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默然,对这蔡泽的评价又到了一级,能看清楚他所作所为中的深意,此人不愧是学纵横之术的。
蔡泽见长安君没有再矢口否认,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差,便道:“公子在燕赵齐之间的折冲樽俎固然精彩,但切勿忘了一件事,那便是赵与燕虽有姻亲,然燕王已有三子,却没有任何一子是燕后所生嫡子。可以这么说,燕后一日无子,燕赵之间便存在大隐患,小人素闻燕王身体不佳,倘若有一日薨去,燕后将如何自处?到时候,公子苦心营建的燕赵齐关系,就要白费了。”
“我那姐姐似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已经有了逃离燕国的想法了……”明月心里如此暗道,这蔡泽眼光的确独到,当今之世,邦无定交,今日结盟,明日就撕毁盟约的事司空见惯,姻亲关系已经无法让两国对彼此放心,但一旦联姻毁了,却能让两国关系迅速恶化。
于是他正色,避席后拱手问道:“光年少,入仕日浅,未尝得闻纵横睥睨之长计也,要如何解决我的忧虑?还望先生教我。”
蔡泽欲言又止:“此乃公子家事,还望屏退左右,小人才能畅所欲言!”
明月一挥手,让护卫统统下去,只留下赵括一人,依然安坐次席之上。
蔡泽朝赵括看了看,明月则道:“括兄是赵氏旁支,还是救过我性命,我与他已是生死之交,他就像我的至亲一般,先生可以畅所欲言。”
此言倒是让赵括十分感动,蔡泽见状,只得说道:“小人倒是有一策,可解燕后之事!”
……
“吾弟,你是说,燕王已经答应,让阿姊回邯郸归宁?”
次日,明月再度入燕宫见燕后,刚见面,他就告知了燕后一个好消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又能见到母亲了!”
燕后自然喜不胜收,眉梢上满是喜悦之情,却又忽而怅然若失。
她已经能下榻行走了,便踱步到窗户边,外面正下着洋洋洒洒的大雪,外面的宫苑的积雪已然很深,盖住枯草,压弯了栗树枝头,为黝黑的瓦片披上一层洁白的外衣,雪花纷飞,如回忆一般轻柔而沉默。这情景令她想起来,她出嫁燕国的那一天,也下了雪。
当时的雪花没有今天这么大,当母后送她上车前,尚且故作镇定,然而等她踏上车后,她却动情地握住了自己的脚踵,流出了不舍的泪,不过还是咬着牙嘱咐道:“好生侍奉夫君,切勿归来!”
那天她就坐在车里哭了一路,伴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出嫁歌谣,迎着细雪,驶出邯郸,离开故乡,奔向那辽阔无垠的世界,当时的她满怀期待,以为属于她的歌谣将于兹开始,却不料到如今已几乎画上了句号。
“赵国的雪,没有燕国的冷罢?”她遗憾吁了一口气,仿佛在告别自己在燕国孤寂又失败的七年。
尽管多有抱怨,尽管满腹牢骚,但燕后很清楚,作为一国公主,自己的使命是失败透顶的,她抚着自己的腹,仿佛那两个流产的婴孩还在里面,倘若有他们,何至于此?
“上路的日程,至少也是一月份开春了。”
明月淡淡地说道,他瞧着燕后有些瘦弱的肩膀,心里也难免有些心疼,便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件柔软的白狐裘,走到燕后身边,温柔地为她披上:“这之前,阿姊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母后可不希望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女儿。”
“你说得对。”
燕后再度看向明月,她记得,当时自己这个弟弟也站在为自己送行的队伍里,那时的他还不及自己肩膀高,雪花落在他的总角上,就在他的发际融化成水,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翩翩佳公子,成熟镇定得让人认不出来了,想来邯郸城里,一定有不少女子为他着迷吧?
“阿姊,还有一件事。”
燕后连忙擦了擦泪:“何事?”
“回到邯郸,完成归宁后,阿姊将如何打算?难道就真的要逃也似的,永远离开燕国了?”
燕后皱起了眉:“此言何意?”
明月道:“阿姊可听说过齐桓公与蔡姬的故事?蔡姬乃是蔡国公女,也是齐桓公最宠爱的夫人,有一次她与桓公在湖中划船,蔡姬天性活泼,戏水荡舟不止,齐桓公不识水性,大恐,止之,蔡姬不止。于是上岸后,齐桓公大怒,便将蔡姬打发回了蔡国,但也没明说要休了她。然蔡国却也动了怒,便将蔡姬嫁给了其他诸侯,齐桓公闻之,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便兴师伐蔡,那一战,蔡国几乎灭亡。”
燕后收起了笑容:“借古喻今,你想说什么?”
明月拱手道:“乍闻阿姊在燕国过得不好,弟也义愤填膺,恨不得痛骂燕王一番,再将阿姊带回国去。”
“但两国联姻不比普通人家娶嫁,已不止是夫妻二人的关系,而关切到两国邦交。燕王虽待阿姊不好,阿姊也是名正言顺的燕后,倘若归宁不返,就相当于是狠狠羞辱了燕王,如今赵强燕弱,燕王虽不一定敢做什么,但也将视此为奇耻大辱,恨上赵国,一旦赵国有难,必尽起燕兵报复。另一方面,阿姊回到邯郸后,只要燕王一天还活着,再嫁已不可能,难道还要以燕后的身份,在赵王宫长居下去么?所以弟觉得,阿姊还是考虑得不够长远。”
燕后动了怒:“我已被医者断言不能再育,又能怎样?等到燕王死后,长子继位,我在燕国的处境岂不是更尴尬!既然你觉得我考虑得短,那倒是为我想一个能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不然。”
明月垂首:“眼下有两条路,还请阿姊自行抉择……”
燕后瞪了他一眼:“说!”
“其一,便是灰溜溜地逃离燕国,归宁不返,从此燕王将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阿姊也会因为身份尴尬,在邯郸不能安居,受人非议,这样的结果,以阿姊要强的性格,难道甘心么?”
当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哪个女儿愿意以这种姿态回到娘家去?燕后默然,努嘴道:“你且说说第二条路。”
“第二,阿姊可以带上年龄最幼小的燕国公子,一同归赵,呆上数月,再返回燕国……”
燕后闻言一愣,顿时感到荒唐:“你且先打住,我回去是归宁,为何要带上一位燕国公子?”
她本是聪明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变色道:“莫非你是想……”
明月一拜:“不错,弟正是想请阿姊将收其为养子,让他成为嫡子!成为未来燕王的继嗣者!”
PS:第二章在12点,第三章在2点。
第189章 良禽择木而栖()
“收养?”
燕后乍闻明月为她出的主意,顿时眉头大皱,反问道:“春秋时尚有兄终弟及,当今之世,继嗣已成定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诸侯若无子嗣,为防止不测,也有从宗室中选择有资质的宗子养于宫中,一边培养教育,一边等待子嗣降生,但若王后无子,收养庶公子为嗣,这世上,有这样的先例么?“
明月坦言:“规矩是人定的,我听闻,燕王长子乃是辽东胡妾所生,地位低贱,身体又羸弱,能不能顺利等到燕王薨逝还是个问题,绝非首选。阿姊乃是燕后,可以小产后悲伤过度为由,收养燕王的三公子,他不是刚死了母亲么?此事合情合理!”
“收养三公子虽不难,但二公子的母亲是粟姬,粟姬不会乐意的……”燕后陷入了沉思,粟姬是燕国权臣粟腹的妹妹,一直在觊觎她的王后之位,因为一旦能取代她,便能将二公子送上太子之位了。
明月则道:“此一时彼一时,因为燕赵交战,让粟姬有了非分之想,如今赵胜燕败,燕国北有东胡之患,南有齐国威胁,不敢再得罪赵国,只要阿姊不主动逃归,王后之位稳如磐石,取代阿姊,粟姬恐怕是没机会了,阿姊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儿子。若此事能成,哪怕以后燕王不在了,阿姊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燕后在燕国虽然过得不算如意,可这七年磨练隐忍,也练就了一番自保的手段,她知道自己的短板,也知道自己的优势,但她还是踌躇:”此事,燕王不答应怎么办?”
明月将手往下一挥,厉声道:“此事,我赵国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为了巩固阿姊后位。马服君的大军冰消雪融就能进攻燕国下都,齐军的斥候也在督亢附近游弋,若燕王不答应,和谈就不能成,都是他的儿子,为了解除燕国之危,就算是缓兵之计,量燕王也不敢不答应!”
说完狠话后,他又放缓了语气:“当然,这第一条和第二条,还要由阿姊自己来决定。”
燕后大笑起来:”吾弟,你是期盼我选第二条路罢……“
她看着窗外的雪花道:”那样一来,你的和谈也不必前功尽弃,若能将养子推上王位,我以后以嫡母身份,在燕国朝堂上也能说上话,于赵有利,是不是?“
明月凛然:“不管阿姊如何抉择,弟一定护得阿姊周全!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燕后却叹了口气:“那璧上有了瑕疵,冻出了裂痕,就再也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璧人了……“
冷静下来一想,弟弟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此时逃归,非但会让两国关系跌落谷底,也会让燕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她则会被千夫所指,处境尴尬。
难道还能指望年老体衰的母后,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庇护在羽翼之下,一直护到她死去么?那之后怎么办?再嫁人?她早已心如死灰,继续赖在宫里?燕后很清楚,自己另一个弟弟赵王性格乖僻,恐怕比眼前的长安君还靠不住。
她已经没了出嫁时的天真,知道邯郸的那个家,一旦离开,就再难回去了。
明月也对燕后说了实话:“我也不愿阿姊卷入其中,只是吾等王族子孙,谎话、阴谋、算计、争斗,皆是想要栖身于世必学的东西,这些东西,俨然成了养活吾等的养料,不管吾等愿意与否,喜欢与否,都得硬着头皮吃下去,还要付之微笑。身处局中者,想要抽身于外?谈何容易……”
说了一番让燕后也毛骨悚然的话后,明月又拍着胸脯立誓道:“但明月在此立誓,阿姊只需再忍耐十年!十年之内,我愿以毕生心血,还阿姊以自由,到时候阿姊想在邯郸就在邯郸,想怎么过便怎么过!“
他长拜及地,诚恳地说道:“弟知道阿姊的苦处,但还望阿姊,能给弟一点解开这绳结的时间!”
“明明是个弱冠孺子,张口闭口却都是国家大事,忧国忧民;明明在你上面还有母后、大王、将相,却好似要独自一人将所有责任都担起来似的,你休要觉得,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明白人。”
燕后叹了口气,走到明月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拍着他柔软的发髻道:“邦交之事我不懂,宫闱之间你插不上手,你我姊弟二人,便按着这谋划各自努力罢……”
……
这一日,明月在燕后的宫里呆了好几个时辰,姊弟二人似是说了许多许多话,等他回到馆舍时,天色已黑。
刚进门,已经成为长安君门客的蔡泽就迎了过来,看得出来,他虽然努力摆出一位纵横名士的淡然,可这是他第一次出谋划策,依旧有些紧张,竟没有再屋内烤火,而是披着新换上的熊皮大氅,立在屋檐下等明月归来,好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还不等侍从为明月掸去肩膀上的雪,蔡泽便走过来,十分热切地问道:“公子,如何?”
明月露出了笑,朝蔡泽一拱手:“托先生妙计,事成矣!”
”如此甚好,如何甚好!“蔡泽也一时欢喜。
明月却在拉着他进入屋内后,道出了自己的疑问:”先生先是将燕国和谈是因北方有东胡入寇的消息告知了我,让我以此威胁燕王。此计若成,相当于让燕国埋下了兄弟阋墙的隐患,先生身为燕人,明知此举对燕不利,为何如此帮我?“
对于这个问题,蔡泽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摸着自己的八字胡,笑道:”公子此言,一听就是涉世未深啊……“
明月道:”还望先生指教。“
蔡泽缓缓说起了一个故事:”当年,吴起冶理西河郡,王错在魏武侯面前诬陷他,武侯便派人召他回来。吴起到了岸门,停下车子休息,望着西河,眼泪竟一行行流了下来……公子以为,吴起之所以哭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魏国吗?“
”我想,吴起恐怕不是那样的人。“明月一笑:”吴起乃是卫人,却先仕鲁,后仕魏,再仕楚,他忠心的应该不是某一国,或者某一位君王,而是忠于自己的志向,他的哭泣,是因为事业受挫,不能凭借西河,实现灭秦的壮举吧?“
蔡泽颔首,深以为然:”不错,吴起难过的,是他错过了凭着西河成就王业,至于这成就王业的是魏,亦或是楚,吴起并不在乎。”
他朝明月拱手道:“孔子言,鸟则择木,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士乎?若吴起、商鞅死守国别,一辈子留在小小卫国,岂不是没有魏国的三代霸业,岂不是没了楚威王饮马大河,驻军梁门的风光?岂不是没有秦孝公的兴起,也没有如今秦国的强大了?”
明月一笑:“先生的意思是,你与吴起一样,并不拘泥于国别?”
蔡泽理所当然地说道:”然也,吾等士人求仕,只求能遇到一位明主,实现理想志向,何必局限于一国?为主谋事,何必在乎对面是不是自己的母国?“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人倒是想爱燕国,但燕国的贵人皆看不上我,言不听行不用,不值得辅佐啊。“
明月凛然,从蔡泽的话里,他已经看出来这时代士人的利己主义了:我不是一般人,我不能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至于这事业是在哪做,跟谁做,不重要!
吴起杀妻的残忍刻薄,世人多有指责,可却没有说他这个历仕四国的人“不爱国”。
春秋战国之人,爱母国的士人,真是寥寥无几。
这就是战国之士啊。
明月这下对这个群体有了清晰的概念,你若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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