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哭笑不得:“张工师,你这是要我赔你一件新衣裳了。”他倒是对崭新的鞋履沾染泥水粪便不太介意,前世下乡的机会很多,明月最厌恶的,就是同行里有那种衣冠楚楚的领导,下了车几步都不愿走,过条河还要年迈的老乡背着,真不知是去干嘛。
于是他便在张老和问询赶来的工师们惊讶的目光中,趟过浑浊肮脏的泥水,径自向里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四下打量这片归自己监督管理的区域。说起来,明月对邯郸还没有临淄熟悉,毕竟才呆了半个多月就匆匆离开了,回来后也只是走马观花,像这样真真正正走进民众中间,还未有过。
这里的情形的确能让人皱起眉来,外面的肮脏狭窄且不提,古代城市的里巷基本都这样,到了里面,明月发现这里果然是他想象中手工作坊的样子。
沿着蜿蜒小路,他们行走在牛首水边上,河边低矮的屋舍挤在一起,明月发现这里还有个小小的码头和水坝,并非用来行船,而是用作阻截从上游山林放过来的漂木,这是取木最便捷的方式了,明月走到堤坝边时,正好上游有数十根木头放了下来,装在坝石上,发出轰隆巨响,溅起一阵白浪……
工师介绍说,现在正是伐木的好时候,因为春夏之时,正是树木的生长旺季,如此时采伐,树液外溢,不但减低了木材强度,给砍伐造成困难,而且容易发生树裂。秋冬季则不然,树木长了一年,质地饱满,此时砍伐,树液不会外流,树干也不易出现裂纹,是继续加工的好材料。
“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材木不可胜用也’。”明月如此想着。
中国的木工算得上是世间一绝,这时代不论是建筑还是生活,都离不开木具,贩卖木材获利甚多,明月听说,当年齐国田氏还只是卿大夫时,就是靠贩卖领地山林里的木材发家并收买人心的……
愈往前,视野愈开阔,嘈杂的声音也越响,露天的作坊里是一群群赤着胳膊的青壮汉子,他们中分工明确,有的赶牛车运送从水边泊来的大木材,将其堆叠得如同小山似的。有的坐在风干的木材上,三三两两地合作,以斧斤、锯子、刨子等物将木材初步加工,或除去树皮,或将其砍成小段。
接着,这些木材又运往各色工坊,有专门烘焙木材使其柔化的,有精工细琢极尽机巧的,到处都是细微的凿锯声,木尘在空气中弥漫,明月也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他明白,在这里做工的人,多半活不长……
心生感慨之余,明月发现自己走的,不过是横穿工坊的主干道,旁边还有无数的地方,他也不想走马观花,便在一条小径旁停下了脚步,笑道:“进去看看。”
工师阻拦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在前引路。
他们就这么左拐右拐,走进了一个小作坊里,这里不大,也就几十步见方,墙是黄土坯砌就,已经很老了,斑驳得厉害,进的人多了,轻微震动就扑丝丝掉土粒。
墙头下,则是一家正在干活的匠人,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背,正在训斥他的儿孙们,突然被一群人闯了进来,顿时大惊失色,见是工师张老,便陪着笑过来,低头哈腰:“工师,老朽这记性不好,今日还未到交工的期限罢?还望工师再宽限几日……”
等见到张老连连朝他摇头,老者这才看到工师身后四处打量的年轻君子,得知这是位公子封君后,他连忙拉着儿孙徒弟们下拜稽首。
“长者不必多礼。”明月扶起了那老者,发现他下颌的胡须像风干的苎麻一样白,且日渐稀疏,手上满是老茧,每一次呼吸,肺部都有一阵痰响,一问之下,果然是位老木匠。
“不知长者做何物?轮子?”明月看向院子里,里面摆着一些圆形的木环,还没来得及上辐,也没有磨光,但已经有车轮的雏形了。
“正是轮!”那老木匠笑起来时满口豁牙,本来还有些诚惶诚恐,但很快就被这让人如沐春风的小公子感染,指着各类器具介绍起来。
墙头下是一路排开的器具,斧头凿子墨斗锯子,这是木工作坊里必备的工具。当然,也不能少了木工长凳,长凳正对着门口,这样采光就得到了些许保障,老木匠和他的儿孙们每天都骑在长凳上做工,凳上留下了许多斧凿刀痕,仿佛每个痕迹都积淀着一个故事。
轮氏老者还为他演示起了他们做工的情形,捋起袖子,在长凳上“哧溜哧溜”地舞着刨花,刨声在空气中回响。偶尔捉起器具,眯起右眼瞄一眼,看是否刨平,有时顿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苍老的咳嗽。
等完工后,他便兴致勃勃地介绍到:“公子请看,要判断这车轮是否好,先得远望,车轮的外圈,要弯曲匀称,两旁稍微向下斜。这辐也有讲究,要像人的手臂般由粗到细。另外还要看轮子的高低,如果太高,人不容易登车,太低,马拉车时,在平地上也会有如爬坡……”
轮氏老者说道擅长的东西难免唠叨,长安君也不生气,只是耐心听着,直到工师张老连连咳嗽提醒他,轮氏老者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可不是自己的小学徒,而是一位王室公子!他连忙下拜道:“老朽……老朽多嘴了。”
“无妨,我倒觉得挺有趣。”明月颔首笑了笑,让人留下一些钱帛作为赏赐感谢,然后就离开了这个院子。
从工师处明月得知,这类木匠基本上是以族为单位聚居,正所谓“工不族居,不足以给官。”他们世代继承手艺和工匠身份,有专门的户籍,不少人一生从不离开木作坊,走到邯郸之外的地方去。他们按着官府的要求做工,在微微飘浮的木屑尘灰中,咳嗽着,闲暇时也可以用边角料做点东西,托商贾迈出去,赚几个小钱。
他们的造物,经过又一轮的深加工,变成轮子、车辕、矛杆、家具等。然后再装备到军队里,或走进千家万户……
到了傍晚时分,明月已经将这片木工作坊巡视完毕,除了专门做轮的匠人外,还参观了舆、庐、匠、车、梓五种匠人的工作,分别是做车厢、车盖,以及将各个部件组装为车体,这木工作坊,基本都和制车、舟有关。
等晚上回到居所后,恰巧他的哥哥庐陵君赵通来访,正好在门口看到他满脚泥泞,头上还沾着木屑灰土的模样,不由大吃一惊。
得知明月今天竟然亲自去看木匠们干活,庐陵君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长安君,子夏曾经说过,工匠、农圃,皆为小道,虽有可取之处,但对于君子而言,关注这些事情,却会耽误正事,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普通儒生君子都不屑于与工匠同伍,何况吾等王室公子?”
看得出来,深受鲁儒熏陶的庐陵君,对于那些整日忙忙碌碌的低贱工匠是很看不起的。
明月却一边让侍从帮自己振衣弹冠,一边笑道:“兄长,我可不这么认为,你的看法,过时了!”
PS:今天就这章了
第153章 工欲善其事()
“士农工商,皆国之柱石,缺一不可,这是我在齐国时,在稷下学到的东西。”
明月所说的,正是齐国管仲时提出的“四民分业”,即“士农工商”四种身份的人分开居住,分别培养,使各自的技艺能臻于完美。对于工匠,他的建议是:让百工聚集在一起居住,年少时就学习技术,这样一来,百工的子弟就总还是保持百工的身份。在当时管仲看来,士农工商并没有高低贵贱本质差别,都是为诸侯贵族服务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各有专长而已。
的确,工匠在西周春秋时虽然也没有自由改行的权力,但他们的地位不低,属于“国人”,有时候还可以议政,或是成为都邑里发动暴动反抗贵族的主力。
可这国野之分已经完全消弭的战国,百工之肆里的工匠,地位也比西周春秋时“国人”一落千丈。就明月今日所见,虽然能吃饱饭,但他们的劳动成果基本都被官府毫不客气地剥夺干净,只像是施舍般留下点口粮钱帛,虽不是奴隶,却近似奴隶。
这也难怪有不少自以为学了点文化的士人开始看不起其他三种职业,尤其是百工,竟被一些人视为贱业了。
不过明月却不赞同这种看法,说道:“兄长且看看你我身上,穿着的深意帛布是百工染的,吾等乘坐的车马是百工制作的,吃饭时用的鼎簋,是百工炼制铸造的,喝的酒酿浆水,也是百工所制,若离了百工,你我恐怕要亲自采兰草染衣裳,吃饭时只能用叶子做盘,出门也无车可乘了。”
庐陵君一愣,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所以,正如荀子所说的,相高下,视硗肥,序五种,君子不如农人;通财货,相美恶,辩贵贱,君子不如贾人;设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君子虽然统治着国家,但离开了农人、商贾、工匠任何一种,这邦国都无法正常治理,我既然都做了邦右工尹,便要体察百工,了解他们的生活和事业,哪能顾虑着高低贵贱,而不闻不问呢?”
一席话倒是将庐陵君说得哑口无言,指着明月摇头道:“长安君去了齐国一趟,伶牙俐齿磨得更锋利了。”
明月摇了摇头:“不止是齐国,我听说在秦国,对有技艺的工匠极为重视,秦国屡次伐韩,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将韩国的匠人掳掠回咸阳,日积月累,秦国原本百工稀缺,如今却有数以万计!”
据他所知,秦国不但夺取六国的工匠,还学习了东方较为先进的管理方式。山东六国有一种制度,叫做:“物勒工名”,要求器物的制造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自己制作的产品上,以方便管理者检验产品质量、考核工匠的技艺。除了工匠之名,还要刻上督造者和主造者之名,以便逐级追查产品质量的责任人。如果器物上不刻写名字,就要被惩罚。
比如明月作为邦右工尹,监督一批车舆的制作,他的名字就要作为督造者刻在第一位,之后便是那位工师张老,其后才是真正的制作者名号。
这一点也被秦国学了去,并严格执行起来。由于有严苛的《秦律》支撑,这套方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秦国开花结果。秦国的百工畏惧刑罚,绝不敢怠工偷懒,不过做得好的,也有具体的奖励办法,甚至可以封爵。
再加上有一部分墨家入秦,带去了不少技艺,百年积累下来,秦国的工匠还真有一些“工匠精神”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秦能够制造出几乎完全一致,零件还能替换的弩机、矛戟,后来更做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兵马俑……
秦国的手工业虽然在奢侈品、艺术品方面远远不如山东六国,但兵器、甲胄、车舆的制作已经后来居上,不亚于韩、楚了,虽然在精品质量上比不了,但胜在质量平均,且制作效率极高。
制作武装一万大军的兵器、甲胄、车辆需要多长时间?这些东西放到交战时,就是两国的硬实力差距!
明月估摸着长平之战仅有四五年时间,秦国上农,更有巴蜀粮仓、关中天府,以牛耕,渭水通粮,而赵国能种地的地方集中在太行山以东,也没有水利之便。在农业上是没法四五年内突飞猛进的,只能先往百工技术上想想办法。
据他所知,赵国的工匠,虽然不如韩国,但也是不差的。而且他在稷下时还和墨家不打不相识,如今依然与几名齐国墨家弟子有书信来往,明月想着,要不要将他们骗来……
不过那人后话,接下来几天里,这位新官上任的邦右工尹十分积极地出入于邯郸西北的百工之肆,与轮人、舆人、庐人、匠人、车人、梓人几个工种的家族代表一一会面。他出身高贵却待人和蔼,赏赐阔绰,再加上之前”为国赴难“的声望加成,几天下来,工师和匠人们都接受了这位新上司。
熟悉人事后,明月也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正巧,大工尹赵豹给他下达了一份来自前线的“订单”。
“半个月内,新制三百辆运粮的辎车?”
……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
所谓的驰车是轻战车,革车是蒙着皮革的重甲战车,但孙子还没有说另外一种车,那就是辎车,也就是运送辎重粮草的车子,遇上带甲十万的大战,所需只怕也不下千乘……
比如这次伐燕之战,出动的兵卒人马可不少,这些人的辎重主要是在北方中山一带就地征发,但为免不够,也得从邯郸、信都的仓库运往北方,所以赵奢在统筹之后认为后方可以供给的粮食有余,但车辆不够,便紧急追加了三百辆。
这是一份紧迫的工作,百家里能参与进来的熟练木工不到三百人,加上他们的学徒,也不过五百人。
而且明月看了工师递交的计划,那所谓的辎车,依然是传统的单辕大车,车舆比作战用的戎车宽许多,前面以两匹牛或马牵引,可拉二十五石粮草。
看到这落后的车式依然用于军粮输送,明月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本公子决定,此番不做此车,改做双辕车!”
大笔一挥,明月就将工师张老提交的计划否定了。
此事震惊了百家里,果然,到了下午,明月就受到了自己上司平阳君赵豹的紧急召唤。
“吾侄,这制车虽是小道,但却关系到前线军情,乃军国大事,你岂能儿戏,改制其他车乘?”
赵豹语重心长地教训着小辈,虽然没有动怒,但那脸上表情很明显:果然是十六岁孺子,刚到任就开始胡来。
明月毕恭毕敬地听完赵豹的训斥,而后长拜道:“叔父,侄儿并非胡闹,我提议制作的新车式,可让拉车所需马匹从两匹变成一匹,沿途消耗的豆秣,也能减少一半!”
第154章 必先利其器()
半个时辰后,工尹署后的开阔空地上,看着已经跑了好几圈的“双辕车”,赵豹的面上依然阴晴不定。
那双辕车与一般需要两匹、四匹马才能拉的单辕车不同,车舆下轴两端的车轮内侧,有左右各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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