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成年人,但是身高跟小孩儿差不多。”
对面没声息,胡桂扬从地上拣起一枚小石子扔过去,何五疯子睁开双眼,居然还记得刚才的话题,“像小孩儿的大人?见过,有一年街上来了一伙杂耍艺人,其中一个就是侏儒吧,长这么高,穿小孩儿的衣服,脸上全是褶子,怪吓人的,我到现在还能梦见他。”
胡桂扬笑了一声,“我也经常做怪梦……等等,你是见过杂耍之后梦见侏儒,还是一直就有这种梦?”
何五疯子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脑袋离开廊柱,身体挺直想了一会,“记不起来了。”
“经常梦到?”
“不算经常,有时候几个月梦不到,有时候一连几天能梦到,今晚你一提起,估计待会我又得梦见侏儒来吓我。”
“你的梦……都是一样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何五疯子来了兴致,拉着凳子凑近一些,“说是吓人吧,其实也有点意思,小矮人每次出现都发火,说话叽哩咕噜,有点像是火神诀,但又不完全一样,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能看出来他很生气,又是跳脚,又是大叫。”
“冲谁发火?”
“不知道,好像是冲我,好像还有许多大人,每一个都比我高……嘿,就是一个梦而已,做梦的时候觉得挺吓人,醒来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何五疯子又将凳子带回原处,靠着廊柱打瞌睡。
胡桂扬理解何五疯子的意思,有些梦境就是这么古怪,在自己心里引起重重波澜,真要对外人述说的时候,却又简单得只剩三言两语。
一愣神的工夫,对面的何五疯子又睡着了,发出响亮的鼾声,胡桂扬连喊几声都叫不醒他。
就剩胡桂扬一人守夜,他怕自己不小心睡着,干脆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对火神诀想练又不想练。
商辂住在西厢的一间屋子里,胡桂扬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声音,耳朵刚贴上去,旁边的门就开了,与商辂同行的道士迈出一条腿,冷冷地看着弯腰扶膝的偷听者。
胡桂扬直起身,笑道:“你也没睡?”
对方没吱声。
“官兵去北面平乱,只剩五个人,我觉得……”
人进屋、门关上,胡桂扬没趣地走开,在不大的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之所以不睡觉亲自守夜,就是要保护少保大人,“僬侥人来”四个字很可能意义重大,绝不能再出偏差,那名道士的武功不会比钱贡差,但是胡桂扬仍不放心。
刺客没影,何五疯子突然从凳子上摔下来,翻身而起,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对胡桂扬道:“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刚才”已是一个时辰之前,胡桂扬笑道:“又梦到侏儒了?”
“侏儒……矮人……对,梦到了,他说了几句我能听懂的话,大概意思是他想走却走不了,所以生气。”
“他没有腿?”
“有,蹦得可欢了,他想离开,但是缺什么东西……完了,你一打断,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离开?”胡桂扬越发困惑,原杰说“僬侥人来”,何五疯子却说“离开”,两人应该都不会说谎,意思却截然相反。
“你回屋去睡吧。”胡桂扬觉得天快要亮了,自己守夜就行。
何五疯子伸个懒腰,一瘸一拐地回屋,门也不关,倒下就睡。
西厢门又被打开,那名道士站在门内招手。
胡桂扬心中一喜,立刻迈步过去,“少保大人想明白了?”
道士不吱声,他本来就不爱说话,胡桂扬并不在意,可他已经走到门口,道士还在招手,好像根本没看到有人走近。
胡桂扬停在门槛以外,觉得不对劲儿,刚要后退,腰上一紧,竟被硬生生拉进屋内,在相撞前的一刹那,道士突然倒地,胡桂扬从他身上掠过,撞到另一人手上。
胡桂扬正要惊呼,那只手按住他的嘴,有人轻轻地嘘了一声。
门从身后关闭,那只手慢慢挪开。
“你……”胡桂扬认出这是何三姐儿,他监视了半个晚上,竟然没看到她是怎么进屋的。
“救我。”她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救我()
外面热,屋子里更热,在院子里待惯的胡桂扬,后面门一关,身上就冒出一层汗,离何三姐儿近在咫尺,他快汗流浃背了。
他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可看的,伸手不见五指,“少保大人……”
“睡着了。”
“你还有这种本事……”
“嘘。”
胡桂扬闭上嘴,对面毫无声息,可是他有感觉,何三姐儿似乎又靠近了,差不多就在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面前根本没有人,于是身子稍稍前倾——有人,他立刻挺直身体,越发莫名其妙,“你……”
“嘘。”
“我……”
“嘘。”
胡桂扬只好再闭嘴,竖起耳朵倾听,希望能发现一点什么,结果除了几个不太明显的喘气声,什么也没有,尤其是身前的何三姐,好像没有呼吸声,只是偶尔喷出一小团极温柔的气息撞在他的脖颈上,令他发痒,汗出得更多。
静默了将近一刻钟,胡桂扬实在忍受不住,担心踩到门口的道士,于是侧行一步,开口道:“不行,我必须问……”
耳中叮叮响声不绝,眼前火星四溅,时近时远,像是一团吵闹不休的发光飞虫。
这是两名高手在斗天机术。
胡桂扬大吃一惊,一动不敢动,他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自然也没办法参战。
战斗发生得突然,结束也在一瞬间,声响、火星全都消息,一切归于黑暗,可还是有人被惊动,小草在外喝道:“怎么回事?胡大哥人呢?”
有人推了胡桂扬一下。
“我在少保大人屋里,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哦。”小草毫无疑心。
嗤的一声,桌上的油灯被点燃,胡桂扬终于能够看清屋子里的情形。
道士躺在门口,钱贡趴在窗下,商辂卧于床上,胸膛各自起伏,睡得正香,还有一名随从并不住在这里。
何三姐儿点燃油灯,站在桌前,双手扶住桌面,低着头,像是站立不稳。
胡桂扬急忙上前,“你受伤了?”
何三姐儿摇摇头,缓缓坐下,“你也坐。”
“你让他们睡着的?”
“嗯,天机术的一点小把戏,我刚刚领悟到不久。”
“恭喜。”胡桂扬又看一眼床上的少保大人,有点言不由衷,“何五疯子一直在等你回来。”
何三姐儿脸上露出微笑,显得很疲惫,“他总是这么相信我。”
“刚才你和谁打斗?”
何三姐儿抬手向上指了指,胡桂扬仰头看去,吓了一大跳,房梁上居然趴着一个人,垂下一只手臂,像是在够什么。
虽然看不到血迹与伤口,胡桂扬还是确信这人已经死了,“闻家人?”
“嗯。”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里?”
“他追踪我,我把他引来的。”
胡桂扬又是一惊,“刚见面时,你说‘救我’?”
何三姐儿稍稍抬头,看向胡桂扬,脸上又露出微笑,更显虚弱,“你刚刚已经救过我。”
“我好像什么也没做。”
“有你在就够了,只有你能让我安静下来,将天机术发挥到极限。”
“你说得我脸都红了。”胡桂扬的脸没红,只是不相信。
何三姐儿笑了,脸上的疲惫消散大半,“人人都往上走,连你的两个跟班都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为什么你就一点不求上进呢?”
“我不求上进?谁第一个出京查案的?谁带你们进山传信,从而发现郧阳府有问题的?又是谁……”
“是你。”何三姐儿还在笑,像是酒后微醺,“可你不为立功,你把能决定你前途的上司都给得罪光了,就算抓住何百万也得不到赏识,你是个怪人,你做这些事情只是为了……”
“为了什么?”胡桂扬自己也有点好奇。
“我不知道,我没法理解你的想法。我原以为你对我有所隐瞒,可是在丹穴那里,你竟然不受任何诱惑,我才确信你真的不在乎功名利禄,更不在乎武功强弱。”
“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是一个怪人。”胡桂扬笑道。
何三姐儿似乎太累了,头枕胳膊趴在桌上,侧脸看着胡桂扬,“你肯定有在乎的东西,否则不会接这桩案子,那究竟是什么呢?”
胡桂扬差点说“是你”,可心里却觉得这不完全是实话,于是改口道:“你应该休息,我给你找间房。”
何三姐儿轻轻摇头,“我在这里待不了太久,一会就得走,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在你身边待一会儿。”
这一点也不像是平时的何三姐儿,胡桂扬既尴尬又愉悦,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弄得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少保大人没事吧?”
“没事,天亮之后就能正常醒来。”
“你的天机术越来越神奇了。”
“天机术本来就很神奇,只是我从前没有发觉。不不,别提天机术,我想跟你聊点别的事情。”
“呃……闻不华呢?是被你带走的吧?”
“我也不想聊他。”何三姐儿的语气里居然有几分撒娇的意思,更不像平时的她。
“你想聊什么?”胡桂扬明知不正常,却没法抗拒。
“那个晚上。”
“哪个晚上?”
“你被闻不华刺伤晕过去的那个晚上。”
“嗯,那个晚上怎么了?”
“你起来之后第一眼真的看我?”
胡桂扬脸红了,那个晚上他起来替赵阿七守夜,的确向何三姐儿那边多看一会,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会被暗处的闻不华瞧见,闻不华偏偏又说出来,当时已经醒来的何三姐儿显然是听到了。
“因为……只有你坐着睡觉。”胡桂扬找了一个理由。
何三姐儿的微笑一下子变成失望,“我特意来找你问个清楚,你居然给我这样的回答?”
“好吧,我看你不是因为你坐着睡觉,是因为……我想看你。”
何三姐儿又笑了,脸颊飞红。
胡桂扬没法不心动,却又觉得古怪:就在这间屋子里,三个人因天机术而昏睡,房梁还趴着一具不知名的尸体,而他却与一名柔美无双的女子互诉衷肠,就像是硬生生将美梦嫁接到噩梦里。
“在京城,你应该娶我的。”
“当时若是再有几天时间,我会娶你,可你还是会离开。”
“会。”何三姐儿一点也不隐讳,“你知道吗?小时候你就答应过要娶我。”
“记忆都在你心里,怎么说都行。”
何三姐儿笑出声来,“你现在仍然可以娶我。”
“我很愿意,但是先告诉我,你服食了多少金丹?”胡桂扬越看越不对劲儿,心情不像最初那样荡漾。
“嗯……”何三姐儿像是被问到尴尬事的小孩子,转头将脸埋于肘下,“一枚不剩。”
“那是多少?”
“几十枚吧。”
“当时我也在场,比几十枚要多。”胡桂扬语气稍显严厉。
“一百……”何三姐儿露出一只眼睛飞快地瞄了一下,见胡桂扬的神情也很严厉,继续道:“一十三枚。”
胡桂扬指着床上的商辂,“少保大人一年多年来才服食十一枚,而且早已察觉金丹有害,你竟然……”
“我忍不住。”何三姐儿抬起头,双颊红得像是要滴血,那不只是羞怯,“我以为我能忍住,我曾经将金丹都交给你,心中不舍,却控制住了,可是丹穴的诱惑太强大,我……胡桂扬,你得救我。”
“怎么救?待在你身边就行吗?”胡桂扬的心怦怦直跳。
何三姐儿站起身,靠近他,气息明显加重,“打开丹穴,或者再找一个。”
胡桂扬大失所望,心里暗暗骂自己一句无耻,也站起身,站到凳子后面,“你这是走火入魔。”
“你说得对,可是又能怎么办?我已经服食太多金丹,停不下来,怎么都停不下来,非得……”何三姐儿眼中突然闪过寒光,像是机匣里飞出的小剑。
胡桂扬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在挣扎,他抱得更紧。
“能停下来,一定能停下来,你是何三尘,别的小孩儿只知道淘气的时候,你就知道想办法自保,别人不是遇害就是摔断腿的时候,你却取得何百万的信任,神仙师父分别传授不同的功法,你却能从梦话中套出火神诀。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当然,有一点阴险狡诈,但还是很聪明,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绝不会放弃抵抗。‘坚持住’,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要说给你。”
何三姐儿不再挣扎,而是紧紧靠着他,“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留下来,我会找到确解之法。但你还是得告诉我,闻不华在哪儿?我有话要问他。”胡桂扬抬头扫了一眼房梁上的死者,可惜没法审问。
“他在给我默写闻家庄的功法。”
“嗯?他这么听话?”
“不听不行,他不是我的对手。”何三姐儿的功力本就不弱,服食一百多枚纯红金丹之后,更是超过诸多闻家高手。
“带我去找他。”
“好。”
胡桂扬松开双手,何三姐儿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正常,显出几分漠然,连她的回答听上去也像是敷衍。
“人哪去了?”外面传来何五疯子的叫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放亮,屋子里昏睡的三个人开始伸展四肢,似乎就要醒来。
胡桂扬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只觉眼前一花,何三姐儿竟然消失,隐约听到头顶似乎有响动,抬头看去,只有尸体,不见人影。
何三姐儿明明是来求助,不知为何却不肯留下。
胡桂扬怅然若失。
商辂等人几乎同时醒来,然后同时看到多出来的胡桂扬,最后又同时看到房梁上的尸体。
“少保大人,弄明白了?”胡桂扬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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