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为一方豪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扩张欲望呢?
恰逢令人畏惧的织田信长暴毙,一向宗的亲家平手氏上位了。
长岛的院家和坊主们,心思不免开始活泛起来。
……
“各位!各位!请安静!听我讲!长岛愿证寺的高僧们已经答应了,只要从明年起,每年向他们供奉玄米三百石,腌鱼一千斤,就马上派人修桥补堤!今后的治水事务,也会一直负责下去!其他方面,也会保障我们的安全!这个结果绝对是最有利的!”
揖斐川和长良川交汇夹杂之处,岸边五个村子的长者、富农和过半的壮年男性们,都聚在了一起,泱泱数百人,正在为今年夏秋两季河水泛滥造成的灾害而商讨对策。
众议纷纷,莫衷一是,不断有电子被提出来又很快被否决掉。
这一代三条大河汇聚之地,水文情况一贯十分复杂,说是三角洲,其实是由大小不等的多个岛构成的一大块地域,洪灾是影响民生的头等大事。
提议向长岛愿证寺求助的中年人,精明强干巧舌如簧,名唤中野丸太郎,有水田四町八反(约70亩),是附近颇有影响力的名主和话事人,惯常足智多谋。
他等到前面的办法都被否则,众人心焦不已时,才抛出自己手里的牌,意在一鸣惊人。
立即有个蓝杉壮汉反驳说:“新左卫门你自己信的是一向宗当然无所谓,我是信日莲宗的,怎么能给愿证寺上贡?以后还好意思到庙里去?”
中野丸太郎早有计较,讥讽道:“那你倒是去找日莲宗的和尚啊!那群和尚只收礼不办事,每年的香火钱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帮着防贼呢!”
蓝杉壮汉闻言大怒,却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须臾又有白发老者摇头道:“听说以前的领主织田信孝大人,又回来得势了,他们家历代,跟一向宗可是不太对付啊。”
中野丸太郎笑答:“您却不知,现在近畿最得势的,乃是平手大人,织田也得听平手的,而平手氏跟一向宗,乃是姻亲!京都东面正在新建的濑田城知道吗?就是平手家少主专门为了迎娶石山本愿寺的大小姐,才动工的!还有两三个月估计差不多了,倒时候有空去那看看,就知道平手氏与本愿寺关系密切,牢不可破。”
白发老者仔细思索一会儿,勉强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又有留着小胡子的瘦小少年提出质疑:“咱们几个村加起来,二千石粮食五千斤腌鱼问题不大。除了贡税之外,倒也还能应付愿证寺的要求。但是长岛真的只要这么一点?没有别的条件?”
中野丸太郎顿时不悦:“你这话,倒像是说我瞒骗似的!高僧们做事你不知道?素来有文书作凭证,到时一对照,就知道具体数字究竟多少,是不是我胡吹大气了!”
小胡子少年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众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则上是没了反对意见。
但具体的细节显然还得商量。
有的人表示物质上的忧虑:“多出一份供奉,倒不至于饿死,但是日子就难过了。可是这水患也不得不除,咱们人力物力又实在不够。”
有的人关注于礼法层面:“要是按您说的这么做,那以后就等于是,既给织田家纳税,也给愿证寺上贡,这日后官司一旦打起来,怕是糊涂不清了。”
有的人着眼分配方案的问题:“给织田家的税,是五个村子各算各的。但给愿证寺的是不是必须一起算?那是平分?还是按人头算?或者按土地算?”
大把问题摆在面前,一半以上是中野丸太郎也无法回答清楚的。
毕竟他也就只能跟长岛愿证寺的中层僧侣拉到关系,真正的上层根本巴结不上。涉及到敏感问题,也是不明所以的。
但这厮平日本来一向就是半瓶水晃荡,仗着在庙里读过书,在村子里好为人师,假装什么都懂,早已积累了丰富的忽悠经验,倒也不慌不忙。
只见中野丸太郎从容一笑,作胸有成竹状,学着一向宗高僧布道的模样,淡定地挥了挥手,高声道:“不要乱,有问题一个一个来!相信我,一个一个解答之后,你们就能意识到,只有长岛愿证寺才是最好的救星了!”
说话时他语气笃定,神情严肃,高举双手,浑身上下充满了救世情怀的光辉,一下子镇住了绝大多数人。
大声的议论和质疑顿时消失,静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礼貌地上前提问。
中野丸太郎面色欣然,正准备听清问题,再展身手,忽而旁边传来人声。
“不好了,不好了!”
“织田家派的人!”
“已经在太平村和大福村张贴公告!”
“马上就到我们这来!”
“最好散开不要被看到哇!”
众人仔细一听,竟全是清脆的少女声线。
再侧首看去,正是几个未出阁的乡村少女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咦,这不是中野大叔家里的五个女儿吗?”
“明明是五个养女……啊,不对,继女。”
“呵呵,亲生女儿也不可能有五个年纪相当的吧!”
“喂,你们就不关心她们说的消息是啥吗?”
“就是,看到年轻女子就忘了魂,回头小心……”
少顷片刻,五个小姑娘气喘吁吁跑到跟前。
中野丸太郎目瞪口呆:“一花,二乃,三玖,四叶,五月?你们来干啥?什么不好了?织田家在太平村和大福村公布了什么?”
“咳咳,是这样的……织田家宣布要维修桥梁堤坝,治理本次水患。但是——”中野一花清了清嗓子装得很沉稳的样子。
“这是好事啊!”中野丸太郎不解。
“但是他们说,为此要清查地产,录入账册!太坏了!趁火打劫!”中野二乃双手叉腰咬牙切齿。
“什么?这可就……”中野丸太郎大惊失色。
“是国府盛种做出了通知,比起外来的织田信孝大人,他这个本地人或许更致命。”中野三玖声音很小似乎有点害羞,但对武士的事情意外地熟悉。
“——这个我回头再了解一下。”中野丸太郎仍心存侥幸。
“还有,一向宗立入禁止,什么的。我们的人也不许进去。指的是长岛的说。”中野四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在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
“这么反感一向宗吗?”中野丸太郎皱紧了眉头。
“欧多桑,必须想办法了,不然明年,饭都吃不饱啊……这绝不是因为我吃太多了!”中野五月攥起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被此事震惊到的众人,无暇去感受五姐妹的可爱之处了,只是面面相觑,如临大敌。
清查地产,录入账册,这对于村民们来说是晴天霹雳。
目前北伊势一带,由于历史原因,集权度太低,贡税主要以“地下请”为主,也就是说,人们以个人身份,或结成民间团体,自行申报纳税额度。
以前的领主们当然不是傻子,也知道有猫腻,可是力量有限,并无深入基层的条件,只要数字差的不太多,就会凑活着予以接受。
比如说,中野丸太郎所在的这个“中野村”,经过多年拓殖发展,实际有八九十户人,粮食产量在五百石以上,但对上宣称只说是四十户,两百石,逃了一大半。
不然凭他的地产,让五个继女吃饱穿暖还是有点吃力的。
相应的,以前的领主收不到太多钱,就拒绝承担公共义务,修桥补堤是从来不会做的,讨伐盗贼也不怎么上心,都需要村民们自己凑钱想办法。
中野丸太郎就多次作为“民意代表”,带着礼品找长岛愿证寺帮忙。
现在的织田信孝,显然是一个比较强势的领主。
尽管没什么硬实力,但就凭他跟平手家少主一起玩过泥巴,这软实力可不一般。
强势的领主要清查地产,录入账册,是自然而然的。
但村民们绝不能接受。
涉及的可是自己的血汗钱啊!世上还有什么问题比钱更大?
沉吟良久,中野丸太郎毅然决定:“诸位不慌!我先搞清楚这事的真假!如果是真的,那我恰恰要找长岛愿证寺的关系,设法解决才行!”
第六十三章 僧侣的想法与领主的想法()
“本门净土真宗的要旨,第一便在辩清‘本愿力’与‘回向’含义之所在。各宗派无不念经诵佛,但念经诵佛,本质是在做什么,却是大有讲究。往日有的讲究渐修,有的讲究顿悟,各有名目,终究脱不了‘自力’之道。唯有亲鸾圣人参透玄机,长于末法俗世之人何以凭空有了自力?其实是自以为是,机缘巧合感应到了阿弥陀佛普度众生的无边愿力,误以为是自身造化。诵经无数便定然超脱吗?不诵经便定然无法超脱吗?不尽然。我派念佛,乃是主张感应他力之后,自然而然的举动,便如幼童亲近父母一般。抑扼心欲而强求修行,路是偏了的。此所谓‘称名念佛’的道理。再讲讲何为‘现身不退’……”
长岛愿证寺的大殿之上,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证意和尚,正在慢条斯理谆谆善诱,为几个刚入门的年幼弟子讲解学问,忽然一个面目凶恶的中年僧人急匆匆走到门口,跪地施礼道了声“叨扰”。
定睛一看,原来是本门重臣下间赖成。
一向宗同其他扶桑的佛教宗派一样,有的僧侣专门研究学术,有的僧侣专门负责实务。下间氏就是后者当中的翘楚,多年来没诞生任何理论家,猛将能吏倒是层出不穷的。
此时下间赖成紧皱双眉,神色严肃,如临大敌,证意见了亦不免惊讶,连忙稳住心神,对弟子说:“今日乏了,明日继续。”
几个小和尚闻言老实告退。
接着证意才向门外发问:“坊官何事如此操切?”
下间赖成起身疾走过来,套出怀中叠好的布告展开,呈递上去,答曰:“回禀院家,我是听闻织田、泷川、本多等人,纷纷在尾张海西、伊势桑名、朝明等各地发布清查土地,新建账册的法令。”
“这样?”证意闻言倒吸凉气,“他们动手倒也真快!我们还没来得及,趁乱多占下几个村子呢!”
“必须阻止此事!事实上已经有村民委托我们出面阻止了!”下间赖成斩钉截铁道:“否则,日后我寺就再难扩张,势力会被限于川心七岛之内。”
“但人家要做这事,也是名正言顺啊。”证意摇头苦恼:“既然刑部大人以幕府之名给予了知行,他们确实是有检地之权无疑的,我们有何理由干涉?无缘无故生事,会惹来平手家的怒火,石山也不会支持。”
“若是合法检地,当然无理由。但是——”下间赖成奸诈一笑,本就凶恶的脸庞更显狰狞:“但如果有人在其中勾结奉行,恶意摊派,苛剥百姓,导致民变会如何呢?别忘了年初山城神足氏,就因为这个原因斩首了。”
“坊官的意思是……”证意瞬间明白过来,脸色一下苍白:“先刻意诱导民变,然后再站出来主持秩序……这要谋划成功,固然是好。万一不幸事泄,那问题可就……可就难以收拾啊!”
“那么,敢问院家是否甘心,放弃扩张,坐视长岛周边这些土地被各武家牢牢占据呢?”下间赖成故意如此发问:“若是您甘心的话,鄙辈区区一介坊官,自然无权置喙。”
“嗯……”证意闻言沉默,游移不决。良久忽然道:“此事应与赖旦师弟商议才是,他何时能归?”
“赖旦师兄前往北陆支援物资,牛车走得慢,至少还需……半月左右才能回来。”下间赖成装模作样算了一会儿,报出一个不太夸张的数字来。
“半月?不行不行。”证意连连摇头:“等那么久的话,不就等于默认和退让?村民们会对我们失去信心的。”
“那院家的意思是……”下间赖成做出征询的姿态。
“就按坊官所言吧!宁愿铤而走险,不可坐以待毙!”证意咬着牙握紧拳头,轻轻锤在地板上,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即刻派人联络石山,设法早日走通平手家的关系。具体的布置,交给坊官了!”
“明白!请院家放心。”下间赖成伏拜领命。
……
一百五十町(16公里)外,神户城的二之丸御殿之中,国府盛种忽然冷不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但毫不在意,只以为是风冷,命人关进了门窗,继续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他现在正是志得意满,仕途昌盛呢。
几年之前,国府盛种只是个微末不足一提的小领主,打不过织田家下跪投降,被分配在信长的儿子信孝手下当与力,于小团体中的地位排在十名开外。
孰料这段时间风云际会,变幻莫测,不少原本有话语权的人战死或遭到清洗,一下空出位子来。
国府盛种抓住机会积累了亲信武力,又趁平手汎秀讨伐伊势,带头站出来组织附近国人豪族,杀死了听命于北畠家的人,联名邀请织田信孝复位。借机一举登上舞台,隐隐成为了铃鹿、三重、朝明地区的话事人。
毕竟名义上的领主只有软实力没有硬手段,不依赖地头蛇来进行统治是不可能的。
织田信孝很识趣地马上把检地大任交给了国府盛种,等于是视为家老重臣了。
由一两千石知行的中层武士,到十万石领地的宰辅之位,可谓是个很不错的发展,日后再继续随着主家而水涨船高,也是有机会的。
万一有机会取代主家就更好不过……
总之可喜可贺。
区区一介土豪,国府盛种并没太多见识,但经过织田、平手的洗礼,内心也知道,建立深入基层的集权是强军复国的必要途径。
因此他对检地之事十分重视。
当然他也明白,村民们不会轻易听话,需要费一番功夫。针对具体问题,可能分别要以力相挟,以利相诱,以理相劝,以情相动……等等一切的办法都在考虑之中。
国府盛种权力欲虽越来越重,倒并无借机敛财的打算,仔仔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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