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榴儿的脸垂得更低,脸色更红。
胡桂扬笑道:“这么说你们就是过来探望街坊,别无所求?”
“只求胡姐夫健健康康,与榴儿姐姐恩恩爱爱。”
“这桌酒席你们请?”
丫环笑得自然多了,“一桌酒席而已,任家负担得起。来,快请入座,我给你们热酒。”
任家送来的东西全,丫环的手也快,去厨房生火,很快热一壶酒,回厅里劝饮。
任榴儿习惯了先听甜言蜜语然后饮酒,等了一会,只听对面大嚼声不止,迟迟没有话,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胡桂扬正自顾大口吃肉喝酒,像是几辈子的饿死鬼,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
丫环更急,笑道:“姐夫别光顾着自己吃啊。”
胡桂扬嘴里塞满肉,手里握着一只鸡腿,指着满桌子的酒菜,含混道:“吃啊,别客气。”
丫环与任榴儿互视一眼,从来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男子,不知该如何应对,丫环连使几个眼色,表示自己愿意投怀送抱,任榴儿轻轻摇头,觉得这样做根本没用。
胡桂扬吃个痛快,抬头道:“任家请客,你们自己不吃吗?”
任榴儿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冷淡,她在各春院胡同名声响亮,一颦一笑就能降伏男人,从来不用谄媚事人。
她本来就不喜欢胡桂扬,这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桌而起,脸色立变,“胡桂扬”
“能喝酒吗?”胡桂扬问。
“本姑娘三岁就沾酒,那时候你还在半夜摸进厨房偷酒喝吧?”
“真让你猜对了。”胡桂扬也站起身,举杯笑道:“偷来的酒最好喝。”
任榴儿冷哼一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丫环笑着正要斟酒,任榴儿心情不好就爱迁怒于人,伸手又翻过来一只空杯,“你也喝。”
“啊?”丫环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自家的酒,干嘛看着别人喝。”
“那我再去热一壶。”
“用不着,凉酒更显本事。”
“爽快。”胡桂扬赞了一声,也是一饮而尽。
丫环不停斟酒,三人连番同饮,数杯之后,丫环最先坚持不住,以手扶头,“不行了,再喝下去”
任榴儿不依不饶,拿杯给丫环灌酒,“妈妈派你来是助阵,不是灭自家威风。”
再过几轮,丫环呵呵傻笑几声,扶着桌子倒下,躺地呼呼大睡,嘴里嘀咕道:“我才是花魁,榴儿姐姐不是”
“不用扶她起来吗?”胡桂扬问。
任榴儿冷笑道:“她一个小丫环,早在地上睡惯了。来,酒还有好几壶呢,本姑娘酒场上从无敌手,今天一定要分个胜负。”
胡桂扬大笑,持壶斟酒,“分个胜负。”
两人对面而站,一杯接一杯,不吃菜,只喝酒,胡桂扬酒量其实一般,今晚受女子所激,竟然一直不倒,头也不晕,只是脸色越来越红。
壶里空空,任榴儿面不改色,身子却微微摇晃,伸手扶住桌面,冷冷地问:“你那个小厮呢?”
“什么小厮?”胡桂扬莫名其妙,自觉神志还算清醒,看人、看物都不感到晃动。
“小杨三儿。”
胡桂扬这才想起来,这是何三姐儿女扮男装时的化名,不由得放声大笑。
任榴儿怒道:“随你嘲笑,本姑娘就爱杨三哥哥,你开个价,把他转卖于我。”
胡桂扬收起笑声,“我也在找她。”
“他逃跑了?”任榴儿吃惊地问。
“嗯,跑了,跑得无影无踪,我花了几个月时间都没找到。”
任榴儿呆呆地坐下,“原来是跑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不愿意离我家太近呗。”
“我可以带他一块离京,去江南游山玩水、逍遥终生。”
“任家会放你走?”
“私奔。”任榴儿其实是喝多了,全没有平时的温柔谨慎,“我有私房钱,足够两人的花费。”
“别想杨三儿了,她永远不会再回来。”胡桂扬厉声道,隐藏的意思是男装杨三儿再不会出现。
任榴儿怔了一会,突然伏桌痛哭。
胡桂扬反而不好意思,“天下的俊俏男子不只杨三儿一个,何况那又是一个无情之人,不值得为她一哭。”
任榴儿抬头,脸上尽是泪水,“我就是要哭,哭杨三儿无情无义,哭自己没爹没娘,哭世人虚情假义,哭任家爱财不爱人,就为了一个传言,将自己女儿不当人看,硬塞到别人家里,你、你又这么丑”
“我很丑吗?”胡桂扬不服气。
“你一笑的时候奇丑无比,又偏偏爱笑,总显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似的,我”任榴儿捂着肚子起身,脸上再无戚容,“夜壶在哪?”
“出门左拐第一间房,床下”
任榴儿匆匆跑出去。
胡桂扬轻拍鼓起的肚子,也觉得尿急,出门找地方,来到墙角处,看着凹下去的一个小坑,笑道:“大饼,给你造一个冰洞我笑得真那么难看?”
肚子迅速瘪下去,胡桂扬顿感舒畅,仰头道:“既然留不住,喝酒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墙外突然有人笑了一声,“你还不承认自己是郧阳异人吗?”
第二百三十二章 无处可睡()
墙外居然有人说话,胡桂扬既惊讶,又觉得有趣,一边系裤带,一边道:“阁下好雅兴,寒冬腊月,夜半三更,悄立墙外偷听放水声。”
“哈哈,阁下好水声,虽在墙外,也能听出磅礴之意,非常人也。”
“你他娘的究竟是谁?门外的看守跑哪去了?”
“我他娘的也非常人,看守锁上大门,找地儿喝酒去啦。胡桂扬,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你……”
胡桂扬悄悄团了一个大雪球,听准声音,隔墙抛过去。
这一下没能击中,却将那人的话打断,笑声渐渐远去。
胡桂扬先是跑到门口,外面果然上锁,又跑到墙边,高高跃起往外观瞧,笑声已停,街上无人。
胡桂扬也不追赶,转身回客厅,丫环仍躺在地上大睡,胡桂扬摇摇头,将丫环扶到椅子上伏桌而睡,出门去自己的卧房,敲敲门,“榴儿姑娘,完事没有?”
等了一会,胡桂扬推门进去,一片漆黑当中,听到床上鼾声响起。
“这是我家,我睡哪?”胡桂扬摸索着走到床边,隐约看到任榴儿躺在床上,一只脚垂在床外。
胡桂扬又迈出一步,脚尖碰到一件东西,似乎有液体倾出一点,心中暗叫晦气,将任榴儿的脚轻轻抬上床,随便盖上被子,转身出屋。
空中月亮正圆,皎洁清冷,胡桂扬哈出一团白气,扭头看到大饼。
“汪。”
“差点把你给忘了,等等。”胡桂扬进客厅拿了几根带肉的骨头,递给大饼,“抱歉,今晚是女客,你不方便露面。”
大饼呜呜两声,专心啃骨头,偶尔抬起头,目光中似乎还不满意。
“这不叫重色轻友,我拿她们两个……好吧,我的确心动过一两次,我是这样,她们是那样,我若是心如止水才不正常,对不对?可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任家白白浪费一顿酒席,一文钱也得不到。”
大饼叼起剩余的两根骨头,跑进小厨房,很快又跑出来,在胡桂扬腿上蹭了两下。
“嘿,你竟然也会藏私!”
大饼跑到墙边,东闻闻西嗅嗅,抬起一条后腿,在胡桂扬小解的地方也放点水,重新占领地盘。
“这才是非常狗也。”胡桂扬喃喃道,忽然觉得全身发冷,跳到空地上,专心打了一套拳,并非高深武功,乃是小时候学过的长拳,搁置多年,这几个月倒是常练。
一套拳打完,身体热乎不少,胡桂扬问大饼,“我是异人吗?哪里异常?喝酒不醉?放水声响?还是这套拳与众不同?”
大饼纵然再聪明十倍,也听不懂主人在说什么,呆了一会,转圈追自己的尾巴,好像这样一来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墙外又传来声音,还是那个怪人,“都很异常,你从前不擅饮酒,如今却能百杯不醉;水由气化,久饮不溺、溺时声响,乃是气盛之兆;长拳……真是一条护主的好狗,哈哈。明天傍晚,你一定能够击败西厂高手。”
声音渐渐消失。
胡宅有两个狗洞,大饼从另一个钻出去,没一会又钻回来,向胡桂扬摇尾巴。
胡桂扬摸摸狗头,“好心情都被这个家伙破坏了,可惜你没能咬他一口。”
大饼呜的一声。
“我懂,你尽力了。”胡桂扬轻叹一声,“我也尽力了,但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总有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是条好狗,我——起码不算坏人,可都做不了大事。骨头和母狗,你选哪样?”
大饼以吠声作答。
“你要叼着骨头去追母狗,哈哈,比我聪明。”胡桂扬相当于自问自答,“谷中仙若是在场,他会说得比我更恰当。嗯……在穷家里偶尔啃骨头,但是安安稳稳,在富家顿顿有骨头,但是先要赴汤蹈火经受考验,你选哪个。”
大饼每到完全听不懂的时候,就追自己的尾巴,身子绕成一个圈。
“你说你要两边讨好?真是一条无耻之狗。”胡桂扬嘴里鄙视道,然后伸手过去,在狗头上亲昵地摸了两下。
墙外那人阴魂不散,“没有两边讨好这样的好事,穷家可能无所谓,富家却要打断狗腿。”
“嘿,你这个人真是跟苍蝇一样,撵都撵不走。”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你说我也是苍蝇?”
“呵呵,咱们都是郧阳异人。天地异变,必有异人诞生,异人相遇,必有异事到来,躲是躲不开的。”
“你是异人又能怎样?待会天亮,要躲起来的人是你,你敢在大白天直接露面吗?我敢,我……”
大饼竟然被卡在狗洞里,只有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惊恐地嗷嗷乱叫,胡桂扬急忙上前抓住后腿将它拽出来。
大饼受到惊吓,夹着尾巴跑回杂物间,再不敢出来。
胡桂扬摇摇头,“我若是所谓的异人,用不着你来劝说,早晚自会显露,如果不是,你就是浪费精力,这么冷的晚上,做点什么不好?”
“是啊,芙蓉帐里度长夜,温柔乡中好过冬,我今晚要去哪家呢?”
“狗屁歪诗,一听就是你自己瞎编出来的。”
“哈哈,诗歪理正,你没有芙蓉帐,但你有温柔乡,大半夜的,你却跑到乡外挨冷受冻,究竟是怎么想的?”
胡桂扬猛地跃起,向墙外望去。
什么也没看到。
那人道:“行了,我该告辞了。”
“你早该滚蛋。”
“记住我的话。”
“我连你的人都记不住。”
“胜负在你,不在对方,西厂虽有高手,却称不上异人,绝非你的对手。”
“你去将西厂灭掉,我才信你。”
“哈哈。”那人脾气倒好,大笑几声,再无声息。
胡桂扬静立片刻,越发觉得冷入骨髓,练拳也不顶用,“光想吃喝,当务之急是买一套棉袄啊。”
胡桂扬抱着双肩走到客厅门口,里面的蜡烛已熄灭,他摇下头,又走到卧房门口,犹豫一会轻轻推门进去,没过一会又出来了。
“我还是跟大饼挤一块吧。”
杂物间里没有床,能卖的东西几乎被蒋、郑两人搬光,胡桂扬摸索半天,最后是大饼叼过来一床破褥子。
胡桂扬用褥子裹身,坐在一块木板上,怀里抱着大饼,苦捱寒夜,小声讲述过去几个月自己在山中的艰难境遇,“最后我决定回家,我不是山民,过不惯山里的日子。你问我在山里找到什么?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东西,凑巧走进山里,凑巧不想出来,凑巧总能活下去,等到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回来了。你相信我吗?”
大饼已经睡着了,对它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胡桂扬就这么坐着,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感觉跟在山里没什么区别。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房门被打开,门口站着两个人。
任榴儿与丫环醒来,找了一圈,在这里看到这家的主人。
“你宁愿和狗睡在一起!”任榴儿惊诧莫名,随即觉得自己受到这辈子最严重的羞辱,“哪怕你将丫环睡了呢,你竟然选狗。”
胡桂扬急忙将怀里的大饼推开,“它比较暖和。”
“比我们两个更暖和?”
“比你们两个更可靠。”
任榴儿摇摇头,“你干脆去当太监好了。”
胡桂扬伸下腰,笑道:“今天我这里还真有太监要来拜访。”
任榴儿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丫环还不舍得,笑道:“虽说是正人君子,这正得也太过了吧?”
“你说过自己别无所求。”
丫环的笑变成苦笑,“我们别无所求,胡姐夫就没所求?我连姐夫都叫过了……见过惜财如命的人,到我姐姐面前却连命都不要,没见过像你这样……”
“我要命。”胡桂扬笑道,毫不犹豫。
任榴儿在大门口叫喊,丫环转身要走,脸上已没有笑容,“留着你的钱下崽儿吧。”
“慢走。”胡桂扬又伸一个懒腰,立刻转到卧房里,上床再睡。
被里仍有任榴儿留下的余温与幽香,胡桂扬心动一会,最后还是抵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比较舒服,若不是被人推动,他能一直睡到下午。
“什么时候了?”胡桂扬睡眼惺忪地问。
“快到午时了。”袁茂和樊大坚站在床前,脸上都带着笑容。
胡桂扬坐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发一会呆,问道:“西厂派你俩来的?”
“西厂倒是没有阻止我们来。”
樊大坚的笑容有点怪,“本司胡同的任榴儿昨晚在你这里过夜?”
“你一个老道,居然认得任榴儿?”
“呵呵,人不认得,名字听说过。而且我是江湖上的道士,不受清规戒律束缚,全凭自觉自愿,做到不近女色。三清在上,二祖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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