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二十四……不,还是二十三,这个没有击中……”
夕阳西下,枪声嘶鸣,清州城三之丸的北墙之下,武田胜赖悄然藏在暗处角落,手持着镜筒,隔着射击狭间,观察着城外敌军的动向,并亲自逐一计算对方的伤亡人数。
这几日来,敌方对清州城已经发起了多次袭扰式的试探进攻,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占不到甜头就会火速撤退。一开始是织田家,池田恒兴带队,不知何事却又换成了平手家,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豪族压阵。
本次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听脚步人声,看旗帜队形,好像来了不少士兵,但真正杀到城下的没几个。守军拿弓箭铁炮一顿射击,击毙了最前面不怕死的,后面便都鸣金收兵,一哄而散,远遁去了。
城内兵马不多,孤守敌境,倒也没有追击的心思。
“也就死了二十三个人,便仓皇撤退了。完全没做出登城的架势,只是胡乱向城上射击而已。”武田胜赖若有所思,低头斟酌了一会儿,向左右问到:“我们这边有什么损失吗?”
“从刚才的情况看,应该只有五六个人倒霉被射中,可能有一两个实在不幸的会有危险,大部分都是小伤。”一直关注城内情况的长坂光坚做如此判断。
“西之丸那边情况如何?”武田胜赖复又问道。
“那边攻势还不如这边,不过……”长坂光坚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平手刑部给长宗我部的备队配置了所谓的‘大筒’,虽然至今尚未成功命中,声势看着还是挺吓人的,士兵的士气有些受损。”
“嗯……”听了这话,武田胜赖不置可否,没有在意所谓大筒的问题,只是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近臣们不太理解,也只能陪着杵在这。
如此静静过了一会儿,看到迹部胜资匆匆赶来,武田胜赖脸色才有些变化,立马迎上去发问:“查明白了吗?”
问题问得无头无尾,但迹部胜资却是完全听懂,立即点头回答说:“都弄明白了!现在织田信忠带着剩余的亲信战力,绕到我们东面去了,美浓国人众可能也在!而南边,有平手秀益带领的平手家旗本,还有中村一氏带领的纪伊众,都是被称作精锐部队。我们派出去试探的两队人马,分别在不同地域遭到强力围堵,一者折损过半退回,另一者已经溃散,千野、今福两位大人殉职……”
禀报之余,他眼珠流转,悄悄递了一个暗示,表明“冈崎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这一点没必要让太多人知道。
“那就没错了。”武田胜赖自然领会得了,他听罢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出决然的神色,“我做出了突围回撤的佯动之后,平手刑部完全没有收复清州城的企图,反而是提前派了重兵堵截我的后路……这说明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信息!远江的武田本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可想而知的,或许父亲大人已经是弥留之际,甚至于……总而言之,此刻我必须回去主持大局,不可再浪费时间在前线了!”
他的声音低沉粗哑,但落到不明就里的人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什么,御馆大人竟然……”
“少主,这是真的吗?”
“难怪,我们坚守二十日,主力却不来里应外合!”
“被合围了,这还回得去吗?”
一时群情惶然,众说纷纭,人心大乱。
“诸位听我一言!”早有准备的武田信丰镇住了场子,慨然道:“不瞒各位,今年年初出征之前,御馆大人的健康情况确实是不太良好的,现在又奔波了这么久,不幸出了什么事也未可知,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真的,详情待会儿会解释……但我们身处前线,却完全没得到消息,这说明有人在其中作梗!有人不希望少主顺利继承家业!各位好好想一想,如果让那些人得逞了,我们还有立足之地吗?”
此言说的有理有据,令众人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毕竟在场都是见惯了血的沙场老兵,也都是武田胜赖的核心班底,只要值得效忠的少主还在,他们各方面素质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少主,请发命令吧!”长坂光坚趁热打铁。
武田胜赖环视一眼,坦然接受了近臣们各自期待、激动、不安的种种眼神,席地而坐,命亲侍打开地图,指着尾张西北的方向,胸有成竹道:“平手汎秀和织田信忠如此坚决地堵截我的后路,显然他们对事情的后续发展信心十足,甚至不屑于派兵投入正面进攻……如此好意却之不恭,我干脆就顺水推舟,不退反进,到岐阜城去做做客人好了。到时候织田信忠自然会忍不住回来看家,于是……”
他这举重若轻,淡定自如的神情,加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路,令家臣们感到大开眼界,同时士气亦大大振奋。
“我武田家,天下无敌呀!”
某个热血沸腾的家臣不由得高喊起来。
……
与此同时,冈崎城亦有个二代目,正在兴高采烈。
“花了这么多功夫,终于得到了对方的信任!母亲大人,石川大人,这实在是太好了!”德川信康喜形于色,抚掌大笑,高兴得像是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功夫确实是花了不少,虽然跟德川信康关系不大,他只是每天听着老妈和老师讲解,在善意的引导下,做出理所当然的决策,便自以为是付出了足够心血。
倒是筑山殿和石川数正两个人,每晚在床笫上连夜商议大事,累得都直不起腰了。
好在总算有了结果。
武田胜赖建议了方案,并且提供了信物、口令、书状、人员等必要帮助,于是冈崎的德川家军队,便有充分的能力,伪装成改换门庭的三河国人众,袭击山县昌景、高坂昌信两人的备队。
优先目标是山县,因为此人行事作风比较急躁粗陋,远不如高坂谨慎细致。
而且……
“山县昌景的‘赤备’名声在外,或许以前曾经是一等的强军,但以我这两年与之交战的经验看,现在他们的战力远不如武田胜赖的亲兵,比起高坂昌信所部也略逊一筹,若能出其不意,以我冈崎的军兵,是必胜无疑。”
提及复杂的政治或是隐蔽的阴谋,德川信康一贯是毫无头绪、兴致阑珊的,但是一旦说到打仗的事,他便兴高采烈,甚有心得。
筑山殿以慈爱的目光温柔注视,丝毫不觉得不妥。
石川数正倒是心里总有隐忧,只是当下并非说这个的良机。
他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少主且慢,须知我们虽然与武田胜赖达成了一些一致,但双方取信的基础仍然严重不足,随时要有对方背信弃义的准备……比如我们冈崎众好不容易击溃了山县昌景,武田胜赖却是黄雀在后,渔翁得利……”
筑山殿亦赞同道:“石川大人所言甚是,武田胜赖毕竟与我等非亲非故,又没有互相提供人质,只写了誓书而已,这东西在乱世可是靠不住的。”
她说话的时候,浅笑盈盈,宛如圣母,手臂却不老实,在孩子看不到的角度,悄悄伸进身边男人的衣衫里,轻轻抚摸揉捏,朝着敏感地区蠢蠢欲动。
石川数正倒是恍如未觉,依旧道貌岸然地在谈正事:“所以我建议,这次行动,要把军队分作两队,一者化装突袭山县昌景所部,另一者在后照应,见机行事。”
“唔……这倒也是……”德川信康很容易就接受了建议,然后脸上慢慢聚集起遗憾的表情,轻轻摇头道:“可惜这样一来,兵力就会不足,难以一举将山县昌景所部击溃了。”
“这一方面……”石川数正继续提出建议,“我们可以鼓动那些刚刚投降的三河国人。他们对武田未必就很忠心,只要局势变得混乱起来,大概不难说服。就算说服不了国人中的头目,也能想办法裹挟下层,让他们被迫参与动乱……”
“那么此事交给石川大人您负责!”德川信康十分迅速做了决定,很果断把这种需要政治和外交的任务扔给家臣,而他自己……“我则带着冈崎的精锐部队,伪装偷袭山县昌景。至于居后接应掩护,嗯……平岩亲吉大人,沉稳机敏,可担此大任!”
闻言石川数正点头同意:“没错!平岩殿他确实值得信任。”
筑山殿却心生疑虑:“平岩亲吉……我怎么记得这人一向冷淡倨傲,甚至经常公众挑刺让人无法下台,无论如何去看,都不像是忠心耿耿的人。”
石川数正忽然火气,不动声色甩掉背后那只做小动作的手臂,冷冷道:“那是因为夫人您久居骏河,尚不了解三河人的秉性,我们三河人自古不会卑躬屈膝,但内心的忠义却不逊于任何人。”
“呵呵……”筑山殿也不生气,只是眯起了眼睛,“好吧,但出发前,能否让妾身与平岩亲吉大人见上一面,单独聊聊?”
第六十三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七)()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三更子时,清州城三之丸朝北的门户,与西出丸侧面的后门,忽然同时洞开。
成群结队的士兵,全副武装,鱼贯而出。
尽皆手脚轻巧,压低嗓音,战马也塞了口衔,在主人命令下保持着尽量小幅度的动作。
所能听到的,只有来自地面,脚步所引起的回震。
这当然也算是不小的动静,但在数百步之外,便难以觉察到了。
每支百余人的编队,才拿了一幅火把,隔得远一点的士兵只能紧紧跟住前方战友的背,相互小声提醒路况。
于是火焰所发射出的光线,也限制在了最低程度。
郎党们动作极快,却又不乱。足轻大将、足轻将、足轻组头三级指挥体系,权责明晰,每人只需按照训练中的习惯,牢记住直属上司的吩咐,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以百五十人为单位的各个团体。
而身披蜈蚣图案的“百足众”则都是目力过人、耐力出众的武士,每人皆提着油灯,在军阵前后反复来回奔跑,负责向足轻大将传递命令。足轻大将们若有任何疑问,也要第一时间代为通报上去。
同时,一起行动的则是身披黑衣带着面纱的“目付众”,也是跑上跑下,却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们的工作是监督各级官员,看看军中是否有尸位素餐,欺上瞒下,或者其他任何违反军法的行为。
这些足轻大将和其他特殊部队的诸般事务,分别汇总到十一名高级军官之处,再往上则是武田信丰、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三人众,然后由武田胜赖乾纲决断。
清晰的组织结构和森严的军法秩序,确保每个士兵都清楚问题的答案——自己的上司与同级是谁,自己在干什么,如何得到奖励,如何避免惩戒,意外情况该怎么应对,等等沙场上需要的一切。
武田胜赖模仿其父,建立了精锐的直属部队,并对麾下的信浓豪族联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所有规矩一应学全,效果亦毫不逊色。
甚至可以说,比其父的部队质量更高。
毕竟武田信玄改革甲州军法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腐败和懈怠的滋生,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尤其这几年改变战略方向,敌人由鬼神一般的越后上杉变为修文偃武的骏河今川,战绩由胜负各半变为攻无不克,这忧患意识一下子就没了。
如甲斐之虎这般权威与手腕者,也只能保证有七成以上的直属士兵还保有往日作风。
而武田胜赖身边是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团队,大家都畅想着未来的青云直上前途,甘愿忍耐一时之苦。
他本人也向来以身作则。
今天夜里,这位武田家的二代目,亲自背着贴身的装备与口粮,骑了以韧性见长的信州马,与麾下部署走在一处,除了从家里带来的那副用以表明身份的具足之外,身边没有任何贵重华丽的东西。
从清州城中缴获的金银细软,已经全部下赐给了各级将士们。而不方便带走的文玩书画,玉石雕塑,以及粮食器械,将在大军远离之后,被善后人员付之一炬。
这里面甚至包括了战时抓捕的女人,和长得清秀的男人。
很多出身良好的上级武士感到遗憾,但更多目不识丁的下层士兵为此振奋。
于是总计七千五百名之众,才能毫不犹豫地抛却辎重,轻装上阵,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井井有条地逐一离开了城市,毅然向敌方统治区奔去。
少数机动人马在侧翼警戒,大部分主力则是根据军令径直向北方行军。从清州城出发,一口气走了四十五町(4…5公里)的路程,丝毫没出任何状况,只是接下来遇到不太熟悉的河流与丘陵,才稍有点乱象。
有的人一不留神跟丢了队伍或者走到邻近的友军队伍,有的不小心走到泥地里把身后的人都代入坑,有的摔倒撞树不幸弄坏了手脚。
实在不应为此吹毛求疵,在十六世纪的年代,能执行夜间行军任务,就是一等强军。
根据事先军令,不管麾下士卒遇到什么意外,部队都不会做过多停留,而是果断抛下出问题的同伴,保持向前挺进。
最后面专门有五百人,走得慢些,火把举得很密集,仔细搜寻,专门收容落单的散兵游勇,或者是伤员,同时兼任殿后之职。
经过三个时辰左右,天色大白之时,武田胜赖的军队已经绕过了小牧山,蹚过木曾川两条支流,悄无声息的,由尾张中部偏南的清州城,移动到西北边境的岩仓一带。
这时有人来汇报说:“后手势已经收容了七十六人,速度进一步放慢,预计要比您差了一个半时辰到两个时辰的路程。这七十六人里面,桑原队占五个,藤泽队占三个,福田队占两个,青木队占三个……另外,直属于少主您的部队,保持全员,无人缺席。”
最后一句并不是要求汇报的内容,而是特意提出来拍马屁的。
这马屁拍到了点子,武田胜赖颇为得意,捋须道:“我这八百健儿,真可谓是上山可擒虎,下海能斩蛟。”
但旋即他又摇头叹道:“可惜这样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