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知道赵国公的用意,他是想让自己与徐惠、这两名仅有的外廷女官各领些风骚,不让徐惠一家独大。
这不是长孙无忌有多么好心,他必有自己的考量。但对武媚娘来说毕竟是好事,但她对自己就是不自信。
在太极殿议事时,长孙无忌数次暗示,让武媚娘向陛下建言,但她迟迟疑疑的,开不了口。
金微皇帝很明显看不上她,起因很明白,就是因为她的最初身份。是先皇违诏未出放的才人,并且同晋王搅在一起了。
但皇帝呢?还不是处处眷顾着徐惠!徐惠难道不是先皇的充容?
同州死乞丐一事就是武媚娘想出来的,她觉着这事不能说。她与赵国公身份悬殊、极不对等,还没有推赵国公到前台的心机和胆量。
武媚娘只是感觉,皇帝一直以来看着她眼青,那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讨到皇帝夸奖。
但赵国公让武媚娘想的办法,她总得要想,而且她也能借机、出一出以前在感业寺的那口恶气。
她能让那个给她丢桶入井的、浓眉大眼的家伙倒倒霉,只要借助于晋王。
自从她能在中书内衙走动之后,晋王李治偶尔便借故到这里来一趟,中书内衙的其他官吏们只要看到晋王出现,亦能知趣地闪掉,能让两人说说话。
但武媚娘看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李治能做的仅限于此。
李治还对武媚娘说,晋王妃王氏出身于太原世家,家世源远,人很美好,却极其高傲,连萧氏最近也不敢惹晋王妃。
武媚娘听出来,晋王此时也不敢惹晋王妃,他连这么点雄心也没了。而且晋王妃眼下没了敌人,自如得很,王妃已不再需要她这个侍读。
但出于旧情,晋王答应了武媚娘的要求,他偷偷派内侍去红云寺周边、搜找曾在感业寺外替她提水的人出来。
即便大的好处捞不到,让那个死和尚以乞丐的身份死掉,武媚娘也满意。
她认为,一个乞丐的死,与提供一个契机、让皇帝除掉与他有着宿怨的褚遂良相比,真不算什么大事。
听说朝会上百官踊跃献地的事后,武媚娘都想壮着胆子、跑到皇帝那里说——乞丐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谁知皇帝得了地还不罢休,又将刘德威派出去。
晋王来见她时,显得神色不宁,刑部尚书刘德威,可能连他自己拿多少俸禄都掰扯不清,但对各类案子的分断,刘德威闭着眼也强过十个人。
武媚娘得知褚遂良不但没事,还升了御史大夫,心中也害怕了。
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甲子日,又是皇帝到太极殿议政的日子,武媚娘硬着头皮过来,发现晋王殿下也到了。
开始,徐惠回禀了她这些日子的出行结果,她向皇帝提到三处皇家行宫,都边远县境内。
三座行宫既无什么特殊的来历、也没有多么须要缅怀的过去,连大唐两位先皇亦没怎么去过,它们建在那里只是由于风景。
徐惠提议缩减三宫规模,行宫周边的土地正好凑够万亩之数,金徽皇帝听了非常满意,当即表示同意。
武媚娘尽量不去看徐惠,这个人像极了谢贵妃,但比谢贵妃要年轻。
在武媚娘看来,徐惠之貌可冠于县坊,但与她所知的那些美人相比,就有些普通了,也难怪先皇不好好搭理她。
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却得到金徽皇帝无上的殊遇。这才是令武媚娘极度不爽的地方,此时她醋意盈怀,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然后江夏王爷提到了上一次,皇帝说到的精兵之事,王爷对皇帝说,他与哪些将领们清议过了,尚没什么实质的内容。
这时,有内侍回禀说刑部尚书刘德威从同州回来了,此时人已在太极殿外候见。
武媚娘周身发冷,恨不得立刻就去如厕,她很无助的偷偷看李治,幸好晋王看起来面不改色,给了她主心骨。
刘德威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新任御史大夫褚遂良。
褚遂良先谢皇帝不计前嫌之恩,说到半途数度哽噎,但刘德威等着回禀,褚大人才适可而止。
皇帝问,“同州乞丐死因可查明了?”
刘德威:“陛下,此丐未死。”
李治听了,在座位上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但很快又坐稳了。而武媚娘因刘德威一步步讲述案情,她的心已蹦成一团,几乎要到嗓内。
红云寺还俗僧人丁三介,被东宫某侍从带着人秘密找到,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再告诉他,因其还俗前,在感业寺井台边耍弄过寺内女尼,责令限日离开长安,滚去同州。
而且他要找到同州上工坊、开茶坊的老板厉某,丁三介被警告终生不能离开同州,只能与厉某做仆,否则死无全尸!
丁三介暗地里被人监督着、不得不去同州。他见到厉某时是傍晚,厉某对他道,“明日凌晨寅时末再来,那时坊门也开了。”
丁三介绝不肯与人为仆,出城欲遁,在城门外又被人打了一顿塞进城来,他身无分文,不得已躲着巡街、在街角暗影里蹲了一宿,熬到寅时末,便淌着鼻涕、有些迫不及待地到上工坊来了。
街上无人,坊内冷清,只有个茶坊的伙计提着一壶茶水出来,对他说,“一会坊正便来开门,你稍微等等,”又给丁三介倒了盏茶,让他喝下去暖暖,随后伙计匆匆走了。
丁三介喝了茶,感觉肚子里热乎了一点,他手扒坊门,此时就盼着人来开门,但眼前一黑……
武媚娘和晋王李治根本没想到,这家伙原来未死,可晋王不是这么吩咐侍卫的,就是要乞丐死到同州去。
刘大人说,厉某是个暗藏不露的用药高手,与东宫某内侍一向有勾连,内侍这回交待给厉某的原话,是要丁三介死——还不能死到同州城外边。
第1256章 太极殿问心()
但厉某招认,这次他多了个心眼。
原来的时候,内侍每次只是手握重金来找厉某索药,但他总能给厉某留出涉身事外的余地、使厉某有个清白。
这次,内侍即便亲自动手也不能尽善,明摆着不是什么利索差事,弄不好还将有躲不开的麻烦。
这种事厉某从来不做。
但厉某也惹不起内侍身后的人,这可真是两难之选。他想,乞丐必然得罪了什么权贵,至于非要让乞丐死到同州来,用意大不了是嫁祸。
“死在同州”很要命,限制了厉某大部分的可选手段,因为严格的宵禁和严格的夜间巡查,必然使乞丐之死很快暴露。
厉某不能引火烧身,亦不能得罪权贵,但他有最拿手的技艺,可以令乞丐假死十日后苏醒过来。
只要骗乞丐喝过他的药,人将很快陷入假死,周身僵硬,心跳降至每刻一到两次,因而身子发凉,如蛇委冬。
非得十天之后,药力经此人肾水、缓慢滤集、排出后,人才会苏醒。
而十天的功夫,什么嫁祸也早该告一段落了。
乞丐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官府不会因一个乞丐之死而大动干戈。
事后谁会在乎这个乞丐呢大概早被拖出去埋掉了。
到时,厉某便可暗暗盯住,再扒他出来,那么自己身上也不必沾到什么命案。
赶的巧的话,兴许不必厉某费事,乞丐自己就爬起来跑掉了。
只是,厉某想的再万全,却未想到此事涉及到了金徽皇帝,而此人凡事都不喜欢按常理出招。
晋王看到,皇帝在听到这些时,脸色突然难看之极
李治脑袋嗡的一下,觉得耳内不住地鸣响,他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好在刘德威已经停下来不说,也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在看皇帝的意思。
刘德威是刑部重吏、位高势重,这次又是奉诏查案,他只要皇帝想要的、最真实的结果。只要是涉案之人,没有刘德威不能拘、调、询问的,东宫内侍也不多什么。
好在皇帝没有催促刘德威再说下去,半晌,才吩咐道,“刘大人,且将涉案之内侍、厉某羁押起来,后面的你不必说了。”
以金徽皇帝的头脑,只须对刘德威的话略作分析,再看看晋王的反应便不难猜到,送入翠微宫之毒、送入大理寺狱的药出自哪里、谁人之手,是谁一直在晋王、和厉某之间牵钱搭桥。
皇帝与乞丐,因为一个茶坊主的一念,而一死一生。
所有往事一涌而出,汹涌澎湃着、充斥到金徽皇帝的头脑里来。
他面色冷峻地凝视着晋王,令李治局促不安。
皇帝这位表面上已经十分如贴的兄弟,晋王殿下,这段时间以来变得中规中矩,他默默的由太子、退身为一位亲王,忠实执行着皇帝的每一项决定,遇事先想着皇帝的意图。
但他从未主动向皇帝说起过这个东宫内侍,以及历次的毒药来自于何人。
而且就在十日前,晋王居然又利用了这个东宫内侍,将其视为完成隐秘事项的必选之人。
刘德威小心问道,“陛下,不知对此案如何断判”
皇帝内心急剧翻涌,他只能让刘德威停止案情回禀。赵国公和江夏王两位老臣,对翠微宫的事一直不甚了了,如果皇帝再问下去,两人注定火冒三丈。
皇帝摆摆手,“刘大人不要讲了,这些日子你已够劳乏,歇息去吧。朕累了,我们都散。”
出来时,赵国公问刘德威,“刘大人,还有些什么后续案情呢”
刘德威躬身道,“国公,下官所知已全都讲了,看样子,陛下是要御审,我们拭目以待吧。”
褚遂良全程陪着刑部尚书刘德威,从同州一直到长安,丁三介和厉某的供述,他都听到了。
乞丐、感业寺,内侍、东宫,命案不是偶发,而是有预谋的。
在太极殿上,连尾巴尖都白了的褚遂良,冷眼看着神情不大自然的李治和武媚娘,其实什么都猜到了。
此案正是皇帝下令彻查,因而,绝不会是皇帝授意的。
褚遂良想,如果晋王对自己真有什么忌惮的话,也只有他和英国公、自己在大理寺谋害鹞国公那件事了。
同谋者也是知情者。
眼下,鹞国公成了金徽皇帝,李治就是想让他褚遂良跌下高位、彻底完蛋,失去反水和揭发晋王府的资格
褚遂良说不清这次的复出,是要感谢武媚娘,还是该怨恨她。
但褚遂良知道,自己这个刚刚荣任御史大夫的正三品要员,不是此时此刻的主角。
他信奉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便悲愤地想,连金徽皇帝都能不计前嫌,他褚遂良装个聋、作个哑还能有多难
同长孙无忌、李道宗、刘德威等人步出太极殿时,褚遂良留意到皇帝铁青着脸,坐在龙书案后一动未动。
李治、武媚娘、徐惠也未动,褚大人不知先皇的两位遗妃,和这兄弟两个还要谈什么,这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
能咸鱼翻身,褚遂良有如重生,他将更加谨慎。
太极殿内,气氛如凝。
金徽皇帝微微仰着脸,半晌不说话,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晋王和武媚娘,让他们失去抬眼看过来的勇气。
皇帝道,“朕可不如你们三人幸运,朕自小以为姓侯,几岁上母亲病死、父亲疏远冷淡,又有个柳玉如,狐假虎威,天天给朕小鞋穿
徐惠想,原来皇帝与皇后还有这么一番来历,那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时皇帝说起她来时忿忿不平,却又给她无上的荣宠。
“后来,朕又以为姓高,心说这总该好了,长安巨宦,高大门楣,兄弟成群,仕途有靠。”
“可朕高府这位父亲又冷落着母亲,崔夫人也看朕咬牙切齿”
徐惠想,真是奇怪皇帝竟然对崔夫人也不错,而崔夫人曾这么恨她。
皇帝无可奈何的苦笑着,“高审行自去西州之日,自始至终给朕掣肘,最后在朝堂上,极力揭穿朕的高府人身份,原来朕是混处高府的蹭吃,蹭喝,蹭功名,”
晋王低声道,“皇兄,天将降大任于”
皇帝打断他道,“朕最后才知自己姓李,朕原来也是有父母兄弟的父亲是大唐雄主、母亲是文德皇后,朕终于结束了树不知根、人不知亲的痛苦”
晋王再低声道,“可皇兄你又是幸运的”
“朕将这些不幸归结于离乱之世,而草上飞并不是朕的仇人,因为他的痛苦同样来自于乱世。树不知果,人不知子”
皇帝感慨道,“同样痛苦的,还有待嫁时即失去父兄庇佑,身怀有孕,却失去了丈夫的崔颖,而她那时才是个姑娘。”
“同样痛苦的,当然还有自幼丧母、经年不知父亲音讯的柳玉如。”
“有为抚育孤儿、而承受丈夫猜忌的青若英、侯夫人。”
“有幼年痛失双亲、随陌生人北上寻找叔父的樊莺你们能不能体会到,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只知叔父之名,却不记得叔父的容颜,而好心人中途暴病而亡时,她的绝望到了什么地步”
“痛失双子的,不仅仅是谢广的母亲,还有无上尊贵的、至死都未寻到双子的大唐皇后”
武媚娘仔细地听着皇帝的每一句话,感觉他所说的句句深入心扉,“啊,自己又何尝不是父亲死后,自己和母亲寄人蓠下,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连堂兄也来结伙欺负,真是可恨”
说到幸运,皇帝不以为然地笑道,“朕最幸运的,便是因为不幸、而比你们更渴望得到亲情和兄弟”
“与朕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的、朝夕相处的每个人,朕都以兄弟相待,落迫书生宁死也要为朕隐瞒身份,一个小牧子肯舍命为他的牧监挡箭,而他身后撇下的新婚妻子,毫不迟疑地随这个牧监杀入仇敌部落,为着护旗与敌方俟斤舍命相搏”
“朕也曾是一个颉利公主的弑兄仇人,而她最终成了朕的夫人。”
“一个以最恶毒的文字污告过朕的政敌,成了朕的知交。”
“剑南道叛将手下的一个信差,最终为朕千里之外舍命擒贼。”
“一面之缘的吐蕃首领,肯以绝世宝刀相赠,至今尚未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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