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炼一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七哥跟圣上的往事,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想当年,七哥是这个王朝最不受宠的皇子,父皇冷落他,母后忌恨他,兄长们欺负他。。。听闻只有四皇兄真正待他亲如手足。
“你知道吗,我的第一把宝剑就是圣上亲手送的,第一套拳法就是圣上亲手教的,第一次骑马就是圣上亲手抱我上去的。。。那时候的圣上,是我的兄长,是我的老师,甚至是我的父亲。。。而那时候,我不叫他圣上,不叫他陛下,而叫他四哥。。。”慕容颜的声音无比感伤,她伸出手掌,像似想抓住那些一闪即过的美好回忆,却有花瓣打着转飘落在掌心。
慕容炼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容颜似乎天生便带着忧郁气质的侧脸,听到她又叹息般地说道,“那年,我随四哥前往漠北赴战,一路艰辛苦绝,无数次觉得自己要被敌人杀死,被风雪冻死,或被饥饿活活折磨而死。。。可每次都是四哥从绝望的黑暗中将我救回,那时候我曾想,即便往后要为这个人肝脑涂地也绝不后悔。”
慕容颜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如掌心的花瓣一般没有重量,“真的,那时候的我就是那样想的,他就是自己可以信赖一生的兄长,就是自己心目中所崇拜的英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总是笑着对我说的那句,‘别怕,四哥永远都是你的后背’。。。因为这句话,哪怕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不曾畏惧,哪怕让我为他受了万箭钻心之苦,我也认了。。。”
“七哥。。。”慕容炼突然觉得鼻头有点酸,喃喃唤了一声慕容颜。
这或许就是帝王家的悲哀,纯粹的手足之情,总是很难长久。
慕容颜回过头,盯着慕容炼,忽然笑了起来,“有时我听到你叫我,倒有些像当年我叫圣上。”
她举起酒杯,又一饮而尽,眼神渐渐有些轻忽和迷醉,缓缓吐露出心声,“后来,即便知道是他娶了她。。。打心底我也从没想过要去恨过他。。。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恨过所有人,可偏偏恨不起他。。。我。。。我只能把她当成自己的皇嫂,我舍弃了她,舍弃了自己,却也不愿背叛他。。。那是因为,我不想失去唯一的哥哥啊。”
“七哥,或许圣上在成为圣上的时候,便不再是你我的兄长了。”慕容炼压低了声音,眸中泛起湿润的光。
慕容颜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突然无力地朝慕容炼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个了,你我兄弟也一别经年,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七哥。。。”慕容炼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提醒道,“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说过,人心万重,尤其是圣意难测,不可不防,你可务必要按计行事。。。”
“我多希望,你的那位朋友说的是错的。”慕容颜攥紧了手中的酒杯,苦笑着打断道。
她多希望,他的心中。。。尚存一丝手足之情。
“七哥,圣上如今处处针对你,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慕容炼红着眼眶,忿忿不平地说道,“你为我大燕立下了汗马功劳,可圣上又是如何对你的?你为他卖命打江山,可他却将你贬至荒远的边关这么久。。。他早就不是七哥你心目中的那个好兄长了。。。”
“别说了。”慕容颜闭上了眸,不去看他,不知为何,她从慕容炼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一丝当初的自己,年轻、冲动、说什么做什么,从不去计较后果。
良久,她满脸悲凉之色,轻叹道,“九弟,你我非要谈论这些如何提防戒备自己兄长的事情不可吗?”
慕容炼垂下了头,在旁边静悄悄地没有应声。
他静静地看着慕容颜沉默地喝酒,他突然有些看不懂她内心所想。在所有兄长中,这位七皇兄是经历了最多的,所以她该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间的苦难和割舍、背叛和沉浮。
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始终不愿去接受现实的变迁与污秽。
听人说,如果喝闷酒的话,是很容易醉的。
果然很快,慕容颜似乎便醉了,只见她抽出腰间佩剑,摇摇晃晃地走到庭院中央。
慕容炼看到慕容颜盯着自己笑了笑,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刻,他从她眼中读出了种种隐秘的心曲,难言的情愫以及深沉的愿景。
青光起,他看到慕容颜在纷落迷乱的洁白花瓣下挥剑起舞。
身姿绰约,翩翩自如,她寂然一笑,迷醉地吟唱道: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
芭蕉叶上听秋声,欲哭不成翻强笑。
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枉自说聪明。
慕容颜的声音很轻,像似迷路在遥远的回忆之中,慕容炼静悄悄地看着她仿佛会发光的侧脸,却别感于心。
刚满十八岁的他,其实并不能理解这种十年踪迹十年心的心境,他只能感觉到他的这位皇兄,一点都不快乐。
其实本就没人能真正懂另一个人深藏在心底的那些秘密和无奈。
而或许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多情却被无情恼,聪明反被聪明误。
“九弟,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慕容颜丢了剑,微微叹息道。
“七哥羡慕我什么?”慕容炼不解地问道。
只见慕容颜扬起一丝无比落寞的笑容,便张臂倒在了地上。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漫天的落英飘在了衣襟上,眉睫上。
“你有的,我都没有。”
是的,她羡慕他生来便有骨肉之爱、手足之亲,羡慕他无须忍受他人的诽谤非议和恶意诬陷,羡慕他能光明正大鲜衣怒马的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扪心自问,自己其实是个自卑且软弱的人,拼命维系着一个不该属于自己的身份,爱着不该去爱的人,沉重的宿命之枷让她忍不住去羡慕这个年幼的弟弟。
慕容炼一怔,急忙走向倒地不起的慕容颜,刚想开口再问,却见一袭紫衫款款走来。
他微微垂首,说道,“臣弟见过皇嫂。”
萧紫烟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慕容颜,也有礼地欠下身子向慕容炼回礼,“见过九殿下。”
“七哥他。。该是喝多了。。”慕容炼有些窘迫地说道。
“我知道。”萧紫烟平静地说道,眸光却目不转睛地定在慕容颜身上。
慕容炼见萧紫烟眸中脉脉含情,心忖,她与七哥还真是伉俪情深,想七哥离京多年,皇嫂实属不易,自己也不该继续叨扰他俩了。
念及至此,他便拱手道,“如此,那皇嫂你好生照顾好七哥,臣弟先行告退了。”
萧紫烟出言挽留了几句,可慕容炼已执意要走,她便亲自送他出了襄王府,并嘱咐下人将酩酊大醉的慕容颜扶进寝殿。
可当她折返回庭院时,却见慕容颜还闭目躺在地上,两侧的婢女全都跪在一旁,不敢作声。
为首的那名侍女看到萧紫烟走来,急忙上前低声说道,“娘娘恕罪,奴婢已劝过了,可王爷他不肯起身。。。”
“都退下吧,就让我这样躺一会吧。”
慕容颜没有睁开眼,声音平缓而冷静。
是的,其实她根本没醉,因为。。她早已忘记了醉的感觉。
她只不过想装醉,装作可以忘记一切烦恼,装作可以彻彻底底地纵情任性一次。
四周很快传来安静地如同退潮般的碎步声,沉默了许久,慕容颜才慢慢张开眸,却见萧紫烟还站在不远处,紧抿着唇盯着自己。
慕容颜在心中长叹了一声,便站了起来,别开脸,轻声唤了句,“紫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有些害怕对上这个女人的眼睛,因为她眼中的幽怨和不甘,甚至还有一些更晦涩的东西往往能勾起自己心中那团叫做愧疚的焰火,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灼得体无完肤。
萧紫烟走近慕容颜,缓缓抬起手,靠近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慕容颜极快地出手捏住她的手腕,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只是想帮殿下将肩上的落花取下,这都不行吗?”萧紫烟凄然说道。
慕容颜如火烧般地收回了手,心中的那团火焰焚得更烈了,她垂下了头,内疚道,“对不起。”
萧紫烟轻轻取下那片花瓣,有晶莹的泪花在睫毛前颤动。
良久,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殿下,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说一句让我欢心的话?”
难道非要我剑指你喉,你才肯正眼看我?
萧紫烟死死盯着慕容颜,看着她唇角轻颤,仿佛等了她一生般,才听到她的声音贯穿入耳,随后眼泪不可抑止地从眼睑里漫了出来,淹没了那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
她说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41章 无忧()
慕容炼骑马出了襄王府,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觉得有一根根细细的火舌在舔舐着自己的心。
就在方才,他盯着在梨花树下挥剑起舞的慕容颜,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好像触及到她一生中最大的隐痛。
脑中不断回响着她说的那句:你有的,我都没有。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她是这个世间最孤独的人。
就连她唇边的笑意,都是那么落寞,就好像她已经知道,没有谁能真正陪伴她一样。
慕容炼又回到了望月楼,他走着平日里走过无数次的熟悉台阶,推门进入了那间干净的雅间。
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正手持黑子独自摆着棋局,看到慕容炼进来后,眸光微微一动,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草民段无忧,见过九殿下。”
慕容炼怅然不乐地摆了摆手,走到他身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见过七皇兄了,并把你的计划告诉了他。。。让他在狩猎之前佯装受伤,这样便可不去狩猎逃过万一,也可暂且留在燕京。。。”
“可是,襄王殿下并没有答允殿下那么去做,对吧?”
段无忧盯着慕容炼的眼睛,挂着温良地笑容,打断道。
慕容炼一愣,随后皱眉问道,“既然你明知道皇兄他不愿那么做,为何还要我去说?”
段无忧沉默了一会,转头望向窗外,喉音低沉,有些失神地低喃道,
“有些事,说与不说,都会发生。”
“而有些人,争与不争,都是争。”
“先生?”慕容炼突然有些不明白段无忧所言。
段无忧眸光一凛,望向慕容炼,缓缓问道,“九殿下是否真的想救襄王殿下?”
慕容炼郑重地点头,“自然是真的。”
接着,又听他轻声叹息道,“可惜,七哥他还是信着圣上不会去害她。。。”
段无忧又压低了声线,直直盯着慕容炼的脸,平静地问道,
“段某再问一句,如果陛下和襄王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站在哪一边?”
忽然一阵风吹进屋内,吹得两人的衣袍拂扬。
慕容炼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满眸惊骇地望着段无忧,似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到的话。
“如果殿下心中有所畏忌,那就当段某什么都没说过罢。”
慕容炼垂下眸,沉吟道,“要说我一点都不畏惧陛下那是骗人的。。。可七哥曾在熊口之下救过我的性命,当年陛下继位之初,若不是七哥苦苦相求,或许陛下也绝不会轻易地饶过我。。。就算是为了报恩,我也会选七哥。。。”
“那么,就算要做一些大逆不道之举,也要选择襄王殿下吗?”
慕容炼沉默了一会,终是点了点头,肃然道,“是,我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哥哥了。”
段无忧盯着慕容炼郑重而不带一丝杂色的年轻面容,终于展颜一笑,“如此,段某自当殆尽竭虑,也定会尽力保护襄王殿下周全。”
慕容炼怔怔地望着他,问道,“敢问先生打算怎么做?”
段无忧凑近到慕容炼耳边,低声说了数语。
慕容炼听了,却带着一丝明显的震讶和滞涩,猛然抬眸喝道,“不可!此法太危险了!稍有差池,会害死所有人的!”
“殿下还记得段某第一次见到殿下时,说了什么话吗?”段无忧浅笑着问道。
慕容炼不答,段无忧便接着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棋如人生,若心有不甘,何不再杀出一片天地?”
他眸底清澈,负手而立,“不拼死一搏,便只能束手就擒。”
良久,慕容炼黯然问道,“敢问先生,你。。你又为何要对我七皇兄如此。。。上心?”
段无忧注视着他,笑意却更浓了,他缓缓抬起手抚上慕容炼面如冠玉的脸颊,指尖跟他的声音一般温润如玉,“九殿下难道真的不明白,段某真正上心的人是谁?”
慕容炼登时满脸通红,怔怔地凝视着眼前儒雅如风的青衫男子。
“难道你还不明白,若陛下真有灭藩之意,只要襄王一死,下一个必定轮到殿下了。”段无忧声音温柔,却很诚恳,“所以,我助襄王,便是助殿下一生无忧,我护襄王,便是护殿下一世长安。”
“先生。。。”慕容炼唇角颤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段无忧,心中狂跳不已,“你当真。。。当真是这么想的?”
段无忧依旧是笑,温煦的笑意微微荡漾,只听他低声浅语道,
“自然,段某只为殿下解忧。”
慕容炼反手抓住段无忧的手,眼眶乍红,有暖暖的湿意顺着脸颊潸然而下,
“先生,我只希望七哥此事终了之后,便可与你无忧无虑地对弈饮酒。。。再不过问其他。。。”
“段某愿意永远陪伴殿下。”
段无忧淡淡地点着头,可唇边的笑容却不易察觉地消隐了下去,
“但在此之前,也许必须要做一些阴暗可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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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夏,缇。
关于这个名字,苏璃想了整整一宿。
她躺在床上,木然地瞪着床顶,脑中纷乱而迷惶。
苏璃,出大汗夏缇,楚夏缇。
她突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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