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公说,“这没什么,我们野外偶遇,不请太妃入席又不尽礼……褚大人你认为呢?”
褚遂良说,“子午谷那日,我听徐惠还说到了一个人,门下许侍郎,他也看过那些证辞的,不过尚好……他只是略略看过。”
赵国公看着褚大人,不说话。神情仿佛在说,“这么点儿屁事,你还有脸对我说?”褚大人便不再说此事,转而提示道,
“国公,下官发现这两日,陛下一直与徐韧——那个小太监亲近,怕不是也在暗察这件事?”
赵国公道,“不会,徐韧曾想去掖庭宫管事,老夫知道他这是想去折磨叶玉烟,但陛下未同意,这就是想至此打住,不想深究了。”
但皇帝就是不提徐惠下葬之事。
三日后复朝,御史大夫褚遂良奏请徐太妃入葬之事,未获皇帝回应,皇帝说,要给她考虑个最恰当的名份。
安仁殿,徐惠躺在那里一日不下葬,便一日如同一根无形之鞭,笞责着许多人的内心。
柳玉如也不是一般的难过,她认为自己对徐惠的过世有脱不开的责任,徐惠是个女子,女子的心事只有女子最懂,但她即便是个皇后,也无胆量承诺给徐惠什么。
但将谢金莲放出去、搞出这么一出来,总归是皇后的疏忽。
这日傍晚,她听说皇帝总算回了大明宫,但却一头扎在紫宸殿不出来,皇后自己不带随从、去紫宸殿见他。
两人四目相视,居然都有些憔悴。
皇帝连忙起身,拉她的手让她坐下,柳玉如问,“徐惠停灵过久,也该入土为安了,峻你是如何考虑的?”
皇帝道,“此事我不甘心,太医当着人可能有些顾虑,但单独对朕不可能不说出他们的忧虑。”
他对皇后说,徐惠仅凭在西海池感染了一次风寒,不致于变得这般脆弱,徐韧说,他姐姐曾有过一次严重的醉酒,那才是根本!使她连缺了一味的君子之药也承受不住。
“是与谁喝的呢?”皇后问。
“徐韧对此根本不知。但我推断她一定有难以取决之事,连兄弟都不能多说,那你说说看,这是什么事呢?”
皇后正经地去猜,皇帝这样推心置腹与她商量,那便是不怎么怪她了。
皇帝直接讲,“令徐惠难于取舍的,一定出不了崖州之事,里面牵涉了程氏父子结交的重要人物。”
程氏父子在崖州案发,起因并非恶钱,那是长孙润去崖州之后才发现的。
但直到现在,皇帝从徐惠那里只见到了与恶钱相关的,别的什么都没有。如果将她醉酒之事联系起来的话,令她犯难的事也就有个大致的方向了。
皇后说,“崖州证辞一定牵涉到什么令她忌惮之人,去问问长孙润,崖州证辞中除了恶钱还有什么,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皇帝道,“……我怀疑舅父或是江夏王牵连到里面去了,因为这个疑问本该他们先提出来,但国公和王爷却避而不谈……”
皇后说,“不会吧,我请舅父去接果州徐刺史,舅父立刻便照办了。”
“凡事我都喜欢正行不通、反着行,满朝之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能令徐惠迟疑犹豫,也说明长孙润在上呈这些证辞给门下省时,并未有过什么删减。”
“那你想怎么办?”柳玉如问。
“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当日陪徐惠外出的侍女、官员,我已令人暗中保护了,只须问问他们,徐惠在何处醉酒不难得知。”
皇后问,“万一明确证实就是与舅父有关,我们怎么处置?”
皇帝道,“处置不处置,我总不能糊涂着吧?至少我已经知道,谢金莲去看望过徐惠之后,徐惠并未自暴自弃,反而还数次与她兄弟徐韧说,她要快好起来,等朕回京。每次的药端上来,她都是一饮而尽。”
皇后鼻子一酸,说道,“这个可怜的女子!年纪这样小,不知内心中有过什么样的煎熬。可恨的是,她喝药越坚决,对她虚弱的身子损害越重。”
皇帝道,“恰恰是徐孝德看望过她之后,她却一口药都不喝了,这是徐韧无意中对我说的。”
皇后再叹道,“哎!这才是心灰意冷的表示。”
皇帝起身道,“我不便明正地与徐孝德考证这件事啊,弄不好,徐惠刚刚离世,便又害了她爹!御史台刚刚弹劾门下许侍郎一件小事,事虽说不大,但这也来得太蹊跷!朕已将许侍郎平级另任太常少卿。”
在一片帝令通行的大好形势之下,仍有着一股力道浑厚、绵绵不绝的暗力在起着作用。而徐惠之死,令皇帝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懂得以退为进、先将许侍郎调离门下省,这样既保护了许侍郎,又令有些人对皇帝、对许侍郎同时放心。
皇帝要微服去驿馆见见徐孝德,马上。徐孝德一直未离京,可能就是在等女儿下葬后才忍心走。
皇后说,“让樊莺陪你去吧。”。。
不久,大明宫建福门内走出便服的二人,守门郎门将只从帽沿下扫了一眼来人的面孔,便立刻放行。
驿馆,满脸憔悴的果州刺史徐孝德,见到了微服而来的皇帝和淑妃。
宵禁就在一个时辰之后,皇帝对徐刺史略作安抚,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入宫探视女儿时,都对徐惠说过什么。
……
见到女儿徐惠时,几句话过后,徐惠也是这般开门见山,几句家常的问候之语后,已经被缺了一味的药折磨了十数日的徐惠便问父亲,
“大人,你来之前见过赵国公了没有呢?你正该先去见见国公。”
徐孝德,“为父见过赵国公了,他很挂念你的病情。”
徐惠虽然被疾病消磨的不成样子,但听了这句话却显得很高兴,前言不搭后语地再问她爹道,
“那……父亲,我……我是不是你早年从西州牧场村拣来的?我只要你说实话。”
这就比赵国公讲的更具体了,赵国公说的是西州柳中,而女儿却具体到了牧场村,她的父亲听罢大惊失色,有赵国公的叮嘱在耳,他不假思索地回道,
“傻女儿,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你是为父的亲生女儿,错了管换的亲生女儿,徐韧是你兄弟!为父即便不认徐韧那个兔崽子也不会不认你!”
话音未落,徐孝德便看到女儿面容痛苦难当,一下子将床头的未饮之药一把拂到了地上,碗也在地上打碎了……
皇帝直着眼睛,仿佛亲身置于当时的场景,他从小太监徐韧的话中得知,正是徐孝德离开后,他的姐姐徐惠开始拒不服药。
徐惠先问父亲来之前见没见过赵国公、紧接着便问身世,赵国公一定以此许诺过她什么。
徐孝德既然先去见过了赵国公,那么徐惠愤而拂掉药汁的举动,除了对父亲这个答案的极度失望,还能有什么呢?
也许她失望的根本不是身份的真假,而是失望于赵国公。身份答案无论真假,她只想要赵国公替她设想的那一种。
而在徐惠的心幕中,赵国公与金徽皇帝的关系,是如何的牢不可撼!!
皇帝目中潮湿,缓声说道,“朕有个谢贵妃,与徐惠长相极为相像,两人穿上同样的衣服,乍看之下几乎无人能轻易分辨,而谢贵妃便是出自西州柳中县牧场村!”
徐孝德如雷击顶,先是愣怔、后是哽噎道,“是我瞒了女儿!女儿正是老夫武德五年、从高昌一对谢姓的夫妻手中收养的!”
那一年中原大定,十五岁便出仕隋朝、此时已是大唐奉信员外郎的徐孝德奉命出使高昌。
回来时这些人遭遇乱兵,人都跑散了。是一对姓谢的夫妻,冒死将徐孝德藏了起来,他这才躲过一难。
谢家有七、八岁大的两个儿子、一个四岁大的女儿,另一个女儿只有一岁多大。这家人生计艰难,求他带走最小的。
谢家父亲对徐孝德说,“麻雀大了都养不熟呢,何况是人。你带小的走,只算救我一家性命,不然我四个孩子个个都将不保。”
皇帝知道,谢家的两个儿子便是谢广、谢大,他们大致是大业十三年前后的生人。而大的那个女儿是谢金莲,她生于武德三年。
小的便不必多说了,徐孝德说她不哭不闹,又不似两个男童,脚趾一多一少的有残疾。时年二十五岁的徐孝德,为报答谢家救命之恩,怀里揣着收养来的女儿,就往长安来了。
樊莺道,“在那个年代里,这般将小孩子换的换、偷的偷、差的差、领的领……怎么这么多呢!”
徐孝德道,“乱世啊,还能体现在何处?弱肉强食,连大人、壮汉的生死都在须臾顷刻之间,最大的不幸便是天伦不保!离散最多的是幼童啊。”
刺史一直将徐惠当作亲生女儿,此时已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我当时还纳闷,为何替女儿证实了身份,她却那样的绝望!唉——老夫一句话害了女儿了——!”
樊莺道,“不,是赵国公欺骗了徐惠!两人间一定有个私底下的交换。”
樊莺说得没错,能让徐惠大着胆子、不怕惹到皇帝失望也要做的,除了终身大事还有什么?
这件事如果再有一位至亲的高官作出承诺,那么来自崖州证辞,便只剩了恶钱一宗了。
皇帝痛心地说道,“徐惠虽然聪颖过人,文墨出众,但她太过单纯,不懂的人性之曲折,正是朕害了她!”
金徽皇帝虽然不再多说,但懊悔万分,徐惠一经显露头角,便接连拟出妙手文章,谁说不是由于皇帝太过的急切?
皇帝在这么做时,难道就充分认识到人性的曲折了吗?这样的认识正是以牺牲了徐惠性命的代价才换来的。
徐惠在贞观一朝不停地努力,始终未得人注目。
一入金徽朝,她昙花一现,竟然是惊人的璀璨,散发出许多女子倾尽一生之力、都无法闪耀的光芒。
徐孝德已经止住了悲声,自语道,“或许这便是女儿最好的结局,这都是天意,真依了她就好吗?她没有仇人,只是不容于世!”
这几句话,令金徽皇帝陷入深深的挫败感。
这是他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皇帝想处处胜过先皇——贞观皇帝,当然也包括对徐惠的使用。
但一个杰出女子用她的性命,帮着死去的先皇、给了年轻皇帝当头一棒,告诉他他也不是常胜的。
樊莺提示说,“师兄,已近宵禁时分了!”
皇帝失魂一般,任由樊莺将他拉起来,直着眼睛步出驿馆……
第1280章 阿波不是人()
金徽皇帝从潼关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好好议过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徐惠针对江南兴业和禁绝恶钱、而拟就的两份最重要的、而且皇帝在潼关时便点过头的文案,也被他压下来不发。
赵国公和江夏王爷各自组织的清议,皇帝回京之后一次也没有参加过。让这两位老臣自己都感觉到兴趣索然了。
不过,皇帝倒是偶尔还去太极宫,但只是与小太监徐韧在一起。
赵国公忧心如焚,对皇帝不好好理事感到深切的不安,“这不行啊!”他主动对江夏王李道宗说。
“崖州恶钱一事不能再拖延了,事关国计民生、朝廷财政,我们是不是共同敦促陛下尽早施行下去,另外徐太妃早该下葬了!”
李江宗说,“国公,我已与陛下说过一次,陛下连个声都未吱。你看看,陛下今日又未上朝,又去太极宫了。”
赵国公叹了口气,“怎么办呢?陛下因为徐惠过世,好像有些意志消沉,各部政务积压如山,有些事别人是无法定夺的!”
江夏王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延州刺史高审行回来了,垦荒屯田是陛下的心头大事,估计明日陛下会有朝会的。”
随着徐惠下葬一事越来越遥遥无期,赵国公心头的疑虑也一日日加重,好在他从小儿子长孙润那里旁敲侧击,得知皇帝并未问过崖州供辞一事,一句也未问过。
皇帝从潼关回来后,甚至一面都没见长孙润。
这么看来,皇帝行事拖延,可能只是出于对徐惠的歉疚,另外对这个女子还有些不舍。从两方面情况来看,这件事没有再被深究的迹象。
他问,“王爷,延州垦荒这么紧要,高刺史因何回京?”
李道宗笑笑说“当然有更紧要的事了,昨日在下的夫人同东阳公主偶遇,听说高刺史的夫人刘青萍,在垦荒中动了胎气,损了快产的孩子!”
赵国公有些吃惊,然后江夏王接着说,“然后不到一月,延州刺史夫人居然又有了!”
赵国公感慨道,“高刺史之精力,从南刨到北,你我是再也比不了了!”
李道宗说,“高审行既回来一次,那他明日一定会见驾,明日我们便等着参加含元殿的朝会吧。”
次日,含元殿早朝会如期举行,延州刺史高审行果然上朝来了。
金徽皇帝一现身,有几位臣子便有些吃惊,因为在他的神态上看不到一点颓废、萎靡之气!之前许多人猜测的、有关徐惠故世对皇帝的种种影响,根本找不到一点根据!
非但如此,他的脸上还浮现着一丝隐含的笑意,仿佛那便是因为洞悉一切而见怪不怪的沉稳。
而往日里议论大事时,金徽皇帝常常表现出来的、那种跃跃欲试和渴求挑战的神态也不见了。
皇帝先听高审行奏明此次回京的原因,一为送夫人回京安养,二为向皇帝报告一下延州驻军屯田的进展。
皇帝凝神听着,脸上现出满意的表情,在听说刘青萍重新怀孕的消息后,他对高审行道,“如今延州有了军府屯田,高刺史你尽可多在长安陪陪夫人,朕允你一月假期。”
高审行道,“多谢陛下,但微臣此次回京,已有着公私兼顾之嫌,实不敢再多耽搁,想明日即回延州去垦荒。”
皇帝摆手道,“不妥!尊夫人为延州垦荒已损了身体,朕若赶着你回去便是不尽人情了!我们君臣大干,还不是为着这些妇孺,朕岂能本末倒置!”
高审行再谢皇帝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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