两只船,大哥、五哥早晚会各奔东西——还真是一个东、一个西——你选得越晚,越不受重视。”
胡桂大呆若木鸡,好一会才道:“三六哥呢?选东还是选西?”
“我?”胡桂扬迈步前行,几步之后说:“如果非要选的话,我要让他们争着选我,看看谁给出的条件更好。”
“呵呵。”胡桂大笑得不太自然,有嘲讽也有羡慕,“只怕东西两厂不肯吧,想去这两个地方的人多着呢,锦衣卫就有一大批,何况咱们这些刚站在锦衣卫大门口的人?”
“你若是能将我变成妖狐,就有人抢着要你。”
“我不是那种人,也没那个本事。”胡桂大严肃地否认,“无论今后选择跟随大哥还是五哥,我绝不会去害另一个人,更不会害三六哥,因为咱们是兄弟,都是义父的干儿子,从小一块长大,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各走各路,但不能互相暗害,我……我……”
“我相信你。”胡桂扬没有笑,迈步又往前走,眼看天色渐黑,“快点回家吧。”
观音寺胡同依然冷清,快到赵宅大门口时,胡桂扬说:“三九弟,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一定帮。”胡桂大很高兴。
“看着我睡觉,如果再有兄弟出事,你要为我作证。”
“好啊,其实大家都相信你……好,我看着你。三六哥,你别睡棺材里了,我屋里的炕足够大。”
“不行,我得睡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义父遗体的线索呢。”
赵宅也已恢复正常,十六郎胡桂奇醒了,没有性命之忧,让大家都松口气,二十四郎胡桂效亲自向胡桂扬道歉,承认自己弄错了,三九弟不可能既在京城家中休息,又在城外伏击自家兄弟。
三十多名义子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先向义父和三郎胡桂精浇酒祭奠,老大胡桂神说了几句,无非是怀念义父、兄弟团结的意思,接着是老五胡桂猛,说得比较多,也比较实在,主要内容是报复,声称他已经找到重要线索,数日之内就能发起反击。
胡桂猛没说线索是什么,但是肯定的语气激励了大家的信心与士气。
许多义子都有任务在身,所以酒是不能尽性了,各喝两三碗,吃饱饭菜,陆续告辞。
胡桂扬无事一身轻,走得稍晚一些,回到前厅之后,叫仆人送来一桶热水,洗个澡,换上舒适的衣裳,这才准备休息。
胡桂大抱着被褥来的,但是拒绝靠近棺材,在靠墙的位置搭铺。
胡桂扬躺在棺材里,找到那个“扬”字,轻轻划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三九弟闲聊,等着蜡烛自然熄灭。
隔着棺材,声音稍显沉闷,两人都得提高一些。
“三六哥,你说过想去南方?”
“嗯,你还记得。”
“当然,咱们一块去锦衣卫的时候你提起过,还说已经凑够了路费,再当几年私盐贩子,就能买块田过悠闲日子了。”
“对,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你也心动了?”
胡桂大沉默了一会,“要不,你现在就去南方吧。”
“呵呵,你竟然比我还急。”胡桂扬也沉默了一会,“这是谁的意思,大哥还是五哥?”
“你别管了,反正你也无所谓,我能给你弄到一笔钱,不多,几百两吧,去江南做点什么都行,用不着非要贩盐。”
“无论这是谁的主意,我相信他都是好意,可是——我想我走不了,更不用说去江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走呢?现在没人看着你啊,你有手有脚,别太张扬,暗中出城,不会被人发现的。”
“网已经撒下了,三九弟,是一张大网,而我只是一条小鱼,不挣扎还好,一挣扎,自己痛苦不说,可能还会连累更多人。”
胡桂大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里面的三六哥,“你为什么总是……不求上进呢?小时候义父就夸过你,论聪明才智,只有十三哥能与你相提并论,大家都以为你会是最早成锦衣卫的兄弟之一,谁知……唉,寻找义父遗体的时候,还以为你能振作起来,结果三哥一死,你又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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