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如今的情势,与南梁之难时魏强韩弱大不相同,赵国光凭一己之力,完全可以应付燕国。”
明月反驳:“先生忘了秦国么?”
公孙龙摇头笑道:“是公子忘了罢?虽然公子对齐王说,秦燕密谋已久,要夹击赵国,但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秦使对燕国突然伐赵也有些猝不及防,此事当是燕国独自谋划。敢问公子,燕国因何向赵国开战?”
明月略一沉吟:“平原君来信说,是中山故地有叛党妄图复国,勾结燕人。而燕王贪图中山之地,又得知赵与秦敌对,与齐也关系破裂,质子将被遣回的消息,故而冒险出兵……”
“既然是燕王心存侥幸的冒险之举,那在得知秦使被逐,齐赵恢复邦交的消息后,燕国必然胆寒,只需要派一使者去游说恐吓一番,给燕王一个台阶下,此战便可消弭在萌芽,甚至反割给赵国几座城邑。只要燕国偃旗息鼓,秦国也深知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的道理,自然也不会来搀这趟浑水……”
说完,公孙龙拱手请命道:“龙曾在燕昭王时北游碣石宫,在燕国也有些朋友,更与燕将荣蚠相识,愿意做这个人选,去说服燕王向赵国求和!”
第133章 信如尾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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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龙殷切地说自己愿意去燕国游说燕王,这下子,反倒是明月缄默不言了。
公孙龙不愧是经验老道的辩士,对局势的分析有头有尾,但他却不知道,明月现在想要的根本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想要的,就是强拉着齐国跟燕国打一仗!
燕赵齐三国鼎足华北平原,其中赵强而齐、燕弱,若非齐燕有血海深仇不可能联合,未来格局必然是两弱联合对抗一强。
但这么多年和平过去,再不发生冲突,两国的旧伤疤都要愈合了!在明月的大计划里,是不能容忍齐、燕相安无事的,从地缘上来说,它们都可以威胁到赵国腹地,齐国目前偏向保守和平倒也罢了,但燕国,却是赵国背后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历史上,几年后的长平之战,燕国便与秦连横,扯了赵国很大后腿,后来还乘着赵国青壮死绝,发兵伐赵,被老将廉颇带着一群娃娃兵打了回去。
不乘着自己身强体壮时把狼打残,难道还等着自己体弱多病时让它来啃几口肉不成?
这一点,身为赵人的公孙龙如此聪明,竟不明白么?
但看着公孙龙的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月却又恍然大悟……
不,他明白,但正因为明白,公孙龙才想站出来,亲赴燕国,去阻止这场可打可不打的战争……
世人往往记得名家犀利的唇舌,却常忘记了,归根结底,他们依然是一群主张“偃兵”的和平主义者啊!
庄子选择避世不出,而他的好朋友,名家大师惠施则选择了不同的政治道路,怀抱“去尊”、“偃兵”、“泛爱”、“止贪争”的理想加入到卿相行列。
作为名家后学,公孙龙同惠施一样,也主张“偃兵”,曾数次力劝诸侯国君停止相互之间无谓的战争。
明月记得,平原君在介绍公孙龙时曾说起过,赵惠文王十五年(前284年),燕昭王欲派乐毅攻齐,公孙龙便带领弟子,从赵国赶到燕国,力图劝其罢兵。
赵惠文王十九年(前280年),公孙龙又与赵惠文王论偃兵之事。赵惠文王问公孙龙说:“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孙龙则回答说:“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他指出赵惠文王被秦国夺取领地时悲伤得缟素降食,从齐国得到疆土时高兴得加膳置酒,由此可见,并不真正具有兼爱之心,故赵国也不能行偃兵之实……
这种政治观点,也是名家不能得到王侯重用的原因。
想到这些往事,明月知道自己是白来了,他站了起来,朝公孙龙揖礼,若无其事地说道:“是小子莽撞了,我却是忘了,先生虽与墨家有过节,但却传承了惠子的偃兵主张,在这点上,与墨家的兼爱非攻并无区别……”
“然。”公孙龙松了口气,说明了本意:“虽然我是赵人,虽然我是平原君家臣,也答应要助公子,但惟独在说齐伐燕一事上,恕我不能为公子助阵!”
万万没想到,被本以为是自己人的公孙龙打了一把黑枪,明月幽幽地说道:“先生这是食言啊……”
公孙龙长拜及地:“然,我是失信了。但士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公子宁可忤逆齐王,也要对意中人信如尾生。老夫虽不才,但从拜师求学以来,便答应了师长,必将继承惠子之志,爱民而为义偃兵。在此事上,我也要信如尾生,此乃大信也……”
没错,他是公孙龙,是名家领袖,而不是赵国王室公子养的一条狗,让咬谁就咬谁……
他也有自己的底线和恪守的信条,绝不违背初衷,像纵横辩士一样,以游说两国交兵,自己从中取利为业!
明月长叹一声:“先生很失望罢,当年我父王便对偃兵没有兴趣,而今,我又为了一己之私,想要火上浇油,延长一场本可避免的战争。”
公孙龙也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非难他,再拜道:“鸡司夜,狸执鼠,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公子也有公子的难处,不比我这自由身没顾虑的穷士。”
这就是出身一国王室的坏处啊,明月身为穿越者,本该是最具有兼爱天下观念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性地站在“赵国公子”的视角去考虑事情了,考虑本国利益了。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此国败亡,他这富贵荣华的公子生活,便到头了。
归根结底,他还是自爱之人。
明月也不纠结,笑道:“先生说的虽然有理,但我还是做不到先生那种兼爱天下的程度,没办法爱邻居的儿子如自己的儿子一般,除非那邻人之子是我的儿子。”
讲完这个本不该是他这年龄说的冷笑话后,明月起身告别,在公孙龙送他出门时,他突然回首道:“先生,若我执意要推行此事,你应不会站出来挡我的路罢?”
话语尊敬,但满是警告的意味。暗藏之意分明:你挡我的路,那我们便不再是忘年之交,而是敌人了!
公孙龙叹了口气,须发灰白的名家宗师捶了捶自己的腿,苦笑道:“老了,没有高车骏马,老朽光靠双腿,是到不了苦寒的燕国了,公子好自为之罢。但老朽还有一句话要说,公子之志大哉,但切不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沉迷于小术而失了一颗仁爱之心……”
“多谢先生告诫,小子铭记于心!”明月再拜告别,方才二人酒酣欢笑时的滋味依然留于唇齿,但他的心里,为何竟如此的无奈呢?
……
从公孙龙居所往学宫外面走时,明月也不得安生,一群墨家人围了过来,刚开始还对他的伤势嘘寒问暖,但随即便表明了来意,原来是希望他放下耿介,平息此次战争的……
他们七嘴八舌,纷纷向明月说起墨家的“非攻”理念。
“长安君,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长安君,弱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如此,则天下庶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则天下大治!”
明月被他们吵得头脑发昏,故作愤慨地指着自己的伤口道:“二三子,是燕国先刺杀于我,是燕国先不宣而战,入侵赵国疆土,我赵国只是反击侵略而已,此乃义战!墨家不是赞同防守诛讨的义战么?”
墨家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他们的领袖陈丘站出来叹道:“公子,当今天下小国已尽沦亡,独剩七国兼并,天下已无义战。此事虽是燕国不对,但若赵齐与燕交兵,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流血漂橹。还望公子为三国无辜生民,能劝赵王平息此战,吾等墨家子弟,也愿北上燕国,劝燕王休兵求和。老朽记得,燕赵也有姻亲,公子的亲姊便是燕后,亲戚间刀兵相向,何必如此?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
明月再度默然,只是一直颔首,不再说话,他有些无奈,先前与他友善的名家、墨家,竟都是反对战争的,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他在齐国,就没有援手么?
这时候,他也恍然大悟了,为何大国诸侯宁可用没有节操的纵横辩士张仪、公孙衍,也不想重用其余九流十家,因为各家都有自己的政见和底线。
还有法家,法家也不会考虑太过“仁爱”之类的东西,君主的欲望,他们会不分对错,费尽心机去实现……
稷下学宫与之相反,太有底线了,这里总体基调是反对战争的,他们连燕赵交兵都希望停止,更别说劝齐王伐燕了,明月知道在这里自己是寻求不到帮助了,匆匆挤出学宫,打算自己想办法。
“看来在政治上指望诸子百家是靠不住的,我也需要寻一些不计对错、公义,对我有求必应的策士啊……”
却不料出了学宫牌楼后,明月却发现他的马车边上,有一个年轻士人正和御者李谈说笑,二人相谈甚欢……
走近一看,他才发现,那却是学宫祭酒荀子的徒弟,李斯……
“李斯拜见长安君!”
远远的,发现明月走来,李斯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李兄何必多礼。”
明月露出了笑,扶起了他,对这位未来名人,他可不敢怠慢。
荀子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以一个“儒家”大师的身份,教出了两个法家徒弟来。韩非、李斯,一个理论集大成者,一个实践派,都是一时之选,光是这两人,就值得明月对拜荀子为师念念不忘,虽然因为种种事情,这个想法一直没能实现。
虽然此时的李斯还是个毛头小伙,距离四五十年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明月未雨绸缪,打一开始就对李斯曲节结交,没少赠送他礼物钱帛。
李斯如今眼界不高,刚从楚国上蔡小地方来到临淄,对这花花世界满是艳羡,哪能想到自己日后会在秦国飞黄腾达?当“贵人”长安君对他彬彬有礼,一口一个“李兄”时,他也是受宠若惊,心里有了攀上高枝的自得……
难的是,自己只是一楚国穷士,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回报的东西,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难免心中不安。
此刻见长安君从稷下学宫里墨家名家众人的呱噪下,有些狼狈地出来,李斯不由眼珠一转,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几句寒暄后,李斯欲言又止……
明月看出他有话要说,让随从离得远了一点,询问道:“不知李兄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斯虽然自诩胸有韬略,但毕竟年轻,初次向人建言献策,难免有些紧张,捏了捏满是汗水的手,才咳嗽一声问道:“长安君可是在为齐王不出兵伐燕一事犯愁?小人倒是有一个计策,或能为长安君分忧……”
“噢!”明月装作大喜过望,拉着李斯急问道:“不知李兄有何妙计!?”
见长安君这模样,李斯心里不免一阵自得,摸了摸没几根胡须的下巴笑道:“公子可曾听说过公羊派?“
第134章 世事无常()
会面的地点选在还没来得及搬走的长安君府邸内,时间则是日暮时分。
李斯这还是头一次来质子府,踏入此地,但见高门大院,朱雀灵檐,漆成朱色的大门内外,均有持刃的卫士、游侠儿守护,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步入其内部后,又见庭院园圃周回,上百名奴仆侍从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住了四个月后,长安君的手下已经把这处废园经营得有了人气,昔日大国公子家的繁华光景似乎重现。
瞧着这气派的宅院和应有尽有的隶臣妾,李斯眼中不由生出一丝热切。
“如果说我在上蔡过的是厕中之鼠的日子,这长安君的府邸,便是丰实的仓禀啊。身处其中的门客舍人,都不需要有过人的才干,就能靠着公子的富贵,过上好日子,出门都可以两眼朝天,蔑视吾等穷士……”
李斯再度为人与人出身的不公平而惋叹,但他可不是那种小恩小惠就迷晕眼的人,他的志向,随着学识而日渐增长,已经不再是“学而优则仕”这么简单,而是想为自己的未来找到一个好出路。
“此事也,克则为卿,不克则烹,固其所也!”
他们楚国两百多年前协助白公胜造反的枭臣石乞这句话深得李斯之心,人生在世,不就是求富贵权势么?他心倒是大,才跟着荀子学了几个月,已经开始希望自己能够位列卿相,名满天下了!
李斯心思阴沉,此番瞒着老师荀子,主动接触长安君向他献计,倒不是想要立刻投身贵人门下,只是觉得凭长安君这几个月在临淄搅动的风雨,日后定非普通膏腴公子,或许能成为孟尝、平原那样有实权的大封君,乘着他有难时示好,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岂不美哉?
于是李斯安定心神,目不斜视地带着身后头戴斗笠的神秘客人继续前行,来到了质子府后宅。
在这里,长安君已经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早早等待了。
见到李斯,他便光着脚迎到门边,拱手道:“李兄果然守诺!”
随即目光转向李斯身后那隐藏了容貌的人:“这位便是……”
那来客摘下斗笠,却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唇上蓄了一点须,他眼神复杂地打量了长安君,似是害怕,又似是痛恨,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长拜道:“在下公羊寿,见过长安君!”
……
“寿子乃是公羊家嫡孙,《春秋公羊传》的下一代传人。”
三人就坐,李斯便热切地介绍开了,对于李斯能认识公羊派传人一事,明月也不奇怪。身为学宫祭酒的弟子,有的是机会与这些人接触。
不过有趣的是,李斯日后以法家干吏,帝王之术出名,但此时此刻,他却是一个“老儒”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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