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找杨老下棋的时候,杨老一脸沉重的道:“三个月前,夷寇进犯北部边疆,劫掠数万百姓,并无数粮草物资,扬长而去。守关的将军,以不明敌情,不敢轻举妄动为由,避战不出。”
“沈慕,那些粮草物资倒还好说,没有了可以再造。可是人口呢,那可是数万百姓啊,快要过年了,却要流落异国他乡,沦为阶下之囚,受尽百般凌辱……”杨老将胸口拍得嘭嘭响,痛心疾首道,“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心痛无比,难以入眠啊!可恨哪,文官整日勾心斗角,武将龟缩避战不出,为何这些不幸却总要百姓来承担?”
沈慕叹息:“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到得腊月二十四这一天,又是一道噩耗传来:西北的秦廷玉将军被人构陷至死。
杨老被击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然后就病倒了。
第115章 雪人()
沈慕去看杨老的时候,他正在休憩,即便是在睡眠中,眉头也是微微皱着。
“大夫怎么说?”沈慕问旁边的丫鬟。
那丫鬟道:“大夫说是年纪大了,不经摔,又整日的劳心劳力,所以才病倒了,倒也不算太大的事情,将养些时日就会好,但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些。”
沈慕颔首,拿起桌旁的一本书,自顾看了起来。
没多久,杨老悠悠醒转。老人睡眠浅,即便病了,也还是如此。
他的神情很是憔悴,白发似乎也多了一些,看起来更加的苍老,但看到沈慕来了,还是尽量露出一个微笑来,动手撑了撑似乎想要坐起来,可力量不够,沈慕便走上前来扶他靠在床头,并且在后面垫了个软软的枕头。
“老喽,不中用喽!”他自嘲地一笑。
“您这是老当益壮。”沈慕安慰。然自己也觉得这话的苍白无力。
“要不要喝水?”沈慕问,走到一边的桌旁去倒。
杨老接过茶盏,却没有喝,而是开口说起了话,话语中也透着无尽的痛心与无奈,“秦家三代忠良,皆是为国征战沙场铁骨铮铮的汉子,秦廷玉更是一员难得的儒将,一生受创无数、立功亦无数。天下之人,哪个不知?可是竟被人构陷,陷入党争之中,陛下将其召回京城,谁曾想竟于半路惨遭埋伏……”
“可恨哪,如此一位忠勇爱国之士,他日必成国之柱石,可就这样陨落了……我心甚痛啊!”杨老嘴唇哆嗦着,双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最后竟抖手将那茶盏掷了出去,哗啦一声摔了个稀烂。
门外的丫鬟吓了一跳,偷偷朝里探了一眼,也不敢进来打扫。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人,却是陈老,没好气地骂道:“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大的火气!”
杨老看也不看他。
陈老语气缓和下来,劝道:“咱们都告老还乡了,有些事你也要放下一些,不能天天嘴里念着心里想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念叨的太多,让那位知道了怎么想?”
杨老面颊抽动一下。
陈老继续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兴许是早有预感,秦廷玉于半年前,就秘密将妻儿送了出去,性命应当无碍,只是要找到恐怕还要费些时日。”
杨老神色略缓,之后便要下床,拗不过,便只得给扶了下来,多穿了两件衣裳,又披了大氅,由他在庭院的屋檐下坐了,目光却定定望着北方,不言不语。
陈老叹息一声,沈慕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陪着坐了一会后,二人告辞离去。路口分别的时候,陈老看着沈慕,嘴唇张了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到得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沈慕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路默不着声地回了家。
夜来,沈慕迷迷糊糊地听到屋外传来簌簌的声音,天冷,便也不甚在意,往被子里缩了缩。等到天亮的时候,透过窗户见到外面比平时亮了许多,再一看,屋檐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白,始知是下雪了。
出屋一看,果然如此,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时候雪还是很大,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簌簌簌地下个不停,花草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只隐约露出几片绿叶,而树木也只能看到光秃秃被雪埋了大半的树杈。
小厮丫鬟们全都戴了帽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若非必要,很少走动。
饭后,便有人来,是安玉可,戴了个粉色帽子,浑身上下也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但她瘦小,所以倒也不显得臃肿。
“来啊,沈慕,我们来打雪仗啊!”安玉可站在雪地里,冲沈慕叫。
“这么大雪呢,你是不是傻?”沈慕回道。
话才说完,便被一只雪球砸在肩膀上,登时落了一身的雪花。
安玉可朝他嘿嘿的笑。
“安玉可,反天了你!”沈慕恶狠狠的样子。
“来呀,来呀!”安玉可笑嘻嘻的,“来惩罚我呀!”
沈慕便冲出屋去,三两下团了个雪球朝安玉可掷过去,没敢用太大力,安玉可跳来跳去地躲,趁机又抓了雪,团成雪球,扔过来。
两人在庭院的雪地上你来我往地扔雪球,不时可以听见安玉可银铃般的笑声,便也有丫鬟小厮好奇地将脑袋探出窗口来看,心想公子与安二小姐可真会玩,只是不冷么?
商红娘在核了府里大半年的账册后,伸了个懒腰,走到门边,然后便听到这边二人的打闹声,中间夹杂了那么几句安玉可的声音,诸如:
“沈慕,我是女子,你要让着我哦!”
“啊,沈慕,你弄疼我了!”
“嘻嘻,骗你的啦,谁让你敢砸我来着,哼……”
“哎呦,踩死我了……安玉可你个小恶魔,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狠狠惩罚你的!”呃,这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是沈慕的。
“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却掉头往花园那边跑去。
“沈慕,我们来堆雪人啊!”
两人拿来铁锹、铲子,开始堆,很快便显出一大一小两个雏形来,安玉可又找来胭脂抹了做唇,找来短木棒插了做鼻子,眼睛是小石头,想了想,又跑到一边被积雪覆盖的树下摘了些树叶做衣服。
沈慕便拄着铁锹看着她兴奋地忙来忙去,额头都见了细汗,末了终于一拍手,高兴地道:“看看,多漂亮!”
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依偎在一起。
“沈慕,你看他们像不像我们?”安玉可问。
“不像,我的脸哪有那么白,而且我也没那么胖。”
安玉可便怒瞪他,“那我去给他脸上抹上泥巴,涂黑点!”
沈慕一把拉住她,“也不至于那么黑吧?”
安玉可眨着大眼睛看着他,突地羞涩起来,“沈慕,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呢!”
“是啊,怎么了?”沈慕纳闷着问。
“过完年,我就十三了呢!”安玉可抬起小脑袋望来,“年龄不小了呢!”
沈慕顿觉无奈,这小丫头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所以呢?”
安玉可咬着嘴唇,声若蚊呐道:“可以成亲了呢!”脖子渐渐都红了。
沈慕一把揪住安玉可的小耳朵,“成天不好好读书,尽瞎想!”
安玉可疼得嗷嗷叫起来,挣脱后,气鼓鼓地瞪着沈慕,趁他不注意,忽地一脚用力踢在沈慕小腿肚上,沈慕当即就抱着腿蹲了下去,疼得龇牙咧嘴。
“哼,敢揪我安玉可大魔王的耳朵,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转身,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走了。
第116章 水灾论()
爆竹声声辞旧岁,瑞雪飘飘迎新春。
这是沈慕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府里上下都是忙忙碌碌的,就他一个人整日无所事事,但气氛确实还是满喜庆的,远非他那个时代可以比拟。
正月里,去杨老那拜年的时候,见到他病已大好,能行动自如了,但眉宇间还是萦绕一丝抑郁,沈慕便陪着他下了好几盘棋,逗他解闷。
之后,州学那边开学,沈慕便偶尔过去上课,这时的课程也已渐渐深奥起来,开始教授一些几何知识。听课的学子却少了一些,因为会试便在春季,一些学子于年底或是年初就往京城赶去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就到了六月底,梅雨一如既往地到来。数日以来,宁州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杨老眉头一直皱着,担心汉水会决堤。这担心不无道理,汉水自西往东而来,算是武朝最大的一条河流,原先也没那么长,但经过数个朝代的挖掘、延伸,已达千里之遥,水势滔滔。
去年梅雨季还没见这么大的雨,如今已是瓢泼大雨连续四日了,且没有停歇之势,到了夜里,更是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沈慕半夜被惊醒,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一夜雨下的更大,但到了第二日上午,雨渐渐小了些,有止歇之象,沈慕接到杨老那边的帖子邀他过去,于是便打了伞前往,王二虎随行保护。
到了之后,发现陈老也在,二人皆是一脸沉重,他便知出事了。
果然一语成谶:汉水决堤了。
“昨夜有梁州前往京城的信使途径宁州,言道梁州一州三县,五十万百姓陷入洪水之中,良田、房屋损坏无数,百姓亦死伤无数。虽粮仓中有储粮,然僧多粥少,供不应求,请求附近州县、朝廷,迅速帮忙赈灾。”
杨老问:“沈慕,你有何感想?”
沈慕默然一会,这可是关乎数十万百姓的大事,也不敢胡言乱语,斟酌一会,道:“其一自然是赈灾,如何赈灾,可不是简简单单将粮食发下去就行了的。纵观历朝历代,都发生过天灾人祸,朝廷拿出粮饷赈济,可是总有些人铤而走险,从中贪墨。所以既然要确保百姓们能如数拿到粮饷,那就需要监督。”
两个老人点点头,这也正是他们非常担忧的一点。
沈慕便拿起桌上的笔,在白纸上写下“监督”二字。
“其二,水灾之后往往会有瘟疫发生,这是因为什么呢?”迎着两个老人疑惑的目光,沈慕接着道:“因为太多人聚在一起,居所杂乱,不注意卫生,细菌丛生,所以就容易引起瘟疫,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鼠疫。”
沈慕又拿起笔,写下“瘟疫”二字。
“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因为前两点不过是多死些人而已,而真正恐怖的却是内乱。人一多,就容易被蛊惑,被煽动,若是有人趁机生乱,揭竿而起……”
沈慕不说下去了,他看到两个老人点着头,眼里放射出赞许的光芒。
于是沈慕又写下“内乱”两个字。
“至于北方是否会趁机犯境,虽然也有可能,但只要我们内部不生乱,驻防边军再加强警戒,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治水,如何能一劳永逸地治理汉水,而不是动不动数年就带来一次灾难。”
沈慕写下最后两个字“治水”之后,就将白纸摊给两个老人看。
望着白纸上的八个大字,两个老人的心情很是沉重。
这其中一个问题没有做好,都容易酿成大祸。
“好了,咱们再细细说说第一条。如何监督?只需主事官员做到以下几点……”沈慕看到陈老竟拿起了笔在记,就缓缓道:“一、设监察机构,人员从京城抽调,深入难民之中日夜巡视,但凡有人状告有官员贪墨,或者有商家囤积居奇,立马查办,若案情属实,严惩不贷,对告案之人给予奖励。二、分工明确,事情到哪一环节,需哪一官员签字,日后若有错误,查办起来也方便。想来此时也不会有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顶风作案。三、公开账目,将每日所需用度等等,全都张贴出来。”
“公开账目?这是不是有些欠妥当?”杨老狐疑着问道。
“非也,”沈慕道,“百姓失了家园,没了房屋财产,必定心有怨愤,人少时倒不见得会如何,然人一多,这股怨愤极易被煽动起来,所以这时一定要公开账目,这是在开诚布公,这是在买人心,买百姓的心,同时也在彰显皇帝赈灾的决心以及爱民如子的善心。”
两个老人想了想,点点头。最后陈老很是郑重地写下了这一条。
“咱们再说说第二点,瘟疫。大水过后,肯定有很多病患。所以良医和药材肯定要尽快到位,可以成立医疗救援组。将病患与无病之人分隔开来,病患之人再分传染病与非传染病分隔开来。不能喝生水,至少每两天要洗一次澡,撒生石灰。不能随地大小便,不能吐痰,设立专门的便溺处。嗯,这方面的细节有些多,我晚些回去整理一下,明天一早,杨老你派人来拿。”
“这一点既是治,又是防,同时也是在买民心。于皇帝,于朝廷都有莫大的好处。”
沈慕端起茶满满喝了一大口。
“至于第三点,内乱。”沈慕放下茶碗,“其实这个是可控的。之所以会生乱,大致有两点,一,人心浮动,再加上有人刻意煽动;二,人太闲,一闲了,就总耐不住寂寞,想找点事做,比如聊天打屁,聚众斗殴等等等等。那怎么办呢?给他们找事做,让他们去搞建设,比如修河,比如盖房子,比如搞城市建设,只要是有用的都可以。”
“但是,有一点,做工,朝廷一定要给工钱,可以少,但一定要给,而且不能拿物品代替。”沈慕郑重道。
“这又是为何?”杨老又问,他甚至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问过这么多为什么。
“因为对于灾民来说,钱,在这时候,就是一种希望,一种重建家园的希望。同时百姓有了钱,也会用来买东西,这样钱币会流通起来,将当地的商业慢慢发展起来。商业发展起来,就需要人手,这样就会有更多的灾民投入到各个工作岗位上去,灾区的治理也更方便,也就越不会生乱,越容易焕发生机与活力。”
两个老人听得目露精光。
“这已经是货币与商业的范畴了,这是个大问题,就说到这里,只需按着这些去做就行了。”
“第四,治水。治水也不是说一声治就能治的。同样需要大量的钱粮与人力。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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