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王室无亲情?
每逢此时,明月既想起身安慰,但身体却努力克制呼吸,不敢有动静,直到太后离去,灯烛熄灭,他才能翻过身,苦恼不已。
在她面前,明月总是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觉得,是自己夺走了她最心爱的小儿子,窃据他的身体,享受本来不可能得到的母爱。
但这个事实,却又是绝对不能说出来……
殊不知,明月这一副心虚的架势,看在他母亲赵太后眼里,却是委屈的表现……
这敏感而忧虑的少年人啊,见儿子这般模样,她的心都快碎了。
“明月,我的儿……”
一把抱住明月,赵太后却先哭了起来,为了掩盖丧夫后憔悴面容,而涂抹上去的粉黛顿时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方才的那些话,你可是都听到了?”
“儿都听见了。“明月沙哑着嗓子回答,虽然他已不是之前的长安君,毕竟身体血肉相连。
这些日子来对时局的担心,以及对赵太后的愧疚涌上心头,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
“既然秦攻赵甚急,就让儿为母后分忧,为赵国分忧,去齐国做人质罢!”
此言一出,缪贤愣住了,而赵太后泪眼婆沙,乍然听明月此言,却突然收住了哭声。
“明月,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我……”明月再度低下了头,五年后的大患,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故,勾心斗角的宫廷,一切都与前世平静无奇的生活迥异,所收集的信息还不够多,他至今无法做出最佳的抉择。
明月这犹豫的神情,反倒让赵太后心疼不已,暗想道:“可怜的孩子,刚刚没了父王,却又要被当做人质索要,他倒是极为懂事,这些时日,一定是在为此事忧虑吧,如今更主动为我分忧……”
这加剧了赵太后的决心,她双眉一横,狠声道:“我儿,休要听那些宗室群臣的话!勿怕,天塌下来,有为娘为你挡着,你放心,谁也没法将你从为娘身边带走!”
这下,明月有些傻眼了。
……
虽然主动请缨未成,但凤台上赵太后对明月的极力维护,反倒将他的心结给解开了。
“既然我欠她一个儿子,那便尽力扮演好儿子的角色,让她能够开心颜罢。”他如此想到。
在回寝宫的路上,他放松心情,让潜意识里长安君的性格显现出来,尽显孩童天真,逗得赵太后咯咯直笑。
“母后,儿身体当真大好了,不信你看!”
明月跟在赵太后的辇旁,时而慢走,时而小跑,时而又折下台榭旁抽芽的桂枝桃枝,惊飞在宫闱天井里停歇的鸦雀……
虽然走得脸颊通红,流了一些汗水,但这健康活泼的姿态,却是过去几个月里,病怏怏的长安君从未有过的。
赵太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为了儿子的身体,她不知在深夜里翻来覆去醒来过多少回。她曾对着赵国信奉的霍泰山神、赵氏列祖列宗,甚至是她故乡齐国的八位神主祈祷过:
”若能让我儿痊愈,哪怕要了老妇的命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今见明月健康如初,她心里的一颗大石头啊,总算是落下来了。
与来时的心情沉重不同,回程时赵太后心情轻松了许多,是夜的飨食,也因为明月在她对面大快朵颐,而多喝下了一碗粥。
宫廷规矩,食不言,放下匕箸,接过葛巾擦了擦手后,明月才说道:“儿是无恙了,但母后也要照料好自己的身体。”
放在后世,赵太后年纪不算特别大,但在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的战国,完全可以自称一声老妇了。她腿脚不好,只能坐在辇上出行,而明月看她去掉粉黛后,比起初见时的美丽端庄,可憔悴了许多,不免劝她道:
“母后平日不能只喝淡粥,也得吃少许喜欢的食物,比如说蔬果。”
赵太后盯着满案几的美食,却一点食欲都没,她叹了口气:“知道,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啊。”
明月认真地说道:“食欲跟肠胃有关,母后不可整日坐在案几前劳碌,不如将国事跟王兄和宗室、将相们分担些,待到天气晴朗时,由儿子陪着你稍微走动走动,这样才能对身体好。”
赵太后笑了起来:“我儿不但懂事了,还明白了不少事理呢。”
随即一瞥旁边伺候的缪贤:“宦者令,是你教公子的?”
缪贤嘿然:“老仆是下贱的笨人,哪教得了公子?还是长安君天生继承了太后的聪慧,又生了一颗纯孝之心,太后可有福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明月,微微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长安君从先前那个无忧无虑,恃宠而骄的小公子,变为极为懂事的早熟少年,甚至会关心国家大事,在缪贤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三十年前,他也见证了一个人茧化成蝶般的蜕变……
那是名为沙丘宫变的巨大动荡,年未满二十的赵惠文王一夜之间经历了许多事情:长兄代安阳君公子章篡夺王位发动兵变,赵相肥义被杀,赵臣群起而攻安阳君。安阳君失败后躲入赵武灵王的沙丘行宫,李兑、公子成平叛成功后,却索性连赵武灵王也不放过,尽出行宫中人,不留一粒粮食,围了三个月,将他活活困死在沙丘……
一代枭雄赵主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没了,据说临死前还在极力攀爬,想要掏树上的鸟蛋吃……
接着,李兑、公子成独揽朝政,世人但知奉阳君李兑而不知赵王,惠文王形同傀儡。
正是在那痛苦的时期里,还是一个小寺人的缪贤,见证了惠文王从一深宫孺子,蜕变为沉稳内敛的君王……
与今日情形,何其相似啊。
赵太后好不容易心情大好,缪贤不敢提及先王,明月倒是乘此机会,主动问起了一件事。
“母后。”
乖巧地帮赵太后捏着酸痛的肩膀,他轻声问道:“母后不愿儿去做人质,儿很高兴。但此番秦国进攻赵国,若无齐国的帮助,赵国要如何抵御呢?”
……
闭目享受儿子孝心的赵太后肩膀一僵,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先王虽然不在了,但他给吾等留下了一个富强的赵国,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宦者令,当年苏秦来谒见先王时,是这么说的吧?”
“唯。”
缪贤也骄傲地背诵道:“苏秦先生当时说,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
原来,这战国七雄,原本是魏国最强,魏文侯相当于天下霸主。但到了中期,随着各国展开变法,秦、齐、楚开始崛起,大败魏国,魏国从此沦为二流国家。
楚国虽大,但在楚怀王时期大大衰弱,失去了大国地位。于是就变成了秦、齐的东西对峙,秦昭王和齐闵王还一度相互送给对方帝号,称东帝西帝。
接着,还是靠了苏秦这个燕国死间的斡旋,赵太后的父亲,不可一世的齐闵王灭宋后遭到五国伐齐,被乐毅占了七十余城,齐国几乎灭亡。于是没了对手的秦就成了傲然群雄的超级强国,一举夺取了魏的河东,还有楚国鄢郢,大霸天下。
如今,山东六国能与秦抗衡者,就只剩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新近崛起的赵国了。
赵惠文王继承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又内修善政,提拔如廉颇、蔺相如这样低级士伍出身的名将贤相。对外,赵国先与燕国合作,配合乐毅五国伐齐,夺取了济水两岸的富裕土地,大大增强国力。其后,又数次阻止了强秦的东进。
华阳之战,赵国虽然大败于白起,被杀了两万人,却未伤筋骨。公元前269年,秦又进攻赵国阏与,秦将胡阳与赵奢狭路相逢,却大败而归。秦人不甘心,返回时报复魏国,进攻几邑,赵将廉颇救魏,又在几之战中大破秦军……
一年内连续两次击败秦国,天下人为之侧目,这是自孟尝君合纵攻秦入函谷关后,三十年来六国对秦的最佳战绩。这下,秦国也有点忌惮赵国了,这才出现了惠文王在世期间,”秦不敢举兵甲而伐赵“的情况。
所以赵太后怨齐国跟自己讨价还价,索性赌气地说道:
“老妇就不信了,靠赵国自己不能击退秦人,既然四年前马服君、廉颇将军能连续打败秦军,这次又为何不能?”
然而明月却看得出来,赵太后这是故意在他面前逞强啊……
赵国经过赵惠文王的积累,较为富强是真的,能够挫败秦国的两次进攻也是真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新君刚刚即位,赵国内部也有一些小问题,据缪贤说,一些军队还调到了北方的代郡、雁门防御匈奴,国中空虚,这才造成秦军来攻,赵国无法集中兵力抵御的情况。
更别说背后的燕国态度暧昧,颇有与秦连横攻赵之势。
“母后,若赵国孤立无援,而秦国在边境拔城得利后恶向胆边生,让武安君白起为将大举伐赵,那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赵太后也被吓到了,赵国虽强,但仅是在山东六国里称雄,跟秦国相比,大为不如,她对赵国独自抵御武安君白起更没什么信心。
太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如今赵惠文王还没有完成五月下葬的仪式,能够伐谋伐交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伐兵吧。
“大不了,让齐国那边换一个人质?”
想出这么个主意后,赵太后怜爱地拉明月坐到身边:“至于你,只需好好在宫内陪着母后,让庐陵君去临淄就是了……”
“庐陵君……”心里念着这个封号,明月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同父异母哥哥,被封为庐陵君的赵通。
没记错的话,他与赵通相处得还不错,是儿时的好友。反倒是跟一母同胞的赵王丹关系疏远,甚至是……紧张!
也是凑巧,就在这时,宫外的寺人来报,说大王和庐陵君联袂而至,来向太后问安,并探望长安君……
第4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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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孝期内,赵太后身为国母,须以身作则。
非但自己衣食朴素,她连照明上也不许奢靡。方才只让宫女点着小烛在旁伺候,直到听闻赵王丹和庐陵君前来问安,这才让宫婢去将那耗费蜡油甚多的铜枝灯烛点亮。
青铜枝灯造型就像一株枝干茂密的大树,高达六尺,镂雕夔龙纹,宛如枝桠的十五个灯盘陆续燃起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蜡味,晦暗的宫室也被光芒充满。
明月站在赵太后身侧,透过这光亮,看清了两个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是赵王丹,明月仿佛能看到他的命运:五年后长平之战打响,这位赵孝成王做出了一系列错误决策,对于那场悲剧,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赵丹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穿着一身王者的玄端上衣,配着朱色的下裳,均绘有一系列章纹,锦缎锈边价值不菲。头上未着王冕,眼中带着十九岁青年独有的自鸣得意,步伐也迈得很大,以至于身后为他举着雉尾障扇的两名寺人有些追不上,只能趋行小跑……
至于更后面跟着的那位常服少年,则是十七岁的庶公子庐陵君,低眉顺眼,其貌不扬,完全是赵王丹的跟班和陪衬。
“儿见过母后,问母后安好!”
二人走到赵太后面前,向她行礼问安,然赵王丹只用揖礼,而庐陵君则需下拜。
这边,太后欠身向已经成为王者的长子还礼。碍于宫廷礼节,明月也得忍着心里的不爽,对赵丹长揖及地,这位赵王似乎很享受幼弟对自己的拜服,背着手欣然受之。
当明月的腰几乎弯到九十度时,垂下的目光刚好跟抬头的庐陵君赵通对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赵通眨了眨眼,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
赵王丹虽然打着来探望长安君的名义,但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明月几句,就不再搭理他,态度里透着的冷淡,明月再木讷都能感觉出来。
这之后,赵丹便坐在赵太后对面,兴冲冲地对她说起了这几日里,跟赵国的太师、太葆学习如何治理国家的心得,眉飞色舞,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后世跟母亲炫耀考卷的大孩子。
明月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赵王今早才问过太后安,本来明晨才需要再来,却挑着晚上飨食后急冲冲跑来,绝不是为了聊家常。八成啊,还是跟如今秦攻赵、赵求救于齐的事情有关系,看得出来,这位赵王虽然尚未成年亲政,却对国事天下事极为关心,已经迫不及待想在赵国朝堂施展拳脚了……
但在面对赵太后时,赵丹又色厉内荏了,每每将话题带到齐国索质的边缘,又不敢直言,再度吞了回去,还不时扫下首的长安君一眼,似乎是嫌弃他碍事……
明月心中暗生不妙之感,正当场面有些尴尬的时候,他对面的庐陵君来解场了。
“长安君,大王和太后谈论国事,你我去外面走走何如?”
明月被赵王丹瞥得浑身不自在,有心离开这里,便应诺起身,向太后和赵王告辞。
赵太后在面对赵王那乏味的讲述时,一直是微微含笑,没太大反应,这时却十分关切地对明月嘱咐道:“外面乍暖还寒的,多披件衣裳。”
明月心里一暖,笑着答应道:“儿省得。”
赵太后板起了脸:“不许走远,就在台榭和园圃旁绕一圈即可,你不回来,为娘就不熄宫灯!”
“唯唯……”
然而,就在明月转身与庐陵君离开的那一刻,他却发现,赵王丹又瞪了自己一眼!
虽然只有一瞬间,赵王就收回了目光,但这一次,明月看懂了他的情绪。
没错,那双青年王者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分明是嫉恨!
……
“还是外面好啊,在宫室里,人一多便太过于憋闷。”
凤台旁的园圃小径,明月一直想着方才赵王的眼神,心中涌现不安。走在他身前的庐陵君赵通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明月拿不准他是否意有所指,便只能敷衍地称是。
若是记忆没出错的话,长安君年少时,就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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