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一件事来,便对粟腹道:“上卿,这里莫非就是……”
“不错,此行宫正是碣石馆,因为碣石坂得名,而那座台,便是黄金台。”粟腹看着那座高台,目光复杂,那里是燕国霸业鼎盛的标志,可惜如今早已没落寂寥。
“当年我父也曾在那被燕昭王封为上谷太守……”赵括恍然大悟,同样对黄金台十分向往。
“离天黑尚早,可否能去近处看看?”明月提议道。
粟腹并未拒绝,不过他赶了一天路累的够呛,自己不想去,只与守着这座行宫的人商量一番后,便让他们带着长安君和赵括,骑着马,朝黄金台走去,并嘱咐说只能在下面观望,不可登台!
……
一刻后,明月等人登上了被称为“碣石坂”的小山坡,从这里可以看到黄金台的全貌。
黄金台虽称之为“黄金”,却并非黄金珍宝堆砌而成,原本也不这么叫,而是源于一个故事。
赵括从赵奢处听了好多遍,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导游,对明月道:“据父亲说,当年燕昭王收拾了残破的燕国之后,登上了王位,他谦卑恭敬,以厚礼重金招聘贤才,准备依靠他们报仇雪耻,然投奔之人却不多,于是燕昭王便请教郭隗先生……”
不等他细说,明月便笑道:“而后郭隗先生便说了千金市马骨的故事,于是燕昭王便将郭隗先生当做‘马骨’,费千金为他筑了此台,拜为上卿。于是天下之士闻之,纷纷趋燕,这其中便有望诸君(乐毅)、马服君、邹衍先生、荣蚠、剧辛等人?”
赵括哈哈一笑:“原来长安君知道。”
“身为赴燕使者,不做足功课,我怎敢主动请命来这?”
明月见那些燕国看守行宫的人都在远处,听不到他们对话,便打马到赵括旁边,对他轻声说道:“括兄,还记得我跟你那日的谈话么?我说燕国之弱,不怪燕士不够勇锐,而要怪燕国的执政者昏庸无能。”
赵括颔首:“自然记得。”
明月指着远处的黄金台道:“燕昭王便与现在的燕王,以及过去历代燕王不同,他继位后心怀耻辱,便吊死问生,与百姓同甘共苦,赢得了人心,又善于利用贤人治国,郭隗、邹衍为师,剧辛为行人,苏秦为说客,乐毅为大将军,荣蚠为前锋,马服君为郡守。于是二十八年后,燕国殷富,士卒乐佚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闵王出走于外。在诸侯印象里不善战的燕兵这次无比骁勇,他们追亡逐北,入临淄,取齐鼎,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唯独莒、即墨……”
他感慨道:“燕昭王在时,燕军是多么善战啊,诸侯皆侧目,可如今的燕国,却又在昏君治下衰弱了。”
赵括点头:“长安君说得对,此战燕军之败,不在兵,在君,此乃燕之不幸,却是赵国之幸!”
看着周围的寂寥,看着那些丘陵下孤零零的乔木,看着黄金台上寂寥空无一人,又想到三十年前,初筑黄金台时这里群贤毕至的盛况,明月心中满是感慨,情难自抑之下,赋出了一首唐人吊念燕昭王的诗……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一首诗吟罢,赵括有些惊讶地看着明月,明月则只是望向夕阳中的黄金台,上面落满了雪花,从上到下一片白色森森的,虽然黄金台上没有黄金,但在残阳的映照下,上面的雪也好似裹上了一层金子,烁烁发光,倒真似黄金之台了……
正要掉头而回,却不料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不意竟还有外人记得先王的伟业……”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寂寥,明月和赵括一回头,却看到一位身穿猎装的老者骑在马上,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十余岁,却依然英姿不减:背上是猎弓,身侧是箭囊,后面还有一队拉着猎物的随从。
长者也看着黄金台,目光复杂,但随即语音一变,冲明月质问道:“不过,霸图今已矣?公子真觉得,如今的燕国的霸业,彻底凋零了?”
那些带明月来远眺黄金台的行宫随从闻讯过来,顿时大惊,拜倒在地朝那老者行礼,口称“剧先生”。
“剧先生……莫非他就是……”
明月心里如此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下马拱手道:“小子一时有感,随兴赋诗,不意竟冒犯了长者,不知长者如何称呼……”
那老者也下了马,朝明月还礼,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眉毛,将他坐下那匹枣红色的马也披上了一层白甲,唯有他的一双眸子依然黝黑而精明。
却见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夫剧辛,长安君,久仰大名了!”
PS:12点半还有一章
第181章 剧辛()
剧辛说他对长安君久仰大名,而明月又何尝不是早已听闻此人之名呢?
此人和乐毅、赵奢一样,都是赵武灵王时代培养出来的一批赵国人才,沙丘宫变后,赵国内部人心惶惶,大量人才出走。剧辛听说燕昭王筑黄金台,思贤若渴,便前往辅佐,也被燕昭王封为大夫,与郭隗、邹衍齐名。
虽然在燕国已有三十余年,但剧辛的言谈,依然摆脱不了一口浓重的邯郸口音,却听他感慨道:“不曾想,这许久没来人的地方,却是一位赵国公子来凭吊先王……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可惜啊,先王已经逝去十多年了。”
士为知己者死,剧辛毕竟是燕昭王一手发现提拔的人才,难免有些动容,明月眼珠一转,便投其所好地说道:“剧子这是什么话,难道非得燕人,才会敬重悼念昭王么?昭王之贤明,是全天下人都为之赞叹的,若让小子来评点昭王之业……”
“公子当如何评价?”
剧辛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他,手紧紧握着猎弓。
见这半百老叟已经被自己吸引了注意力,明月心里暗笑,面上却十分肃穆,引用同样是唐人陈子昂怀念燕昭王霸业的另一首诗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便是小子对燕昭王的评价!”人生在世,全凭演技,何况今日明月心里的确是感慨万千,他差点都要哭出来了。
“善!大善!”晓是剧辛明白,这恐怕是长安君投他所好的刻意讨好,却依旧被这极高的评价打动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为长安君这句评价,就当浮一大白!”
“惜乎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又看着远处风雪交加,一片寂寥的黄金台,回忆起知遇之君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当年燕国霸业正盛的意气风发,眼眶竟不免有些湿润。
等情绪稍微好些后,剧辛立刻就热情了起来,竟拉着明月的手,邀请他去附近的小庐里吃吃野味,饮一盏热酒……
明月朝赵括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剧子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算起来,剧辛与赵括的父亲赵奢还是故旧,行宫的燕国小吏见状,也不敢阻拦,只能匆匆回去告知粟腹。
剧辛居住的小庐就在距离黄金台不远处,到了以后一瞧,虽不是草庐,但也不大,跟赵括家紫山上的别院倒有几分神似。
剧辛家的下人忙里忙外收拾主人刚打回来的獐子,剧辛则邀明月和赵括就坐,用红泥烧制成的烫酒用的小火炉也已准备好了,新酿的米酒还未过滤,倒在鼎中,架在上面一温,酒面上泛起一层绿泡,香气扑鼻……
“长安君、贤侄,请!”剧辛倒是大方,举起酒来就邀他们喝酒,这热酒下肚,寒意顿消……
“多谢剧子招待。”
放下杯盏,赵括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叔父不是应该在上都下都有府邸么?为何竟住在这种地方?”
剧辛却不明着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先王陵寝就在附近,老朽年纪大了,朝中之事也无心去管,便向大王请命,来此为先王守陵。”
他看上去倒是豁达,笑道:“这附近山清水秀,入冬后泉水冻结,满山雾凇,别有一番情趣,更别说丘陵间獐鹿甚众,我也正好在附近随便打打,好叫野兽不要太多,践踏惊扰了先王……”
不过明月却从中看出了一丝寂寥,暗道赵奢对他讲述的燕国内政果然不假,这剧辛在燕昭王、燕惠王时期都是燕国重臣,可在燕惠王死后这七年时间里,却备受冷落排挤,有些郁郁不得志啊。
“机会来了,这剧辛也是史书留名的人,并非是作为战将,而是作为法家,为燕昭王改革朝政,使得燕国一改过去数百年的羸弱,大霸北方。五国伐齐的大戏里,这剧辛又作为燕国的使节和邹衍一起游走各国,左右游说,达成对齐国的包围。如今虽老,应还有几分本事的,他本是赵人,若能将其赚回赵国去,倒是不错,再不济,也算在燕国削除一个敌人,这老家伙看上去可比粟腹之流难对付些。”
于是明月沉吟一番道:“先前剧子是不是问我,为何认定燕国的霸业一去不返了?”
剧辛顿时收起了笑容:“老夫毕竟是燕臣,高兴听到对先王的盛赞,却听不得燕国的坏话,还望长安君明言。”
明月起身,举酒道:“蓟城,召公时燕国初封于此,享祚已八百年,然春秋之世,燕国一直与中原时断时续,受迫于山戎,其国力人口,与中原晋、秦、齐根本无法相比,这注定燕国长期积弱。”
“到了近百年,燕国也一度称王,但终究内乱不断,于中原影响甚微,还差点被齐国灭亡。”
明月回过头,一拱手:“幸而燕昭王不世明主,以剧子等贤臣一同携手,才使得燕国殷富,伐东胡、朝鲜,得辽东,辟国千余里。其后,又巧用合纵连横之势,五国伐齐,一战而举齐国,使诸侯震惊,燕昭王几为北帝!”
他对燕国历史兴衰的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剧辛也在那暗暗点头。
“惜哉,似是应验了那句话,大霸不过五,小霸不过三,燕国之霸业实在不长久,燕昭王之后,便土崩瓦解,先是驱逐了乐毅,又失去了齐国七十余城,连驻齐的燕军归来的不到一半,燕国之势大衰,能自保守住祖业已是不错,至于进取?”
明月冷哼一声道:“这次燕王贸然伐赵,遭到赵齐夹击,丧师失地,匆匆求和就是进取下场!由此可见,燕国的霸业,是一去不复返了,还是好好休养生息,与邻和睦,才是治国之道。”
剧辛毕竟是燕臣,顿时面色不豫:“原来长安君此来燕国,是要教我王治国之道的?”
明月拱手道:“小子不敢,执国者应该谨慎,这是剧子的观点,我只是借用而已,可惜剧子忠言逆耳,燕王他听不进去啊,这才酿成大祸……”
剧辛变了颜色:“长安君休要离间老朽与大王的君臣关系!”
“还需要小子离间么?”明月哈哈大笑起来:“一朝君王一朝臣,剧子若非备受冷落,为何会被排挤到这荒郊野岭,偏僻行宫来为燕昭王守陵?”
剧辛默然,他因为早先反对权臣公孙操弑君而立当今燕王,一直遭到记恨,逐渐失了权势,成了一个被边缘化的前朝老臣,只能在这里守陵狩猎,聊以自乐……
明月乘机说道:“剧子,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如今燕王对剧子言不听计不从,何不去之?”
“去之?”剧子冷笑,摸着他花白的胡须道:“老朽这把年纪了,还能去哪?”
“可以去赵国!”乘着粟腹还没派人来,明月匆匆说道。
“剧子本是赵人,古人言,狐死必首丘,人死必葬于故乡,沙丘宫变早就过去了,连当年与公子章的下属马服君都已经拜为大将军,先生更不必有顾虑。更何况,当今天下,山东六国唯赵尚强,能与秦角逐,且朝中急需人才,若剧子肯回赵国,一定会得到重用,也能让剧子之名,重新让天下人知晓……”
剧辛皱眉沉吟不语,明月对他长拜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难道剧子就甘心在此再打一二十年的獐鹿?小子的建议,还望剧子思之!”
第182章 老骥伏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咀嚼着这句话,剧辛闭上了眼,年轻时的壮志豪情,似乎再度涌上他沉寂已久的心中。
犹记得他二十余岁时,正值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灭中山、收楼烦,赵国一片欣欣向荣,他们这一代人,正是在那样昂扬向上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然而沙丘宫变却将赵国硬生生割裂了,成兑专权,堵塞上进之途,大批涉案的人才仓皇外逃,好在燕国接纳了剧辛,燕昭王,他比赵武灵王要英明睿智得多,那时候的剧辛也相信,自己能与满朝的济济人才一起,将燕国打造得国富民强,兴霸业,留名青史。
只可惜燕国的霸业维持了不到十年,就在一片火牛奔腾下土崩瓦解了。齐地全丢了不说,连本就捉襟见肘的士卒也损失大半,燕国人口素来稀少,从此一蹶不振。
更可悲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燕国内部还一团混乱,燕惠王再不得人心,也是燕国的大王,却被权臣所弑,他的儿子尽数被杀,燕昭王的一个庶子却被扶持上台,成了当今燕王。
剧辛在那场政变里没有及时站队,这就导致从那时候开始,作为燕国三朝老臣的他就失去了在朝堂的话语权。新王对他们这些旧臣并不信任,剧辛劝说的话他也不听,不得已下,为求自保,剧辛只能以为先王守陵为名,跑到这附近的林苑隐居。
但他的热血,何曾冷却过?那些射杀的獐子麋鹿,哪里比得上站在禹贡九州图前猎国来得刺激?那些自家酿的酒浆,哪里比得上功业告成时君王赏赐的琼浆玉酿?
剧辛也渴望重新振作,重新扬名于天下,但长安君给他的这个选择,却并不是上上之选……
他反问道:“长安君只是一个无权的公子,难道还能许给我一个将相之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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