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问道:“长安君只是一个无权的公子,难道还能许给我一个将相之位不成?”
明月默然,过了一会才道:“至少一个上卿之位,我相信太后、大王是不会吝啬的……”
“上卿……”剧辛摇了摇头,似是有些不满,又似是有些疲倦:“老夫老了,也累了,祖坟虽还在赵国,但来燕国三十年,娶燕女,有子有孙,连坟冢也选好了,就在蓟丘西隅,能望见黄金台的地方。我啊,早就不知道自己是燕人还是赵人了……”
剧辛说得心有戚戚,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犹记得,二十年前,联军大败齐军于济西后,自己曾经和乐毅争论过是否要进一步攻入齐国腹地的问题。
当时剧辛认为,应该见好就收,他觉得齐大而燕小,燕军赖诸侯的之力才打败了齐军,此时应当攻取其边城以自益,这才是长久之利,不然,倘若被复仇冲昏头脑,一味要全取齐国,到时候又不能永远占领,只会徒然增加燕齐两国的仇恨,以后必会后悔。“
然而乐毅却态度坚决,觉得齐闵王废黜贤良,信任谄谀,政令戾虐,百姓怨愤,早已失去民心,如今齐军主力已经被歼灭,如果趁势攻入临淄,定能摧枯拉朽,一举灭齐!倘若错过了机会,让齐王悔悟以前的过失,改正过错而体恤人民,重新收拾了人心,到时候再想破齐就难了。
燕昭王最后采纳了乐毅的策略,派燕军长驱直入,果不其然,齐国几乎灭亡。
经过这么一件事后,在天下人眼里,他剧辛的智慧谋略便不如乐毅,永远都是乐毅的陪衬,哪怕乐毅死后依然如此……
“现如今,长安君邀我去赵国,我之职位,必居于马服、廉颇、蔺相如等人之下,难道老夫背负背叛燕国的骂名,就是为了再去做他人的陪衬?”
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就是剧辛的人生准则。
他可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自己的本事从不怀疑!乐毅死了,他就是燕国资历最老的一人,即便在今王时不受重视,可只要今王不再了,新王迟早也有想到他的一天!
他的身子骨很硬朗,五十余岁依然无病无灾,反倒是当今燕王,才过四旬,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剧辛相信,自己定能比他活得长。
所以比起去前途未卜的赵国,他还宁可留在燕国,继续蛰伏等待,就像一匹老马在枥槽里默默咀嚼着豆刍,一边等待再度在战场上狂奔的那一天。
他心意已决,拒绝道:“长安君,归赵之事,还是免了罢。”
明月似是有些失望:“事到如今,剧子还对燕王怀揣希望?”
“有何不可?”剧辛笑道:“就我看来,普天之下的诸侯之君,除了秦王稷老谋深算外,其余六国之主,皆是平庸中人,当今赵王,恐怕也不是什么贤明之辈吧?比起赵武灵王、赵惠文王大为不如。”
他起身背着手,感慨道:“吾等士人这一生追求的,无非是适逢其时,得遇其主,如此才能风云际会,轰轰烈烈做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既然燕赵皆非明主,在燕或在赵,又有何区别?”
“原来先生是觉得赵国之君不值得你稽首称臣。”
明月默然半响,也不为他那便宜哥哥辩白,而是猛地抬头,借着几分酒意道:“那假如,赵国能出一位不亚于燕昭王般贤明的君主,也为天下良材造一座黄金台呢?先生当如何抉择?”
“倘若如此……”
剧辛看着此子扬起的双眉,炯炯有神的眼睛,心中有微微震动,仿佛他初次在此地拜见燕昭王时的情形,便笑道:“等赵国有朝一日也出了先王那样的明君,修了招贤纳士的黄金台,我剧辛,自当驱马复归邯郸,风雪无阻!”
“好!”明月举起酒樽,满饮一盏:“一言为定!”
……
这场临时起意的招揽终究是无果而终,不多时,天色将黑,粟腹也闻讯派人找来了,他似乎很不愿意明月与剧辛有接触。
剧辛送明月他们出门,在明月拜别后,却拉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长安君想要为赵国招揽人才,且不论年龄老幼,我倒是可以为你推荐一人,虽不如我,但也算一时之选。”
明月拱手:“不知剧子要推荐何人?”
剧辛摸着花白的胡须,露出了笑容,目光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看到邯郸城内的两个游闲少年在嬉戏玩闹:“正是我的老友庞煖!他,也是一匹郁郁不得志的老骥啊!”
PS:今天只有这章,明天三更补上
第183章 蓟城()
“庞煖何许人也?括兄可知道?”
是夜,明月一直在思索剧辛临走时推荐给他的那人,庞煖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他在历史上有何作为,或许是尚不知名的隐者,所以明月在邯郸时也没听人说起过。
于是他便让隔壁的赵括再过来温酒夜话,顺便问问这庞煖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人之名,我曾听父亲说起过。”
半杯温酒下肚,赵括想了想,也记起了与庞煖有关的事迹。
原来那庞煖乃魏将庞涓之后,庞氏在魏国失势后流落到赵国。他与剧辛是儿时好友,因为家传兵法,是出了名的天才少年,十岁便熟读孙吴,十五岁已能对时势高谈阔论,所以武灵王偶尔也会询问庞煖一些兵法、国事。
听到这里,明月不由看了赵括一眼,如此说来,这庞煖年轻时候,跟眼前的赵括岂不是像极?
“据父亲说,当时武王问庞煖孙子兵法中‘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这一句,庞煖对以上策用计谋,其次因人事,其下策才是以战克之。用计谋是使敌国君主昏惑,国家混乱。因人事则是买通敌国之人,使国君不得实言,待敌国自乱,则兴战可攻克。昔日小国可胜大国,便是依靠夜行阴谋之术,这便是殷胜夏,周胜商,越胜吴的缘由……武王听罢后,赞叹曰,寡人闻此,日月有以自观……”
赵括道:“当日父亲与代安阳君公子章在侧,故而能得闻此言。”
此时年轻的庞煖已熟谙阴谋与兵法,赵武灵王对他也颇为欣赏,前途无量,可惜赵武灵王亡于沙丘之乱,赵奢、乐毅、剧辛这些年轻人都失望出走,庞煖也不例外。
“不过据父亲说,当时庞煖并未去投奔他国君主,而是跑到南方,拜了道家名士鹖冠子为师,自此不知所踪,偶尔才能听闻他在楚国、齐国的一些言行事迹,已不拘泥于兵法,也兼修纵横、黄老之术……”
“不想还是个全才的杂家。”明月笑了笑,想来那庞煖应该是跟他的老朋友剧辛有联系的,不过此人行踪不定,上哪找去?就算找到了,以道家隐士们的做派,也不一定愿意出山。
他只得将此事暂时放下,继续专心于此次出使上,到了第二天,他们再度启程,在一场时有时无的小雪中,接近了燕上都蓟城。
蓟城外有密密麻麻的枣树、栗树,蓟城人也是七国里唯一在秋冬时常以枣、栗为主要食物的都邑,如今叶子已落光,果实也为燕人果腹去了。
从这些光秃秃的树林里穿行而过,明月终于见到了燕上都的城墙轮廓……
遥望蓟城,聆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暮鼓晨钟,明月内心复杂。
“不想时隔两千余年,我又回到了帝都五环之外。”
……
“燕亦渤海、碣石之间一大都会也,南通齐、赵,北边胡,东控秽貉、朝鲜,享鱼盐之饶,有千树栗,千树枣……”
燕国上都蓟城所在的位置,正是后世北京广安门附近,以前明月坐地铁时常路过的地方,如今却没有高楼大厦。不过这燕上都的规模,远不如邯郸、临淄,也不如燕下都武阳,或许是因为修筑年代太早,城池有些窄小,街巷也有些拥挤,没有大国的气度开阔,难怪燕国的王们更喜欢武阳。
好在虽已入冬,但这里尚没有浓浓的雾霾,落在城垣瓦片上的雪花看上去格外干净,西北风虽然刮得猛烈,但天空依然清澈,并不会是一片尘沙灰土的世界。马路上留下车行后留下的泥泞,灰黑之中没有一丝雪的洁白,明月在馆舍下车后的那一刹那,意料之外并没有踩到一滩滩雪水,反而是布满车辙印的坚冰。
腊月已至,气温已经骤降到零度以下,滴水成冰了。
不过让他忧心的可不是天气,而是上书请求觐见燕王的要求,被粟腹搪塞了一番,似乎燕王不太乐意见到他。
直到抵达蓟城的第三天,明月才得以进入王宫,在宁台殿见到了他的姐夫,也是当今燕王。
燕王名朗,是燕昭王的小儿子,已年过四旬,看上去一脸虚弱,气血不振,和明月沿途所见血气方刚的燕国男子大异。虽然穿戴着诸侯冕服,但借用孟子的一句话说,便是“不似人君”,他眼中无神采,背还有一点点驼,仅就卖相来看,连赵王丹都不如。
明月心中,顿生轻蔑之意,这样的人,的确像是被吓一吓就弃武阳北逃的家伙。碍于他好歹是燕国的王,明月才手持旌节,恭恭敬敬地下拜施礼。
“赵使长安君公子光,见过燕王,代寡君问候燕王、王后无恙,愿燕王、王后千秋无期!”
“公子切勿多礼。”
燕王看了粟腹一眼,挤出笑容,故作亲切地让明月起身,对他嘘寒问暖,这次燕人没弄下马威了。过了好久,话头才被明月拉回正题:“先前大王遣使节至邯郸请平,外臣此番来燕,为的是完成两国和谈,也想替太后问问大王,燕赵本是姻亲之国,为何大王要违背旧盟,派兵伐赵,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燕王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地说道:“此番燕赵交兵,实属边将好大喜功,贸然侵犯贵国,寡人绝无此意!”
一说起这个,燕王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竟将开战的责任统统推给了前线将领,颇有让高阳君荣蚠背锅的意思,明月不由感慨,为荣蚠摊上这么个没担当的君王而感到遗憾。
除此之外,燕王也和粟腹一样,极力否认曾派刺客去刺杀过明月。
“长安君既是燕后之弟,也如同寡人的亲弟弟一般,岂有为兄者派人刺杀弟弟的道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这件事的确有误会。”
明月并未否认,他接过话头,作揖道:“临淄刺杀一事疑点重重,外臣也早就怀疑了,若真是燕国刺客所为,又岂会明目张胆地带着燕国钱帛?”
燕王连忙点头:“不错不错。”
明月看了看殿内,低声道:“还请大王屏退左右,外臣有一件机密之事要告知。”
燕王一听,当即让闲杂人等统统出去,不一会,殿内只剩下燕王、粟腹,以及两名侍卫了。
粟腹笑道:“不知长安君有何要紧事,一路上竟一直瞒着我。”
“此事关乎燕赵齐三国关系,外臣实在不敢随意说出口啊。”
明月一声长叹,对以及被他吊起胃口的燕王和粟腹道:“其实我已查明了,原来在临淄刺杀我的主谋并非燕人,这一切都是齐国所为!为的就是让燕赵反目成仇!而齐国从中渔利!”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84章 割地求和()
“赵国,乃是大王三世之亲也。当年子之之乱,王哙、太子平皆死,燕国无主。那时候燕昭王尚在韩国做人质,不得归还,多亏武灵王从中斡旋,他才能速速归国继位。当时齐、中山侵燕国疆土,毁燕国宗庙,多亏了赵国支持,燕国才能复兴。至于大王,逆臣公孙操弑杀惠王,内外狐疑时,也是我国嫁长公主入燕为王后,才使得大王之位名正言顺。”
“而齐国,则是大王三世仇雠也。齐宣王时匡章入燕,攻入上都,迁走燕国从召公时就传下来的礼器,还在燕国涂炭生灵,暴虐无度。燕昭王时虽然破齐复仇,但没过几年,齐国便再度复兴,燕国将士,有一半死伤在齐地。外臣曾经去过齐国,齐国的哪座乡邑,没有燕人流散的骸骨?还统统被齐人掘了出来,暴露在野外,齐燕之仇,真是不共戴天啊。”
“如今大王或许是将齐国之仇忘了,这才听信奸佞之言,竟任由边将侵赵,断绝了两国三代之好……燕王此举,外臣认为实在不智,两国之交在于一个信字,正因相互狐疑,燕赵才会中了齐人的计策,大打出手。”
明月知道自己的挑拨之策很拙劣,拙劣得明眼人便能看出来,但他也知道,对于燕国和齐国而言,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仇恨是剪不断的,更何况,燕王君臣是希望停止战争的,他们也在极力撇清与刺杀事件的关系。
果然,一听明月说刺杀是齐人所为,燕王和粟腹对视一眼,也齐声附和起来。
“果然是齐人所为!”
燕王则面露喜色:“长安君说得对,寡人岂能忘三世之仇,而绝三世之亲?燕赵两国应立刻休兵,不能让齐人得利!”
明月微微一笑:“休兵之事,赵国也很乐意,不过大王,如今的情形对燕国极其不利,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听说齐国夺取中阳、无棣,兵临平舒城,当年燕国所占的齐国北地,已尽数还了回去,且齐不愿与燕和谈,大军压境,对燕国督亢虎视眈眈!”
他指出:“督亢乃是燕国上都与下都的交通要道,更是燕国最富庶的地方。倘若大王还为了几座城邑与赵国在边境相持,齐国那边为了报仇,尽济北之兵北上,渤海将非大王所有,一旦齐军攻入督亢,则大王上下两都将断绝联系,燕国危矣,当年齐将匡章四旬入燕的事情,恐怕又要重演了,外臣恐怕燕国的鼎簋礼器将不保啊……”
燕军主力被赵军拖在中山一带,齐军在渤海的攻势十分顺利,已经连下两县,距离燕国上都只有十天路程,他们的威胁也是实打实的。
燕王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自然,既然事情都清楚了,燕赵应当尽快解除误会,恢复友善,一同商量如何对付齐国!”
明月朝燕王一拜:“既然如此,还望大王先定下和约,归还昔日赵国土地,以示诚意,如此,两国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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