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图!钟永娘!给我出来!”
似乎是相当不耐烦,黄开畴又大声呼喊,要把李家人喊出来。
许久,李家屋里还是没有回应。
冷笑一声,黄开畴环视了一圈众人,大声对身边的甲长说道,“魏老爹,你可看到了?约定的时间已到,这李家人还不上银子,就赖着不出来了啊!莫非要我进去把他轰出来?”
那被成为魏老爹的甲长看着李家的屋子,摇了摇头。
围观的人都以为这李家最后要耍无赖了,也都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哼了一声,黄开畴迈开步子,就要冲进李家的屋子里。
但他走到一半,刚到水井前面,就听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大清早的,叫唤什么!?”
穿着孝服,李图和母亲郑氏从屋里走了出来。
抖了抖袖子,李图不耐烦地对着黄开畴说道:
“一大早的,你怎么这么吵闹?”
见对方一反常态,不再唯唯诺诺,黄开畴眼睛瞪了老大。
怀疑李图是被自己逼上绝路傻掉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图,眼睛里满是嘲讽和奚落,似乎是打量一个傻子。
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黄开畴把借据往围观百姓面前抖了一抖,大声说道:
“李图,你李家半年前断断续续借我家银子,合计四十两银子,约定三个月归还。如今三月时间已过!我又给了你家三天宽限,宽限的时间也到了。你家借钱我家讨债,都有众人作证,此事可有误?”
李图看了看嚣张的黄开畴,淡然说道,“此事无误。”
冷哼了一声,黄开畴又说道:
“今天我请甲长魏老爹来做个见证!既然你家还不起银两,便用你家七亩水田抵债。此事早有说明,你可了解?”
“速速拿你家地契来,换回这张借据!我们两清!”
又抖了抖手上的借据,黄开畴得意洋洋地看着李图,仿佛是看着自己碗里的肉,就等着李图认输求饶。
黄开畴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脸上的肉抖了几下,仿佛是在得意于自己的计谋。
不过他听到的,却不是李图求饶的声音。
黄开畴听到的,是李图中气十足的质问声:
“这件事情,我却不太明白!”
第十一章 还钱()
往前走了一步,环视周围的围观百姓,李图大声说道,
“我家七亩水田,作价起码七十两银子。怎么我家欠你四十两银子,就要用七十两的水田去偿!”
没想到对方敢顶撞自己,那黄开畴半天没反应过来。半响,等他转过神来,眼睛里已经有了怒气。那看向李图的眼神,又凶恶了几分!
斜瞥了一眼满脸怒气的黄开畴,李图侃侃说道:
“再者,我家经济困难,原先四口人只有薄田七亩。这件事情,你也知道!我家两个男丁快要娶妻,正是到了要花钱的时候。明知道我家人还不上银钱,却还把银子借给我!你这是居心何在?”
“倘若是放长债,让我家慢慢偿还,还说得过去!但你借了钱三个月,就急着要我家偿还!”
眼睛迎上了黄开畴恶狠狠的眼神,李图大声说道,
“你早已经谋划好了,就是要吞我家的水田!”
听到这话,围观的百姓都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但那黄开畴也不是脸皮轻薄的书生,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拿李家的田,又怎么会因为李图的揭穿而退却。
一甩袖子,黄开畴狠狠答道:
“物产抵债,都有折价,这是惯例。抵债的物事,都抵不到原先的价值,岂能是你随口说的价值!你那七亩水田,也就能偿四十两银子!”
“至于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家。。。”
“至于为什么我急着讨债。。。”
黄开畴焦急地想了许久,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
不比往日的催讨,今天黄开畴是下定决心要把李家的地契搞到手的,把这七亩水田归入自己家。如果说以前催讨时候,自己还可以细细和李家分辩道理旁敲侧击,但今天摊牌时候,是顾不了那么多仁义的。
所谓一蛮三分理,今天自己不蛮横一点,是做不成事的。
见周围的百姓已经对自己议论纷纷,自己又实在说不出为什么借钱给没有偿还能力的李家,为什么急着要收债,黄开畴脸色一变,干脆说道,
“不错,我就是看上你家的水田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就用水田还债!天经地义!你再能说,也是破产的下场,你能怎样?”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是一片哗然!
有明一代,从朱元璋开始,是竭力避免土地兼并的。在洪武年间,百姓还多有自己的土地租种。但是到了明朝中期,小地主开始吞并自耕农的田地。而到了明朝后期,有官位势力官绅地主又开始以种种名目直接抢夺庶民土地,最后导致天下只有地主和佃户,再无自耕农。
总之,这土地兼并在明朝,是百姓深恶痛绝,却又司空见惯的事情。
明代那些衣冠官绅,一个个都是满口仁义道德,作为掩护。私底下,行的却是豺狼虎豹之事。但无论如何,做坏事的士绅还是畏惧清议,总是为自己的兼并土地找些理由,总是想博个名利双收的美事的。
象黄开畴这样**裸地谋人田地的事情,说出来真是有辱斯文。
便是黄开畴旁边的里长魏老爹,此时也是满脸尴尬。
那黄开畴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嚣张地大笑几声,大声说道,
“几天不见,你个呆子倒是变得尖嘴滑舌能说会道了。”
“但那又怎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上就用水田偿!”
一转身,黄开畴向魏老爹问道,“魏老爹,你说说看,这欠了债还不上,是不是要用家产抵偿?”
仿佛是受不了这尴尬气氛,那魏老爹想了半天,才呐呐说道:
“借人钱财,本是扶弱救急之事。图人田地,非君子所为。。。”
顿了顿,魏老爹又接着说:
“但无论如何,依据大明律法,欠债还钱乃是本分,无可争辩。若还不上了,确实是要以田地抵偿。”
见里长支持自己,那黄开畴顿时得意起来。想了想,那黄开畴近乎咆哮地大声说道,
“好你个李图,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对抗我!今天我跟你说明白了,你家的田地偿给我后,我便佃给旁个人。你家人,喝西北风去吧!”
但他的咆哮,却被李图冷冷地打断了。
“谁说我还不上钱?”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李图从怀里拿出那一锭银子。
把银子举到黄开畴的面前,李图大声说道:
“谁说我还不上银子?这便是银子!”
那银子一举出来,黄开畴立刻就呆掉了。
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银锭,黄开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万万没还有想到,自己瞧不起的呆子李图,竟然能够在短短三天内筹集到四十两银子。
明明是李图四处奔波无人理睬,明明是自己略施雕虫小技让李家走投无路,所有的消息都指向这个结局,怎么事情突然间反转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李图能还钱,自己就拿不到李家的田产。自己辛辛苦苦谋划了几个月的土地兼并,竟然被这个呆子李图给破解了。
那自己承认图谋李家田产的丑态,岂不是白白展示了?士林中人平日里都以仁义道德自我标榜,这下子,自己岂不是要成为士林笑柄?
成为笑柄就算了,关键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种蠢事若是被自诩精英的衣冠们知道了,是要被他们歧视的。
这李图,这傻子李图,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李图,他是去哪里筹集的银子?
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能够让自己丢尽衣冠颜面。
一时间,黄开畴怔在那里,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也是被李图拿出来的银子惊呆了。
这个傻子李图,居然筹到了银子,拯救了濒临破产的家庭?众人都怀疑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人群的惊叹声,汇成“哗”地一声巨响。观众们一个个往前挤,要看李图手上银子的真假。
咳嗽了一声,甲长魏老爹看了看呆若木鸡的黄开畴,摇了摇头。他接过了李图递过来的银锭。魏老爹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银秤,量了量重量。在银锭上咬了一口,他又点了点头。
“确实是赤足银锭四十两!”
把银锭举起来展示给围观的百姓,魏老爹大声说道,
“李家欠黄家四十两,现已还上。”
不客气地把银子塞到黄开畴手上,魏老爹从黄开畴手上抢下欠条,交给了李图。
“借据欠条,已经还给李家。从此黄李二家两清,再无相欠。”
沉默了片刻,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人皆有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心,但也有兔死狐悲的同情心。黄开畴虽然是秀才老爷,素有地位。但围观的群众大多也是赤贫的市井百姓,看到地主恶人抢夺穷人土地被揭穿挫败,都升起一股同仇敌忾的豪气,一个个都为李图叫好起来。
“好!”
“李家兄弟做得漂亮!”
“谋人田地的卑鄙无耻!”
半天,那黄开畴才反应过来,听到百姓们骂他,他羞得只有以袖掩面。
哪里还有刚来的霸气,黄开畴带着几个家丁就往院子外面跑。
他要出门,那围观的人群却不让他。推挤了好几次,他才勉强推出一条道路出来,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见他狼狈样子,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哄笑。
第十二章 我会等你的()
见黄开畴离开了,事情了结,围观的人群便渐渐散了。
李图母亲郑氏长长地舒了口气,欣慰说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总算是把债还上了。”
“这些天担心田地被夺走,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这件事情总算是过去了,让我去屋里睡一会。”
李图点了点头,说道,“娘你便去睡吧,酸菜吃完了,我去买些蔬菜来。”
出了家门,李图又来到镇首的集市。
那贩菜的曹三是多机灵的人?李图那边刚把银子还上,他这边便已经知道消息了。此时见李图往自己这边过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李大哥,今天来买菜啊?”
李图没有搭理他的谄媚,只冷冷说道,
“买一斤芹菜,多少文?”
曹三大叫一声,“好咧,二十文一斤!”
他大踏步冲回自己的手推车后面,俯下身去往手推车里掏菜。想制造机会和李图说话,他故意假装摸索半天摸不到菜的样子。
蹲在地上,他满脸讨好地和李图说道:
“李大哥,你是有身份的人,把黄相公都比下去了。你千万不要和我等小人计较。前些天我和你开的玩笑,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图一脸默然,没有搭理他。
想了想,这曹三又说道:“李大哥,你是从哪里借到那四十两银子的?”
李图眉头一皱,不高兴说道,“我自有地方借到,与你有何干系?”
见李图不高兴,曹三马上一巴掌往自己脸上轻轻打去,谄媚说道,“没干系,没干系!李大哥你是有身份的人,千万不要和我等小人计较。”
手上一动,那曹三把芹菜从手推车地下摸了出来。仔细地把菜上面已经老掉的黄叶子去掉,曹三只把最嫩的部分放上了秤。手指轻抬秤砣,那芹菜把秤尾压得高高抬起。
秤砣在一斤的位置,秤尾高高翘起,意味着那把菜的分量不止一斤了。
其实李图就算还清了欠债,也只是一个普通自耕农,无权无势。就算每天来曹三这买菜,也就几十文的生意。但那曹三是何等趋炎附势的人?此时见李图击败了黄开畴,他便生了谄媚之心,处处露出讨好。
哪怕这种讨好,其实是没有什么收益的。
李图心下好笑,却没有表露出来。接过芹菜,他把二十文钱扔给了曹三。
那曹三接过铜钱,赶紧道一声谢了。想了想,他突然对李图说道:
“李大哥,我怎么觉得你变了个人似的?”
“哦?我怎么变了?”
曹三眨了眨眼睛,口舌突然卡住了。他是想说李图以前呆呆傻傻的,处处受人欺负不敢吭声,和现在大不一样。但生怕自己说错话惹怒李图,他又不敢直说,憋了半天说道:
“李大哥变得英武了!”
这曹三的滑稽模样逗得李图心里一乐,但李图脸上没有表现出来。看了眼曹三,他没有说话,提着芹菜扬长而去。
李图回到家,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一个漂亮的身影站在屋里,正和母亲郑氏说话。
来人正是镇上崔相公家三女儿崔合。看到李图,崔合轻呼一声,“李大哥回来了”,便丢下郑氏,一阵小跑跑到李图面前。
“李大哥,你回来了!”
见这女孩儿任性样子,李图不禁好笑,没好气答道,
“我是回来了,又如何?”
李图没好气,女孩却也不生气。眼睛笑成一条线,她朗声说道:
“李大哥,今天上午我都看见了。你在众人面前揭发那黄开畴想吞并你家田地的图谋,好生威风。”
伸出小手拍了拍李图的肩膀,崔合兴高采烈地说道:
“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只知道你憨厚木讷,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这些尖嘴伶牙的本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本事?你是哪里学的?”
见崔合自说自话地和自己亲昵,李图心里好笑,脸上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出来。往后退了一步,李图大声说道,
“男女授受不亲,崔合你怎么说话没有规矩,你莫要丢了姑娘家的礼法。”
这话说的声音大了,引得院子外面的路人都往院子里看了几眼。
那崔合却不怕这个,眼睛笑成一条线,崔合叉腰说道:
“我们从小一起玩耍的,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厉害的男女之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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