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字道出了高祖的平静,以及随机应变之功。因为倾轧双方必有一方惨败的结局,高祖可能早想过,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如果当时高祖突闻死了两个儿子,能够捶胸顿足、痛不欲生,那么这样的亮点史官不会忽略掉。
但高祖恰恰只说了四个字。这位一听说杨文干陷了宁州,便连夜逃离太极宫的皇帝,应该很快能分析出,得势的秦王与得势的杨文干,对自己的威胁绝不会一样。
——萧瑀、陈叔达道:“微臣听说内外不分、父子不亲,有了过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建成、元吉自起事以来,大计、大力都不是他们出的,建成立了储君却无功德,这是个惹事的精啊!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应当立为太子,陛下将军国大事托付给他,那么陛下可释重负矣。”
——高祖道,“这正是朕一直想的!”乃召秦王至近前,安抚他说,“朕早就有怀疑建成、元吉的感觉。”
——秦王号泣,久不能止。也许除了痛哭,一句合适的话都没有。
金徽皇帝仍自语,“差的太多,今日便记成这般模楞两可,那么三五百年之后呢?舅父大人,你有些事还瞒着朕呢!”
赵国公不觉惭愧,说道,“陛下,这两段话可都是经先皇亲自看过的,许多当事人亦看过,他们都无意见!”
皇帝道,“朕的母亲每临大事,必在父皇身边,这里面怎么没有她?”
赵国公说,“有啊,怎么没有,上边不是说了,长孙皇后登玄武门激励众将士么?再多了先皇不让讲,这又不是添枝加叶,只是有的未写。再说微臣的妹妹也不让多讲!先皇说,这样会将众人的视线引到皇后身上去,陛下不愿。”
赵国公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金徽皇帝并不甘心,也可能国公当着众多的大明宫后、妃不愿多说,但是他问:
“元吉住于武德殿,建成居于东宫,而东宫前面有通训门与太极宫相通,从那里去太极殿最是近便。高祖召了那么多的人议事,不在太极殿议事还能在哪里?”
“朕要问的是,既然事前一日高祖已经决定次日议事,那么上朝最方便的建成和元吉,不就近去太极殿,又怎会绕道北边跑到玄武门?”
“其实朕早看过这段史料,上头说朕的父皇事先在玄武门安插了八百壮士埋伏,那么问题来了——每日上朝必走玄武门的,正应该是朕的父皇,他居于月营门外的大安宫,上朝必走玄武门。父皇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压根就不会走此路的建成和元吉呢?”
“还有,事发之时,尉迟敬德跑到海池面见高祖,因为高祖正在泛舟!高祖不是拿着驾子等着议事么?他至少该在议事的大殿里。谁不知道太极宫四大海池离着玄武门最近?谁议大事会安排在遍居妃嫔的后寝?这里面有假!”
赵国公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但这个记载确实是真实的!”
——事毕,尉迟恭身披铠甲,手握长予,径直来到高祖所在的船上。高祖大惊,问道,“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
——尉迟恭回答道:“秦王因为太子和齐王作乱,起兵诛杀了他们。秦王殿下担心惊动陛下,故派臣担任警卫。
太极宫的四大海池在宫中最北边,这里是皇帝后妃们生活的地方,一般皇帝召集的议事不会安排在这里,尤其稍显郑重的大事,总要在帝寝和后寝的分界线——甘露门以南的某殿里举行。
金徽皇帝问的清楚,马上便要开始议事,参加议事的人不该跑到玄武门来,高祖、太子、元吉,居然都跑过去了。
太子和元吉因为早有安排,断定必胜,这才去的。
而高祖是去海池上、或海池边的某座大殿中坐等结局,然后回到甘露殿南边的大殿里,与他召见的众位臣子们宣布一件事——或是秦王畏罪潜逃,见诏不至。或是最坏的结果,秦王犯上被诛!
但是这父子三人都失望了。结局竟然逆转!
皇帝一仰脖儿干了一大盏酒,问道,“舅父国公,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赵国公赧然道,“陛下,这不已经很清楚了!青史是为清醒的人所写,但又不能罔顾事实,他,他本身就是这么个情况,陛下质问微臣有什么用!”
皇帝道,“怎么没用?这么大的事,与朕的父皇息息相关,但你看看,通篇说秦王府的事极少!而舅父是当事者,事起时同朕的父皇寸步不离,还有许多细情,你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赵国公道,“先皇明令不让多写,此时微臣也不愿多说!”
皇帝冷笑道,“舅父可别忘了如今谁是皇帝!”
柳玉如轻声提醒道,“陛下!这可是舅父大人,母后的亲哥哥!”她看了一眼脸憋到发红的赵国公,激道,“也许真有不便多写,或许先皇在事件中亦有不能说的事,有损先皇威名……”
赵国公嚷道,“皇后你胡……胡……湖面上水气凉爽,又正是六月酷暑,其实高祖每天早朝前,都要到海池上泛舟,因为时间离着议事尚早呢!”
皇后激将,直指贞观皇帝。
赵国公在情急之下,脱口要说皇后胡说,但此时除了皇帝皇后,还有众多的妃在场。这样说话真不合适,话便临时拐了弯子。
皇后已听出赵国公的原意,但她并不生气,而是掩嘴而笑,说道,“舅父你可说了半句实话。”
长孙无忌问,“皇后,微臣哪、哪半句是真的?”
皇后不语,金徽皇帝道,“高祖每日到海池上泛舟是假,但事变发生时,时间尚早一定是真的!”
赵国公肩膀一耷拉,“陛下,你说的对,微臣不能只记着先皇,而忘记了现皇,但少记的部分并非什么秦王府的阴谋,这是先皇有意混淆,他不便瞒别人,只能少说自己。”
皇帝笑问,“舅父总该拣不紧要的说一件两件。”
赵国公道,“臣只说一句,所谓秦王事先、在玄武门内埋伏八百人的事是假,但八百人确实在那里,因而也不算假。但先皇说,为了这些人,必然要这么写——这涉及到记录功勋。”
皇帝道,“朕知道了!这八百人便是玄武门上的禁卫!如果写他们临事奋起、相助秦王,那便是他们忽视了禁卫的职责,因为他们不该偏向于任何一方。而写成秦王事先埋伏,这些在秦王奋争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军士,便是理所当然的功臣!”
赵国公感慨道,“一个视情如此之重的秦王,宁倾一国不负一人的秦王,连记功都不忘每一位禁卫身后事的秦王!却身不由已、被什么东西一步步推入了弑兄的窘地!秦王府能有多少人啊!仅有的八百人由尉迟将军领着,都留在了秦王府保护妹妹和孩子。妹妹不听话,秦王让她带孩子走,她非说不走,若非秦王动怒,她又要跟到太极宫来了!如果八百人都带到玄武门!谁在秦王府保护孩子?老夫的舅父——高阁老闻听玄武门打起来了,他放出的是大理寺狱中的几百囚犯,带他们从掖庭宫外围、抢占了玄武门南面的芳林门,为的是遥应秦王府,兼顾月营门。而陪秦王入朝的九人中便有微臣!我们都是无兵之将!但个个副武装,每个人都拿定了主意,但凡能据理力争时,便争,争不过,我们便随着秦王死嗑到底,不惜事败之后背负千古骂名!”
说着,赵国公长孙无忌豪饮一盏,放下酒杯时,眼中已然盈满了泪珠。他当着诸多的晚辈女子也不擦脸,任凭涕泪横流,哽咽着吟道:
都讲秦王不灭功,
功臣相助逆途中。
中国世代尊刎颈,
颈项割开看至情!
席间一时间无人吱声,也无人相劝,也无人认为赵国公失态。除了崔嫣、李婉清暗道,“想不到国公舅父的诗是这样!首尾连贯,都是同字,情切之下虽说平仄不怎么工整,但意思却甚是感人!”
人人都以为可以思索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赵国公了,但听他再次吟道:
好男莫道苦,
苦树亦登攀。
崖苦生高木,
人苦信贞观。
这四句里又各有一个“苦”字,更像是道出了秦王之苦,创业之苦。而一座普通的玄武门,只因为这里发生的一事件而变得不再普通。从今往后,注定会有许多人去解读出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
那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秦王弑兄害弟的事儿就在那儿摆着,这些当事人搏命成功,却无力、无法美化这件事,就让它这么流传入史!
非旦如此,有些对秦王有利的细节也被胜利者省略了。这些人的内心之苦,谁又能真正体会?
贞,坚贞不移,不改初衷。观,观察评判,谁都可看。
也许这便是太宗皇帝上位后,一直使用贞观二字的本意。既然无力改变,那么便给它留个简洁的记述,由后人评说吧。
皇帝亲自为赵国公满酒,并道,“舅父大人,且饮此盏。你既然因旧事伤心,那朕便不再追问了。”
此时赵国公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酒也喝的够量了,他起身道,“陛下如想听细情,微臣便陪陛下走一趟玄武门!多年来,其实微臣一直刻意不想这件事,兴许到了那里可以想起更多!”
皇帝跳起来道,“那是再好不过!”
皇后起身道,“陛下,臣妾也想去。”
金徽皇帝看了看赵国公,猜他大约不大乐意,于是便有些沉吟。皇后道,“我知道你们去了一定提到母后,可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赵国公总算点头。
午时已过了,金徽皇帝、柳皇后、赵国公三人各骑了马,在几十名护卫的跟随下出了大明宫。皇后出宫,大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地驻足,站在街边看,不知这位长安至美的皇后,要陪皇帝去哪里。
一行人于午后时分进入太极宫承天门,进翁城、入太极门,柳玉如还是上次看望徐惠才来的,此时又有着对玄武门之变的强烈好奇,因而话很少。
赵国公说,“微臣先带陛下和娘娘看一看武德殿。”
两人随着赵国公,在太极殿前往右一拐,进入左延明门。
映入他们眼帘的,正是太极宫东南部的一座自成一体的宽阔场所,四周有围墙。里面布局,最南面从东至西分布着翰林院、弘文馆、门下内省,中央一带是史馆,而北半部矗立着一座殿宇,上边挂着匾额——昭德殿。
北面的宫墙,隔着太极殿的界墙,与中轴线上的两仪门在一条线上。墙上有两道门,西边的是虔化门,柳玉如未进去过。
赵国公说,虔化门内是内仓,存储着太极宫中随时应用的物资。而东面那道门是武德门,门内便是武德殿了。
第1305章 临池殿前()
原来李元吉一直住在这里,只要进了武德门,门后已是两仪门以北、明明白白的后寝区域了。他们移步入内,里面是一处南北向的长形院落,巍峨的武德殿便在这里。
赵国公说,从这座院落里往南、有门可通大吉殿,往北有门通向后寝,东边也有门,叫武德东门,是通往太极宫唯一一座武库的。
能在太极宫里拥有这样一处四通八达的地方,足见高祖早年对李元吉的倚重,这就比被扔在长安城外的秦王府体面多了。
说心里话,柳玉如心里认为,秦王府的位置,都不如那些住在长安城内各坊区里的普通住户。
金徽皇帝先拐进了武德东门,他想看武库,这里提供大内禁卫所需的兵器、甲胄等物,库门边有人守卫,忽见皇帝、皇后、赵国公进来,立刻挺的笔直,精神抖擞。
旁边便是宽敞的演武场,足足可容五六百人,场边竖着成排的武器架子,各种长兵器应有尽有……
可以想像,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掌管着这里,也一定养着一定数量的宫兵。而高祖皇帝能够放心将李元吉放在这个位置,也许在他的三个儿子当中,最信任的便是元吉。
再往里走,武库北边是尚食局的内院,柳玉如只是猜测,高祖皇帝及他的一帮妃嫔的宫内饮食,李元吉仍可过问。
李元吉从武德殿上朝的话,每天可以睡到差一刻临朝时再起床,然后爬起来洗嗽、用饭,不紧不慢的便可步行至太极殿。如果是在两仪殿朝会,那就更方便,李元吉不必出武德门,一直往西穿过四道门就到了。
赵国公说,李建成从东宫上朝,正该经过与翰林院仅一墙之隔的通训门,这条路与李元吉上朝比起来,也就差着从东宫寝殿、到通训门这一段距离。
李建成和元吉要上朝,根本无须跑到玄武门去,凡是懂得这一点的人,自然对秦王在玄武门设伏之说嗤之以鼻。
皇帝道,“但朕看父皇恰恰有意在这里打了马虎,因为史官记的是——建成、元吉一起入朝,骑马奔向玄武门——这句话给人的错解,好像二人入朝必走玄武门似的。”
如果理解为,建成和元吉是亲自率领东宫三千人上阵,那么不必在前边提一句“建成、元吉一起入朝”。再者,东宫有的是有武力者,如果以三千人对阵秦王府八百人的计划早已周密筹划过,以李建成的身份不必如此冒险。
金徽皇帝说,应该记成“建成、元吉一起入朝,之后,骑马奔向玄武门”才对,这样才可明确说明,两人是从太极宫往玄武门走的。
但这已经不算什么疑问了,秦王为了模糊玄武门上给秦王府助力的禁卫,不得不这么写。这句话中少了“之后”两个字,玄武门上八百名禁卫的失职之责便不会被追究。
同时又不必显得秦王放了长线,早就暗中结交这些禁卫似的——实际还真不没敢——且不说玄武门禁卫不止一班,全都要结交下来,谁知道从谁那里走露风声?
要知道这里可是高祖的地盘,宫内又有李元吉,以秦王当时的处境,怎么能做这种授人以口实的事?
不过赵国公卖了个关子说,“这么写还有一个原因,是在长孙皇后身上,等我们行至玄武门时再讲。”
三人边说边行,从武库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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