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意思是,主招抚了?”但之前让邮无信上山劝降魏镰,不是失败了么?难道肥平也想去试一次?
这时候前面的县卒停住了脚步,原来他们走到了一个里闾门边,一群孩子正在没精打采地玩着游戏,男孩虚弱地挥舞着木棍,女孩儿则盯着地上泥巴和灰土做的“菜肴”发呆。他们远远见到邮无信等人,立刻就围了过来,伸出双手乞讨,眼中满是渴望。
明月叹了口气,做主让邮无信从行囊里掏出几个麦饭蒸熟后舂捣压成的饼,招呼着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过来,将饼一人一个地给了他们,那些孩子似是一直吃不饱,面黄肌瘦,这个年纪本该机灵可爱的眼睛,只有在啃咬麦饼时才有几番神采。
肥平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区区麦饼能止数人之饥,可能否解千人之饥,才是长安君治理南乡的关键。
于是肥平便道:“公子,南乡本就贫瘠,可又偏偏遇上了六年前的战乱,前年的大旱也是很严重。这下民生更加艰难,前年耽误的农时一直影响到今年,去年向豪长家借的种子,到了今年要翻几倍偿还,这些百姓走投无路,只得不肯为民、宁愿为盗了。公子所见的这几个孩童,他们的家人也只是苟延残喘,或许再过几年,就会因为活不下去遁入山林,成为截断道路的盗贼。”
“故以臣之见,此番治理南乡,应该先抚百姓,再剿山贼!夺其羽翼,山贼自然难成气候。”
“说的不错!”
肥平此言刚落,明月就拊掌而赞,因为他提出的解决方案,与他心里的设想不谋而合。
“兵法抚、剿并用,非抚贼也,抚饥民之从贼者耳!”
PS:提前码好提前发了,第三章在晚上
第236章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战国时期,诸侯在地方控制上最大的进步,便是“编户齐民”的实行。
所谓编户齐民,就是打散了西周春秋时国野制的区分,把个体小农按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的编制,编入国家的户籍,使所有的人都成了国家的“民”,即所称的“编户齐民”。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将中央的统治落实到地方,可以按照户籍收取赋税,征召成年男子服役、入伍。
然而在祁县南乡,这种编户齐民的状态已经崩坏,明月在县卒护卫下抵达乡邑后一查户籍档案,原本南乡有一千八百余户,可现在县邑能控制的户口,不过是乡邑附近的七八百户,其余都亡失了。
邮无信禀报道:“一千户人家,四五千人,就这样从历年记录的户籍上消失,这么多百姓当然不是全死绝了,而是为了躲避劳役、逃离苛税,或主动或被动脱离了户籍,跑到山林中求生。”
这样明月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孔子路过泰山脚下,见有一个妇人在墓前哭得很悲伤。孔子便让子路前去问那个妇人,原来,是因为那妇人公公、丈夫、儿子都被山上的猛虎咬死了。孔子心生怜悯,问那妇人,为何不离开这贫瘠危险的山林?妇人答:“此地无苛政。”
那妇人一家,应该也是为了逃避苛政而迁离原来的故乡,逃到山林水泽里,这也是“苛政猛于虎”的由来,类似的事情正在祁县发生。为了生活,那些逃走的百姓或开荒种地,或找些野菜之类果腹,可这些只是杯水车薪,于是他们只能去抢、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最老实的农民也会变成凶恶的盗贼。
据邮无信说,谒戾山上的贼人,至少上千,算上他们的家眷妇孺,两三千都可能有,这些人分别住在几个山头的巢穴里,统一听从魏镰号令,那些人,多半是六年前的战乱和三年前的大旱逼上山的。
在谒戾山周边,尚有两三千没有成为盗贼的百姓,可他们依然会协助贼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壮大贼人的队伍。
所以明月决意在南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处于中间地带的两三千百姓争取过来!
这样不仅能不费气力地扫清谒戾山外围,还能让那些熟悉贼人巢穴位置的百姓转投官府,作为向导前驱。
“这就像是吃橘子一样,那些逃亡的百姓就是包在外面的果皮,而山贼则是藏在里面的橘瓣,只有先将果皮剥开,才能吃到内里的橘瓣……”
打完这个比方,明月发现祁琨等土生土长的祁县人都一脸茫然,便问道:“汝等没见过橘子?”
众人皆摇头,那是南方的果类,淮河以北就很少有,他们这些太原郡人何曾见过。楚国人倒是经常吃得到,屈原还为此写了一篇《橘颂》,因为橘树“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特性,夸它“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明月略感尴尬,只得笑道:“等日后有机会,二三子随我去楚越之地,就能见到了。”
别人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有年少的祁琨当了真,满是期待。
放开橘子的话题不谈,明月与随行的门客继续讨论如何同盗贼争取那些百姓,门客们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建议。
祁琨觉得,应该直接派遣县兵去搜山,将那些逃民统统抓回来,重新编入户籍,除草垦田,备来年耕。
“这么做,只会加剧百姓的误会,舆情恐慌之下,反而会将他们往贼人那边赶。”
肥平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建议道:“眼下正值酷暑,山中百姓饱受饥荒之苦,不如先在南乡设置赈济粥棚,招徕逃民来此,再通过他们回去口口相传,将公子的仁德,将公子决意重新授田,减免赋税的政策宣扬出去,好让八方百姓来投。”
两相对比,还是肥平的法子更妥当些,若是效果不好,再实行第一种强行搜捕不迟,但不论如何做,有一个问题是他们绕不开的。
那就是粮食!
长安君决意练兵剿贼时,先从各家豪长处要了两三千石粮食,又自掏腰包从晋阳那边购入两千石,可月余时间过去了,丁壮、县卒,加上赵括带来的那些郡兵,两千多人人吃马嚼,粮食有出无进,早已坐吃山空。
蔡泽在水贼平定后立刻向长安君告急,说县仓里的粮食满打满算,只够这些兵卒吃一个月了……
祁琨是本地人,当然知道这边何时才有产粮,他掐指一算,如今是五月下旬,距离六月半收麦、菽还有不到一个月,县仓里的粮食养活兵卒勉强够,但若想招徕逃民,帮他们撑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却有些困难。
“不知诸豪长那边可否……”肥平的小眼睛瞥向了祁琨。
祁琨虽年少,却也知道这阴险的胖子打的什么主意,想到祖父对自己“不要忘了维护家族”的嘱咐,立刻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叫苦道:“长安君,我家前后已贡献了两千余石粮食,这青黄不接的时节,豪长家也没有余粮了!”
明月知道祁琨说的是实话,本县最富有的祁氏,粮仓也只剩下点应急的口粮、种子了,再逼,祁翁估计就要跳脚,他可不是来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者,对豪长的压榨,也得把握好分寸,以后几年,还指望他们合作呢。
他当即笑道:“放心罢,粮食,很快就到了!”
……
长安君说的“很快”的确极快,才过了三天,被留在南乡的祁琨就惊讶地看到,公仲寅带领一批县卒、丁壮,押送着上百车粮食,开进了乡邑大门……
“这……这些都是粮食?”祁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县卒将一袋袋粮食搬进仓禀中,原本就不大的仓库顿时被积压得满满当当,祁琨让一人停下,他拔出刀削割开一看,的确是黄灿灿的陈年粟米。
粗略一算,一百辆车,大概运来了两千余石粮食。
“这些粮食是从何处来的?”祁琨有些心惊胆战,这不会是长安君抄了各豪长的家搜刮出来的吧?
公仲寅瞪了大惊小怪的祁琨一眼:“此乃公子出钱帛,让我去晋阳购来的。”
晋阳在祁县北面百余里,乃是太原郡首府,也是太行以西最大的城市,和凋敝的祁县不同,晋阳附近这几年持续丰收,所以市面上仍有不少粮食。
于是祁琨便只能为长安君的大手笔而震惊,虽说他是赵国数一数二的富庶君子,可两个月内,前后购入近五千石粮食,也得花费不少,虽说身为公子封君,自有官府颁发的符节,以此为凭证,可以免除沿途关隘税收,市税也能减半,可加上运输费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邮兄。”祁琨不敢再问不苟言笑的公仲寅,便用肘碰了碰在一旁清点粮食的邮无信。
“长安君究竟有多富庶?”
邮无信笑了笑:“公子号称千金之家。”
“当真有千金么……”祁琨家虽然是祁县最大的大户,可跟长安君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还把比喻性的“千金”,当成真有千鈞黄金了。
“那么多金子,是从何处而来?长安君有个金矿么?”祁琨有些失神,喃喃自语,这已经超出了他这个豪长子弟的想象。
邮无信是个喜欢戏弄人的家伙,见祁琨如此天真,顿时来了兴致,便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道:“我家公子在临淄时,招揽了两个方术士为门客,据说这二人……”
“会点铁石而成黄金之术!”
……
“啊嘁!”
远在邯郸长安君府邸,满是奇异味道和淡淡薄烟的丹房内,方术士徐平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不知又是谁在咒夫子哩。”他的徒弟卢生正巧搬着一些炼丹的器皿经过,见徐平满手鼻涕十分狼狈,便在旁边笑他,这对师徒是最没大没小的。
“这大半年来为长安君做了那么多逆天地的方术,制出了那些本不该存于世的器物……就算是苍天诅我,也不足为奇。”
徐平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将鼻涕往衣裳上随手擦了擦,又恢复了仙风道骨,而后停止跟徒弟贫嘴,盯着眼前案几上的东西,双目放光。
这是长安君答应他们的东西,一份来自昭余祁畔溶洞的特产,一块天然的硝石……
第237章 竭泽而渔()
长安君招徕逃民的政策,最初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成效。
那上千户脱离了南乡户籍,在谒戾山周边林子里依靠打猎、捕鱼、吃野果的百姓虽然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生活,但却能勉强靠着新开的一点土地维生,当长安君派人来找到他们的聚居点,邀请他们回到南乡时,众人是拒不相信的。
“重新授田?提供种子和衣食?”衣衫褴褛的逃民听到来自县中的小吏如此说,都觉得十分好笑。
“世上岂有如此好的事,怕不是诓骗吾等出山,要将吾等缉捕为奴吧!”年纪稍长些的人极为警惕。
“只见说过催税的县官,未闻给吾等好处的县官,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当邮无信将这些来自逃民的反馈告知长安君后,长安君和蔡泽面面相觑。
明月当场就有些生气:“看来祁县如此难治,都是前几任县官留下的烂摊子啊,苛政如虎,将百姓都赶跑了。”
好在旁边的秦、韩郡县也好不到哪去,都是重税重役,否则这些百姓早就往河东、上党流窜了。
蔡泽却摇头道:“这也怪不得县官,毕竟每年上计,看的不是当地百姓安乐,而是看上缴的赋税多寡……”
所谓上计,就是诸侯各县的令、吏向朝廷申报一岁治状的制度,在赵国,各县每年九月必须定期地向中央报告本地的租税收入、户口统计、治安情况等,朝廷据此评定地方行政长官的政绩。
蔡泽道:“臣听说过一件事,当年,晏子治理东阿一年,不接受当地豪长的私人请托,不接受财物送礼;山林水泽向百姓开放,使得贫民受利,无冻馁之苦,可到了年终上计时,齐景公一看东阿的赋税少了,当地的豪长也对晏子十分不满,便不分青红皂白,对晏子大加责备,认为晏子把东阿治理得混乱不堪,勒令他一年内必须改善,否则就要撤职。”
“又一年,齐景公再看东阿的上计,发现赋税增加了,豪长们也对晏子赞不绝口,便对晏子连连称善。然而此番,晏子却向齐景公请罪,说他这次治阿,一反前态,不但听从豪长们的私人请托,接受财物送礼,让各家子弟充斥县吏,山林水泽,禁止百姓使用,而交给豪长之家开矿伐木牟利。此外,还加倍征收赋税,又用花言巧语和钱财讨好朝中近臣,如今,东阿挨饿的百姓已超过半数,国君却不忧反喜,晏子道,臣愚不能治东阿,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
晏子依靠这件事来告诫齐景公,不能只看上计,听近臣之言来评判治邑优劣。
讲完这件事后,蔡泽叹道:“以晏平仲之贤,若是上计不佳,也要受到国君申饬,何况一般的县吏。他们本就是外来的,每到一处上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讨好当地豪长,征辟其子弟,为各家大开方便之门,此外,便是让豪长协助收取普通百姓的赋税,将在豪长头上减免的部分,分摊到全县百姓头上,如此一来,税岂有不重之理?每逢上计,上交粮食多于往年的,常被视为能吏,得到提拔,少于往年的,则被视为庸吏,遭到责备……”
蔡泽说,诸侯地方上的郡县长吏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上等是西门豹那种,他们有足够的见识和胆量,能打破传统的藩篱,带着百姓开渠致富,在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交上一份令君王满意的上计,地方越治越好。
中等的,则是一般的官吏,能在政绩和百姓死活间做出一定平衡,百姓能勉强度日,上交国家的粮食也不会亏欠。
下等的,就是祁县前几任县官那样,为了往上爬,竞相实行苛政剥削百姓,贿赂上官,至于百姓的安乐,百姓的赞誉,能传到国君的耳朵里么?能被算作政绩么?只要上计政策不变,下面就不会放松。
这样,他们无视祁县遭兵灾旱灾,屡屡加税,最后导致百姓逃走,户口大降,边境秩序荡然无存。
官僚取代卿大夫,虽然总体而言提高了税收效率,可对单个地方的人而言,却不一定是好事。百姓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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