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驿馆里坐着吃饭的人已不多了,长孙无忌往四下里看了看,除了他和顾司阶这一桌,隔了两张桌子还坐着一位猎户,正在埋首用饭。
他这才低声问道,“顾将军任职于左千牛卫薛礼将军麾下,此次又是专程到黔州公干……而且还专程去了都濡县,莫非大唐有针对盈隆宫的什么军事行动?但盈隆宫孤儿寡母的那些人……多少年了都安安静静的,亦未干扰过朝政,薛将军没有陛下之命,又怎好前去打扰她们。”
顾司阶听了就是一阵沉吟,也没有反驳长孙无忌的话,好像在掂量要不要同对方深入的谈论一些事情。
不过长孙无忌已然从他的表现上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顾司阶的这趟黔州的“公干”,果然与盈隆宫有关。
长孙无忌道,“如果大明宫陛下无旨,顾将军去盈隆宫却是不大合乎时宜呀。”
顾司阶道,“怎么会呢?依本官看,薛礼将军行事一向稳重,若无陛下之命,薛将军怎么会瞒着大明宫、专门支派本官到黔州来这一趟呢?本官尚且不敢猜测什么,国公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长孙无忌暗暗冷哼一声,正色道,“那倒是!老夫一介流放之犯,是不该多问,但顾将军你不知道盈隆宫里的那些人可都是长孙皇后的后人?吴王犯事、荆王涉罪,老夫虽然痛心,但他们毕竟同长孙家隔着一层,而盈隆宫便不同了!金徽皇帝的后、妃及那些王子,可都算老夫的至亲!”
顾司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对方说的不错。
长孙无忌不探听出顾司阶到盈隆宫去的目的,总有点于心不甘,他也猜出了对方的顾虑全都是因为谈话人的身份,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赵国公了。
他敬了顾司阶一杯,说道,“薛礼将军同先皇有结拜之义,老夫倒不怀疑左千牛卫有不利于盈隆宫的举动,只是猜测你我二人的黔州之行,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意罢了。”
顾司阶停箸,眨着眼睛端详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看了看不远处的猎户,他正在低头喝汤,于是以更低的语调对顾司阶说道,“不瞒将军,陛下打发老夫到黔州来,那是有大用意的!”
“呃呃……下官冒昧……国公可不可说……大明宫是什么什么旨意?”
长孙无忌道,“金徽陛下离开大明宫已近十年,我大唐的所有大政未有什么更改,自然内政平稳百业俱兴……但四方不安啊,怕是欠些武力了。”
顾司阶问,“难道国公到黔州来,亦是与此有关的?”
长孙无忌连眼都不抬,自顾说道,“老夫……”
“国公要请谁??”
“请金徽陛下一家,重回大明宫。”
顾司阶听罢,大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孙无忌道,“陛下在老夫出京前曾亲口对老夫讲过,只要请得金徽陛下一家回长安、重主大明宫,他与武媚娘甘愿再回入苑坊晋王府。”
顾司阶重重叹息了一声,摇着头、又点着头道,“罢了,罢了!兄弟让位自古未闻,下官在有生之年,却有幸亲眼目睹了两次。”
他郑重地起身,冲着长孙无忌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道,“下官对此深信不疑!陛下与武皇后自然不能亲临盈隆宫了,那么能担此重任者,岂非只有赵国公一人?将来卑职的前程,还得有劳赵国公多多提携。”
长孙无忌将胸脯子挺了挺,“那是自然了,要不为何老夫说,你我黔州之行异曲同工呢?”
顾司阶道,“国公你可高抬下官了,下官的黔州之行怎能同赵国公相提并论,只能算是给赵国公的出面作个佐证罢了。”。。
长孙无忌连忙按着顾司阶的肩膀请其落座,亲自为顾司阶满酒,问道,“顾将军可否直言相告?”
此时顾司阶已然没有了顾虑,低声说道,“不瞒赵国公,下官奉命赶到黔州来,就是为了盈隆宫的一句话!”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老夫千里迢迢的赶到黔州来,其实不也为了盈隆宫一句话?那么你我二人殊途同归,全都是为着大唐的锦上添花。”
顾司阶不住地点头,感慨道,“那才是卑将有生以来看到的、地势最险峻的皇家行宫!如果主人不想放行的话……卑将料想,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吧。”
“有那么邪乎吗?”长孙无忌问道。
“怎么没有?国公你又未亲眼见到,当然不知道了,我见到了金徽陛下,去盈隆宫唯一的一条石道由几个少王把守,一般人可进不去。”
“顾将军你在开老夫的玩笑了,陛下的几个儿子李雄、李壮、李威、李武、李睿、李捷、李惠,连新罗的李掖都算上,最大的也过不去十四岁,放在平常人家还在娘身边撒娇呢,又怎么能把守石道。”
这是长孙无忌的激将之法,他越说不相信,顾司阶越要让他相信。
借着酒力,顾司阶最后也想不到要掩饰了,“国公,卑职可没随便说,从岭下至盈隆宫唯一一条入口上有四道险要关隘,每道关隘上有两位少王把守,人人一把竹刀,真是像模又像样啊!”
长孙无忌又敬了顾司阶一杯酒,摇着头道,“顾将军你又在诳老夫了,那么大的孩子,拿一把竹刀又岂能守得住关隘!老夫差一点便相信你说的了。”
顾司阶道,“国公!你还是相信的好,卑将专门上过一趟盈岭,这都是亲眼所见,再说卑职岂会诳骗国公?”
说着放了酒杯,对着手下人招招手,吩咐道,“可将金徽陛下的墨宝请出来,让国公看一看!”
手下人不敢怠慢,马上将随身的包裹打开,从中拿出一叠黄绸,被他们叠的方方正正。
长孙无忌奇怪,心说顾司阶被薛礼派来黔州、专门拜谒盈隆宫,就是为了求这一份金徽皇帝的墨宝?
这么说,李治和武媚娘注定知道这件事,因为薛礼若是背着皇帝和武皇后,便有谋反嫌疑……这是一幅什么内容的墨宝呢?
此时,黄绸已被手下人一折折展开,上边是两行狂放而不拘一格的大字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却是先写在绸面上边、然后再由绣工用墨线绣出来的。
最先出现的是落款,那是长孙无忌再也熟悉不过一个大大的“峻”字,后边是日期,就在七天之前。
还有一方马王印信是由赤红的丝线绣出来的,在黄色的绸面上异常醒目。
金徽皇帝的字,长孙无忌比谁都熟悉,时隔十来年再见到第一眼,往事便如开闸的潮水一般,一齐涌上心来,这幅字便是是他的定心丸啊。
顾司阶此行的目的,在长孙无忌的眼中已不怎么重要。
他不惜与顾司阶说出李治和武媚娘派自己到黔州来的目的,其实还是对金金徽皇帝是否在世心存着怀疑。
长孙无忌行走在子午谷道上,还曾怀疑过李治和武媚娘、尤其是武媚娘。怀疑这个女子对自己当年阻挠她成为皇后耿耿于怀,这对夫妇打发他到黔州来是再一次无情的奚落他们的舅父——
如果金徽皇帝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五便已不在人世,那么他长孙无忌的黔州之行便是竹篮打水,大明宫关于“赵国公还是赵国公”的承诺便是个天大的笑话。
给人以希望、再让现实无情地戳破它,那么长孙无忌要死的心也就有了。
黔州流徒揩揩已然有些泪水模糊的眼睛,见三尺宽、六尺长的黄绸幅面上边,只是竖着写了两行大字,但已将这么宽阔的地方占满了:
落款是马王:峻。赤红的印信。
字是金徽陛下的字,千真万确!长孙无忌稳稳心神,问道,“薛将军求陛下这样一幅字,难道是要在西州动兵?”
顾司阶道,“国公,下官猜正是这个意思,而且是薛将军亲自领兵。”
时隔九年,大唐西部乱象已生,起初是阿史那欲谷率先叛乱,大唐派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讨伐。
后来处月部趁乱起事、附合叛军,大唐又派卢国公程知节讨伐。虽然西部战事屡有胜绩,但西部再也不是之前的安定局面了。
白杨河、龟兹、焉耆、轮台县、庭州一带都不太平了,大唐总有些按住葫芦起来瓢的架势。
看来李治已有了打算,要派他以往从未动用过的薛礼去西部了。
在朝堂倾轧最是扑朔迷离的时候,薛礼一直负责玄武门的防卫,简直寸步未离过李治身边。
现在将薛礼派到西边去,看来李治在长安已无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要彻底解决一下西州的问题。
再不对西方施以重手,谁都担心这股乱势最终会影响到西州,同时也说明李治手下可用的放心之将,此时也真没几个了。
房遗爱在永徽年间的谋反事件牵连到了诸多的人,宗室李元景、李恪、李道宗都是能打之人。驸马薛万彻、柴令武等一批能征善战的武将都被放倒了。
卢国公程知节早该是坐享的年纪,但凡有可用之人他不会亲自操刀上阵。
原安西都护阿史那社尔也早已调任京师任职,除了功成名就、总须往上迁拔之意,想来长安亦怕阿史那社尔这样的大块头、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再有什么思想波动。
阿史那社尔若在西面有什么摇摆,那么对大唐西半片政局的影响,将是巨大的、和无法挽回的。
西州此时只有个高岷坐镇,他只是位文官。
那么,将薛礼这记重拳使出去,再将同样可以信赖的卢国公程知节调回来坐镇长安,还真是个不错的方案。
西州是金徽陛下的起步之地,而薛礼与马王又有结义之情,李治派薛礼亲往西州,看来亦是经过了详细的斟酌。
不然,这么多年都未闻薛礼同盈隆宫有什么联络,这次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派一位司阶来黔州呢?
眼前这幅字,便是金徽陛下对大唐出重手、解决西州乱象的明确支持。
薛礼持了这幅字去西州,便有如马王亲临了。
第1361章 隔江取命()
长孙无忌不由的对李治和武媚娘小小地佩服了一下,这两口子看来也是真动了一番心思。
如此一来,金徽皇帝发家的西州,将来哪怕战事再惨烈、甚至是毫无人道可言,至少盈隆宫不会有什么反感。
酒喝完,送顾司阶前去休息之后,长孙无忌回来一躺下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个小小的左武卫的司阶都能上一趟盈隆宫、且讨来金徽陛下的墨宝,至少说明金徽陛下的大门关的还不是那么紧的。
而自己这位亲舅舅造访盈隆宫,想来盈隆宫的主人一定也会远接近迎。
那么李治和武媚娘诚意切切的话则有八成的可信:只要他能请得金徽陛下步出盈隆宫、移驾大明宫重主朝政,大唐和赵国公府的辉煌将指日可待!
长孙无忌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宿,他兴奋于一个划时代的新局面即将重新回归,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年的正月初五晚上,各种迹象都表明金徽陛下身中利箭,不治身亡。任何一位朝臣对这件事都没有过一丝的怀疑……那金徽陛下又是怎么到的盈隆宫?
不过这些疑问已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徽皇帝能够重主大明宫!
金徽皇帝在阔别长安近十年之后,又是个什么样的风采?
还有柳玉如,听说她在离开大明宫时还患着失忆之症,一应的日常照料都在其余的姐妹们出面,那时至今日她又是个什么风采?
谢金莲、樊莺、思晴等人和那些皇子们又是什么风采?
所有的疑问,几日后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在李治废后一事中同自己唱对台戏、且在此事中占尽了好处的许敬宗、英国公李士勣等一大批人的好日子想来也该到头了!
长孙无忌就这么思前想后,又想到了老儿子长孙润,这个王气之下、挂印辞了凉州都督之职,携夫人高尧跑到黔州来做个猎户,看来私下里同金徽下也是一直有往来的。
如果赵国公府能够重现往日辉煌,那么长孙润大约仍可再入官场,他长孙无忌往日所受的所有委屈,大约可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色已然亮了。
负责押解长孙无忌的几名差役已经起来,洗漱、用过早点之后,一行人辞别了顾司阶,两路人一南一北分别上路。
顾司阶说,“国公马上便至黔州了,而下官行程仍远,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只好将来等国公回了长安,下官再亲至赵国公府拜望。”
船是前一晚雇好的,在涪州码头,这些人弃陆登舟,往黔州进发。
从涪州至黔州,水路三百三十里,涪江水道蜿蜒,两岸苍翠如荫、猿声不住,船家一面撑船一面还讲了个故事。
话说三国时刘备在世时,涪陵人反叛,蜀将邓芝带兵讨伐,行至此处名叫鸡鸣峡。邓芝看见有母子两猿相抱、于山林间嘻戏。
邓芝引弓射中了母猿,幼猿悲啼不已、替它娘拔箭,又以树叶替母猿堵塞血流如注的疮孔,其情动人心魄。
母猿最后依旧是死了,邓芝为此羞愧万分,曾投弓于水。
长孙无忌听了这个传说不禁大发感慨,野猿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金徽皇帝对待兄弟李治,并不像他们的父亲那般手足相残、血染玄武门,说起来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权力常常让人泯灭天性,不顾亲情,许多人的所行都不如一对野猿。
拘泥于常情而缺少杀伐者,大多会被人视为成不了大器。但妹妹观音婢的这两个孩子,正是用事实、令世人看到了人情的另一面——至高无上的大唐皇位,是可以在亲兄弟间让来让去的。
金徽二年的正月,哥哥让皇位于兄弟。
眼下西方动荡、东方高丽方面蠢蠢欲动,连吐蕃也不安份,这不兄弟又要请哥哥出山主持大局了。
长孙无忌的心情多年来一下子好的不能形容,暗下决心道,“假如长孙家能够借此机会重新发扬起来,一定要学习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长孙无忌在几名长安解差的陪同下,在子午谷中行程近二十日,心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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