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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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明月-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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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括并没有因为自己是马服君的儿子就得到特殊照顾,提前接见,他必须手持木牍,耐心地站在帐外,看着一个又一个来自各个部队的将军信使依次入内,又陆续带着新命令离开,帅帐的帷幄之中,就是这场战争里赵军的中枢。

    终于轮到他时,赵括恭恭敬敬地入内,发现父亲正坐在帐中央,一边看着手边的地图,一边就着灯烛书写命令,听到脚步声声音,才抬了抬眼,见是赵括来汇报军情,也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不过赵括看得出来,父亲心情相当不错,这场战争仿佛当真让他焕发了青春,那看似严峻的神情中,甚至还透出几分英气。

    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交付鲜于校尉的简牍后,就算赵括心中满是好奇,却依然得稽拜而出,为后面进来的信使腾出空间。

    直到夜色朦胧时,赵括才又得到父亲的传唤,让他陪着他一起在营中走走。

    父子二人并肩而行,赵括看着赵奢亲切地与陆上遇到的将吏士卒们打招呼,他几乎能叫出亲卫里每个人的名字,看到有人在练习持矛格斗,还上去指点两下,看到兵卒们吃饱饭后在玩投石超距,还笑吟吟地旁观,士卒们起哄让马服君露两手,赵奢笑着摇头,却让赵括代劳。

    当他们走到大营边缘的位置时,这里已靠近郊野,此刻正值黄昏,空中满是流萤,仿佛有了生命。

    赵奢看出儿子有一肚子的话,便淡淡地说道:“有何不解,尽管问罢。”

    “儿想知道父亲此战方略,为何燕军先胜而退,莫非我军这一切举动,都是疑兵诈败之计?”

    赵奢微微一笑,此时此刻,仿佛恢复了父子在家中演练兵法的情形,他也不再隐瞒,讲解起了事情原委……

    原来,在滱水以南故布疑兵虚张声势,的确是赵奢的计谋,为的,就是让燕将以为,他真正的目的是高阳邑。

    赵奢让人佯攻高阳,丢下了数百具尸体,接着又诈败,引诱燕军按捺不住发动追击,但燕军前锋却在饶城附近遭到了赵军伏兵的阻击,同样损兵千余。

    这也就算了,这时候让燕军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南线时,北面却有一支赵军奇兵突入到燕下都武阳附近……

    “武阳周边满是关隘,更有易水长城为塞,守卒甚多,父亲是如何遣兵过去的?”这一切都让赵括有些目眩,这其中一环扣一环,又叫他听得兴奋不已,但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他却全然不知。

    “燕赵边塞,赵国有鸿上塞(倒马关),燕国有荆阮关(紫荆关),相隔百里,两关之间是崇山峻岭,然而就连当地人也知之甚少,易水的上游,有一条叫做‘乐徐‘的鸟道,可以容小部徒步通过……”

    至于赵奢为什么知道?

    老将军大笑起来:“你以为当年老夫与乐毅因为沙丘之变牵连,逃亡燕国,是大摇大摆走的大道么?国内选将时老夫就对太后、大王说过,燕国曾以我赵奢为上谷守,燕国之通谷要塞,奢习知之,此言非虚啊。”

    就这样,当那支仅有千人的赵军突然出现在武阳附近,可把燕国人吓坏了。

    “原来如此。”赵括恍然大悟,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国都有警的确会让人惊惧,但也不至于导致前线全军后撤吧?

    “燕国制度与赵国不同,分上都下都,燕王春夏两季在上都蓟城,而秋冬两季则在下都武阳,武阳距离赵燕边境不过百里,仗着有山川阻隔,更有荆阮关、易水长城为塞,所以燕国一直以为下都十分安全。如今燕王站在武阳宫内,却看到城外有火光,岂能不怕?如今的燕王是燕昭王的庶子,一向色厉内荏,只需要他一封命令,便能让前线将士匆匆回头,后撤勤王。”

    “燕王胆子也太小了罢。”赵括嗤笑道,他看出来了,父亲这算得上是“围魏救赵”的翻版,不过父亲就这么笃定,燕王不会调遣其他方向的兵卒追剿那支奇兵,而会让荣蚠回师?

    “老夫久居燕国,深知燕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接着,赵奢便掰着指头,为赵括算起了燕国军队里的三个派系:乐氏为一派,燕国本土将领为一派,此外还有荣蚠这一派。

    “这三方相互间掣肘,一方为将,其他两方必然生嫉,相互间的敌视,比对敌国更甚。老夫在燕国多年,自有人脉喉舌,已提前让人去武阳内散播谣言,说荣蚠听闻赵军攻下都及高阳,竟先救封地而不救武阳,其心可诛也……如此一来,燕国内部肯定会有人向燕王进谗言,让荣蚠回师。”

    赵括还是不甘心,拿出了昔日在紫山父子论兵时的抬杠:“若荣蚠学匡章垂沙之战时的抉择,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呢?”

    “那此战不论胜败,他在燕国的仕途,便彻底完了。”

    赵奢抚着胡须,为赵括讲起了魏文侯和乐羊的故事。

    “当年,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本来有些志得意满,不料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大惊失色,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

    “将在外而君疑,现在荣蚠之才能比不上乐羊,燕王的贤明也不如魏文侯,对将领的猜忌却更甚一筹。作为一个外来的宋人,荣蚠在二十年前还曾做过擅离军队,与魏王谋划宋国复国一事,那件事虽然被燕昭王原谅,其他人却一直记得。荣蚠深知自己的处境不妙,如今武阳城内,对他的诽谤何止三筐,若是执意不回去做出救武阳的姿态,他在燕国就彻底完了。”

    赵括是听得目瞪口呆,这是父亲依靠他对燕国君臣将相的熟悉才做出的谋划,那千余摸到武阳附近的赵军,其实对燕下都构不成实际威胁,却能逼迫燕军前线后撤,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这就是名将奇谋么?

    同时他也对父亲的印象焕然一新:原来父亲不止是打仗内行,玩弄心计也如此娴熟?

    赵奢却淡淡地说道:“在这一点上,老夫也是跟田单学的。”

    赵括大奇:“父亲不是与安平君不睦么?”

    “不睦归不睦,但你以为,我和田单是那种因为用兵之道不同,而将对方的东西摈弃不用的心胸狭隘之人么?对付燕国啊,还是田单当年在即墨的离间之计最有用。燕国就是这样,派系甚多,内斗严重,若是君上贤明,便可大霸北方,若是君上不贤,就只能困死一隅,成不了什么大事……”

    言语间,赵奢竟有一丝遗憾,也不知是为燕国,还是为他的对手荣蚠。

    “荣蚠这会想必是进退两难,他应知道,出现在武阳附近的赵军并不能给下都构成威胁,却不得不回。要是回去,前线见主将都跑了,没有战心必然大溃,所以他索性收缩兵线,往后方撤离,不过如此,也少不了事后因为没功劳,丢了大将军之职。这位老将军啊,这辈子的征战,算是到头了……除非……”

    “除非什么?”赵括问道。

    赵奢却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

    ……

    这一夜赵括留在大营,为此事而难以入眠,即为父亲的大将奇谋而赞叹,又有些可怜那上下掣肘的荣蚠,到了三更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这一夜,他没有再梦到铁马冰河,而是梦见了真正智将该有的模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鼓声吵醒……

    “发生了何事!”赵括一咕噜翻起身来,第一时间摸到了自己的剑。

    等他掀开毯子冲突营帐,号音已响彻清晨昏暗的天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拼命催促。

    大营的士卒听到了这催促,赵括赶往父亲大帐的途中,但见兵卒同他一样,一脸迷茫地匆匆起身,人和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他们忙着系紧马车,熄灭营火,拿起武器,开始集结。

    这是作战的集合号角。

    等赵括找到父亲时,却见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大帐外,他的亲卫正在为他披挂甲胄……

    “父亲,莫非是有敌来袭?”赵括匆匆问道。

    赵奢面色依然如古井无波:“若我所料不差,如今荣蚠进退两难,他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用奇,假意全线后退,骗我进军,大军去攻城略地,我的大营必然空虚,若是能派一支奇兵突入进来,斩杀了我,或是烧了粮草,那这场仗,依然是燕军占优。”

    老将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二十年了,荣蚠,你果然还没老!”

    田单也好,乐毅也好,荣蚠也好,赵奢也好。

    对他们这代从战争里长大的老将而言,没有谁是心甘情愿老去,像老马一样死在枥槽里的,他们这些人,谁没有属于自己的骄傲,藏着一手属于自己的大将奇谋?

    “那该如何是好?”这句话赵括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问出来,从父亲的镇定里,他已经明白,父亲一定有应对之策!

    他只是推开了那或许是因为紧张,将甲胄束得有些紧的亲卫,亲自跪下,为父亲扣上扣环和系带。

    甲胄冷冰冰的,佩剑微沉,外面的号角依然刺耳,鼓点依然急促,却不再使赵括慌乱,而是让他血脉喷张。

    他知道,他这二十年来,期待已久的一刻,终于到了。

    他可以与父亲一同踏上战场,持剑站在他身前,父子二人一同迎敌!

    PS:第二章在晚上,会比较晚

第165章 如棋() 
随着鼓点加促,埋伏在苦陉附近的赵军伏兵倾巢而出,将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燕军死士淹没在包围下,这场战役便宣告结束了。

    看着那些燕国兵卒原本还有序的阵列变得支离破碎,听着他们临死前的呼号,赵括也不由动容。

    他首先要为燕将荣蚠的这个杀招而赞叹,这的确是绝佳的机会:做出被迫回退回援武阳的架势,放弃已经到手的赵国城邑,可在骗得赵军各部纷纷去收复城邑的时候,却派出一小支以车骑为主,轻快便捷的骑兵,穿插于东西两支敌军中间,直趋赵军的指挥中心,同时也是存粮地点的苦陉。

    若是能一举击杀赵奢,再不济也将这里的十万石粮草烧个精光,那赵军这场仗便没办法再打下去了。

    然而很可惜,就像荣蚠以为他自己“看穿”赵奢攻击高阳邑的意图一样,赵奢也早就对荣蚠的这个绝境反击有所提防,苦陉的空虚,东西两支赵军的空隙,其实都是他用来欺骗对手的表象,暗地里,赵奢早就在大营两侧埋伏下了不少兵卒。

    当燕军车骑在苍白的晨雾掩护下朝苦陉冲来时,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赵奢精心设计好的包围圈……

    仿佛带着来自辽东的寒冷般,这股车骑冲杀起来一往无前,按照计划,他们要一举杀入毡帐密布的大营,四下点火,乱赵军阵脚,结果却在外面就遭遇了伏兵。

    因为是长途奔袭,所以燕军仅有五百骑,三百乘,这支军队若是在开阔平野上与赵军遭遇,或许还能逞能。但他们进入的是沟壑纵横的大营周边,当一声锣响杀声四起,数千名持矛戟的赵卒从壕沟里一跃而出,开始包围他们时,其实结局已经注定了。

    往而无以还者,车之死地也;越绝险阻,乘敌远行者,车之竭地也;左有深沟,右有坑阜,高下如平地,进退诱敌,此骑之陷地也。

    陷入这样的圈子里,对方车骑,绝对返还之理。

    但这群荣蚠精挑细选死士们的英勇,也着实让赵括另眼相看。

    经过整夜无休的长途行军,燕军一定筋疲力竭,可明知没有获胜的希望,他们依然依仗着马匹和车舆拼死抵抗,赵括看见越来越狭小的战场里,马蹄匆匆奔波,燕国的骑兵想要寻找到一个突破口,然而马儿只要一靠近铜铁森林般的矛阵,就惊恐地跳跃后退,

    接着,战鼓雷鸣,弓箭呼啸,鞋履溅起浅水加快速度,剑劈木盾的钝音,铜铁碰撞的摩擦,一千匹马同时发出惊叫,人们高声咒骂同时响起……

    赵军伏兵的阵列严丝合缝,那些燕国人根本无从逃遁,只能慢慢被压迫活动范围,要么被戈矛刺死,要么被自己人挤压踩死。但直到战役的最后,赵括仍看到一个头戴貂皮帽子的燕人一直躲在车后开弓,每一次都会带走一名赵卒性命,直到他被缓缓靠近的戈矛分尸……

    对于这一切,赵奢只是在哨塔上静静看着,面无表情,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连赵括想象中,父亲会站在最高处挥舞将旗指东划西也极少,因为这种程度的小战,他手下那两名裨将便能应付得来。

    他只是按着赵括的肩膀,让他看清楚战场里的每一个细节……

    战场上的声音渐渐变弱,终至平息,最后只剩受伤的马儿在发出凄惨的嘶鸣,这时候几缕红曙露出东方,天色完全亮了。

    “兵法是死的,战场是活的,括儿,你眼前的,便是活生生的战场。”

    直到那支冒险的燕国车骑全军覆没,赵奢才指着这片满是猩红鲜血的地面对赵括如此说。

    “儿终生铭记……”赵括垂首,但他的手指依然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临血战现场,受到震撼是正常的。

    “你可明白了什么?”赵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下面那些或者战败惨死,或是大笑着在敌人里寻找战利品的普通兵卒,而后回头注视儿子,目光满是审视。

    赵括凛然,他的确若有所悟,仿佛蹒跚学步的孩童,已经摸到了什么东西的门槛似的……

    在临淄领训练那一百人,处理逃兵时,赵括以为,兵者大凶也,军队要抹杀士卒的自我,让他们身不由己成为一个庞大杀人机器的小小组件,整个军队就像一个人,按照鼓声金声前进后退,这样才能有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

    然而今日,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对那些站在第一线的将士而言,彻底抹杀个性是不可能的,于他们而言,战争是肮脏的、鲜血淋漓的、充满激情或恐惧的,战争就是临敌前袍泽不小心失禁的臭尿,战争就是交战时敌人眼中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恐惧,战争就是杀到红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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