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摇了摇头,道,“此处乃佛门清净之地,怎会有酒?”
疯丐直直瞪着她,道,“我,可以等。”
“等什么?”顾泽不解地问道。
“等你去京城的望月楼中,买壶最贵的梨花酿来请我喝。”疯丐似笑非笑地回道。
顾泽眉头微微一皱,心道,唉,这果真是个疯子。
当下她也不再接话,放下一锭银子,对着店家道,“若他想喝茶水,便让他喝个够。”她顿了顿,瞥了疯丐一眼,“至于其他,爱莫能助。”
说完,她便转身前去牵马。
“小子,你说佛门是清净之地?呵,这天下哪有什么清净之地?”
那疯丐在顾泽身后冷声说道,“你可知,这地方远比望月楼更适合喝酒。因为,只有酒才能真正救赎那些想要求佛去度尽世间苦厄的人们。”
顾泽听了心有微澜,脚下一滞,回过头去。
只见那疯丐转过身,口中念念有词,大笑着扬长而去,“君不见悲欢离合古今事,弹指刹那具成空!君不见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君不见快意全向金樽去,何惧红尘多堪忧!”
只是顾泽没有看到,那疯丐虽纵声狂笑,可转过身的时候,脸颊上却留下了两行泪。
她牵着马,站在原地,心中满腹疑云,不知这疯丐究竟是何许人也,便开口问那店小二。
“回客官,小的也不知他到底是谁。小的是三年前来的,只知道在那时候就已有这疯子成日里在燕京周遭徘徊了。”店小二答道。
顾泽得不到答案,只能慢慢拾阶而上,步入连云寺正殿。
殿中金佛庄穆,僧人诵经,香炉鼎立,信徒虔诚。
望着悬挂在佛像两侧‘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尽度方正菩提’的黄布,顾泽久久无言。
最后,她还是心存敬畏地跪了下来,不为许愿,不为修缘,只是为了感受些许慈悲。
可当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眸的那一刻。
两旁的声音突然如同潮汐,在耳边时远时近。
她有些纳闷地睁开眼睛,不想周围的信徒和僧侣一下子全都不见了,眼前的金佛变成了一尊灰不溜秋的石佛,辉煌的大雄宝殿也变成了残破的旧墙破瓦。
她侧过头,登时眸中一缩——
发现身旁还并肩跪着两人,她们同自己一样,双手合十,面朝大佛。
顾泽盯着这两人像似会发光的侧脸,不知是真是幻,忍不住朝她们伸出手去。
可突然间,“咣”的一声,身后传来一阵洪亮的钟声。
顾泽手一僵,眼前的两人便转瞬即逝,一切又恢复如初。
她彻底愣住了,右手伸在半空中,也忘了收回,直到一位小和尚纳闷地推了推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左右环顾了一下,按理说灵儿不在,她是不应该看到这些幻象才是的。
她颤悠悠地站了起来,明明没跪多久,可她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当晚,她决定住在连云寺,方丈亦很干脆地安排了厢房和斋食。
但当她问及方丈关于山脚遇到的那个疯丐是什么来历时,方丈却只是摇头,叹息道,“佛曰,不可说。”
顾泽只能作罢。
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处陌生,当晚她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熬到差不多三更的时辰,她终是忍不住披衣下榻,索性也不睡了。
深夜的寺庙很安静,隐隐有鸟虫声时不时地响起。
顾泽随意走着,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到了连云寺后院的一处偏房。
里面微弱的烛光摇曳,也不知是哪位神秘高僧还在潜心修行。
顾泽并无意多留,刚想转身原路返回厢房,不料脚下踩到了一根树枝,虽然很轻,但还是突兀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什么人?”从房内传来一个声音。
令顾泽感到惊异的是,居然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顾泽一时忘记说话。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只见一名妇人手持长烛,立在门口。
这妇人四十左右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娘亲要年轻一些,身穿青色素袍,容貌清丽,风韵犹存。
顾泽忙垂首作揖道,“晚辈是无意走到此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那妇人没有说话。
顾泽有些忐忑地偷偷抬眼,却见那妇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满眸的惊疑不定。
待与顾泽对上眼,那妇人才如释重负般喘了一口气,可眉目间似乎又多了几分怅然若失。
“你叫什么名字?”妇人对着顾泽左看右瞧,问道。
“晚辈名叫顾泽,姑苏人士。”顾泽硬着头皮答道。
“你姓顾?姑苏。。”妇人困惑地喃喃自语着,“可怎会同她。。这么像?”
顾泽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灵儿的时候,她也曾对自己说过一句‘你与她很像。。’
当时的她,全然不明白灵儿指的是谁,可是现在,她心中隐隐已有了感觉。
顾泽也抬起头,仔细打量上妇人。
过了半晌,她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她认出这妇人是谁了!
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但她眉眼还是依稀与灵儿故事中的那名女子甚是像似。
这妇人,就是苏琬!
第90章 终棋()
当今圣上慕容驹乃仁孝之君,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翰林院众臣重新修纂燕史,以表对帝君陵中的九位先皇之孝。
或许是因为先度几番兵荒马乱,政权更迭,故到如今还能保留下来的史笺中,有关帝王言行的记载大多都只是寥寥数语模棱代过。
而关于燕翎帝时期的史载,更是少之又少,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翎帝在位七年,无后,崩于昭兰殿,苏妃陪葬。
所以身为翰林编修的顾泽一认出眼前的妇人竟是那个本该和燕翎帝一起去世多年的苏妃苏琬之后,登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眸,指着她忍不住叫出了声。
“你。。你是苏。。苏。。”
苏琬本就神情恍惚地盯着顾泽,一听到从她口中蹦出那个‘苏’字,倏地脸色大变,更似突然从梦中惊醒般倒退了一步,扶着门沿,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她隐姓埋名在这连云后院带发修行已有二十余年,除了方丈,该是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顾泽望着她,忽地想起了灵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剩下的故事,或许该由他们跟你讲了。”
顾泽心道,难道灵儿指的讲故事的人,就是这位苏妃娘娘?
当下她便强压住剧烈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苏琬道,“娘娘勿怕,在下并非歹人,之所以能认出娘娘,实则是因为。。”她顿了顿,决意将自己所遇到的事吐露出来,便垂首诚恳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若娘娘愿信在下,我自会将其中情由,全都告知娘娘。”
苏琬一瞬不瞬地盯了顾泽良久,才微微侧过身,对她道,“进来,说吧。”
狭小的房中,十分简朴。几乎只容得了一张单人小榻,榻中央摆着矮案,案上铺着素白的纸笺,上面密密麻麻抄满了蝇头小字,看不大清。
“坐吧。”苏琬指了指榻,轻声道。
待顾泽坐定后,她才坐在榻的另一边。当目光与顾泽相接时,她的脸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红白,立即转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罢。”
“是。”顾泽稍微理了理思绪,便毫不隐瞒地将自己如何女扮男装入宫,以及如何遇上雀妖灵儿听她讲故事的经过都一一说了。
苏琬静静地听着,待顾泽说完,竟怔怔地凝望着她痴了。
“娘娘?”顾泽伸出手掌,在瞳仁失神的苏琬面前轻轻晃了晃。
苏琬收了神,望着她苦笑了一下,缓缓红了眼眶,低叹道,“你的确同她很像。”
再次听到此言,顾泽心中一动,想起了灵儿伸手抚上燕翎帝画像时的怅然表情,想起了她执意要给自己讲故事时的灼灼目光,也想起了她也曾同此刻的苏琬一样望着自己红过眼眶。
她踌躇再三,终是开口问道,“娘娘所指的那个‘她’,是在说翎帝陛下吗?”
苏琬不语,依旧只是望着她,就好像在透过她在望着另一个人,呆呆出神。
在这样的目光下,顾泽有些坐立不安,只好别过脸,问道,“也不知。。娘娘又可知道。。后来怎样?”
“后来?”苏婉慢慢收回了神,不解地问道。
“对,我想知道,后来那位匈奴公主走后,又发生了什么?”
顾泽还是把一直憋在心里的困疑说了出来,她低沉地问道,“其实在这个故事中,有太多事在下一直很不明白,比如为何那位公主一定要走,又为何翎帝陛下竟会让她走?她们明明就是相爱着的不是吗?”
苏琬瞧着面色沉重的顾泽,突然‘扑哧’一声,掩口巧笑了起来。
顾泽不知自己问错了什么,只好窘迫地望着快笑出泪的苏琬。
笑了半晌,她轻轻摇了摇头,忽又神情落寞地幽幽道,“是啊,毕竟你还年轻的很。。曾经的我也曾如你一般想着,想着爱就是执子之手,是不离不弃,是坦诚相待。到后来我才发现,爱也可以是两两相忘,是生死不见,是苦心虚欺。”
苏琬说道,“你知道吗,我本以为,在看到她们分开的时候,我应该会开心的。能够亲眼看着我憎厌的两人从此一刀两断陌路天涯,我本以为我定会开心的。。。可是我想错了。。。”
说到这时,苏琬垂下眼眸,盯着素宣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轻不可闻地叹息道,“唉,我不仅算错了自己的心意,也算错了她们之间的情意。”
苏琬抬起头,对上顾泽的年轻的眸子,“阿姐的确是走了,但这难道就真的意味着,她不爱她了吗?而她,没有挽留,但两人之间的情份难道就真的可以放下了吗?”
顾泽似懂非懂地张了张口,接着听苏琬道,“后来,阿姐在踏出未央宫前还是停下了脚步,又转过身来。我本以为她是后悔了,不想她却是望着我,朝我招了招手。当时我也不知怎么了,双脚就好像不受控制般朝她走去。。我明明那么讨厌她。。可看到她站在雪地里向自己招手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以前自己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阿姐总是会站在村头朝我招手。。。”
顾泽正安静地听着,忽一阵初夏的晚风扣开了窗扉,长烛忽明忽灭,满案的素笺翻飞如蝶,吹落到地。
顾泽忙蹲跪下身去捡,可刚碰到那些素笺上的笔墨,霎那间摇曳的烛影陡然华光流转,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直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袭来,她才茫然睁开眼睛,登时瞳仁一缩——
眼前的陋室已不复存在,自己却是蹲跪在一片皑皑茫茫的雪地之上,四周都是巍峨冷肃的宫墙和不动如山的侍卫。
天空悠悠扬扬地飘着雪,她好像又回到了故事里。
但只一瞬,她便察觉到这儿与灵儿故事里所看到的幻象不同!
因为以前的顾泽只是名看客,即便她能看到故事里的四季变更,可她无法感受故事里的春日煦阳或秋夜萧瑟,她无法碰触故事里的一草一木,也无法闻嗅到故事里腥烈的血气。
可是现在,她分明能感到漫天的冷意包围着自己,只穿一件夏日薄袍的她感觉自己要冻死了。
她僵硬地站起身来,忽听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只见一位淡粉色华服裹身的少女正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年轻时的苏婉,怔怔地朝她张了张口,“娘娘,我怎会。。”
话未说完,苏琬便与她擦身而过。
她好像完全看不到,也听不到她。
顾泽顺着苏琬走的方向望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仔细看,就能发现,雪地上原本就有两个人的脚印,任大雪漫漫也无法掩去。
可以看得出,这两个人每一步都很沉重。
脚印一直延伸到未央宫大门的石阶上,那里站立着一名绯衣女子和一名黑衣男子。
顾泽怔怔地望着,印象中她好像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这些故事里的人。
清晰到她看见了绯衣女子眸中几近凝结成冰的泪珠,甚至看到了她泪珠中倒映着的那个明黄背影。
顾泽看着苏琬缓缓走到阶下,立住,微微仰头望着绯衣女子,不语。
那绯衣女子也沉默地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才极轻地问道,“你还记得你我被带进宫的第一晚,是被安置在哪吗?”
苏琬一愣,似乎不解她为何要问这个。
月华殿。
虽然只住了一晚,但她不会忘记,因为那好像就是她和她还能以姐妹相待的最后一晚。
在经历了翌日的验身之后,她和她之间,就再没好好做过一天姐妹。
苏琬轻声回道,“记得。”
绯衣女子点了点头,道,“苏姑娘,无论过去种种,你我总归是做了三年姐妹,今日一别,怕是后会无期,我有一物要赠于你。”说完,她便弯身凑唇到苏琬耳旁极轻地道了数语。
苏琬脸上神色变了变,半晌才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何要赠我那个?”
绯衣女子静静说道,“你还记得以前你我同榻夜谈,我曾许诺过你什么?”
她曾许诺她,定会帮她找到可以托付的如意郎君。
可此时苏琬的声音骤然变冷,带着讥讽,“公主殿下何必再提此事?”
绯衣女子苦涩地牵动了下唇角,一字一字艰难道,“你,终会明白的。”
说完,她便转过身,慢慢离开,再没回头。
“别。。别走啊。。”
看绯衣女子再无停留之意,顾泽不禁急得大叫了出来。
她打心底不愿她和她分开,踉踉跄跄地追到绯衣女子身边,伸手要拉她,不想自己的手掌却似透明一般,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她。
顾泽感到心酸极了,她回过头望了慕容颜明黄的背影一眼,猛一跺脚,又奔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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