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昂给唐委卿打气,让他暂且忍耐,“兄长你与薛礼一升一降,这摆明了是尚书令任人唯亲!家尊说,高峻这小子是在挥霍陛下对他的信任,拿着早年随陛下出生入死的元老开刀,”
“他们还说什么了?”尚书令问。
“高大人,许昂还说,‘不论谁,就算他再能干,还得有人给他入传,不然就是空忙,这便是文笔上的功夫和厉害。’”
唐季卿问道,“贤弟,难道右庶子对薛礼的事还有点看法?”
许昂道,“哼哼,家尊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只要他笔头子动上一动,管叫一个人再有本事、也让他一世碌碌无名,他岂会在乎区区的一个薛礼!”
唐季卿道,“那么令尊准备如何写薛礼此次的室韦部之行呢?”
高峻听得心惊,如果这般明目张胆的文字曲饰真的存在,如果姚丛名说的属实,那么薛礼这次足够载入史册的单骑赴险,便真要让人埋没了!
许昂说,“家尊对季卿兄的遭遇十分的同情,不得不出手相助。而且他也让我多多与季卿兄、以及卢国公府上的程处立兄多多结交。至于这次的松漠事件,他只须在修传时写一句话,管教姓薛的有苦难言。”
姚丛名学得绘声绘色,宛如亲临,将许昂的狂妄神情都表现出来了。
高峻也很想知道,这个许敬宗、到底用什么手法来书写这一段史实,难道他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许昂对唐季卿道,“哼,只须写‘薛仁贵出潼关,旬月无信到,天子复遣史赴松漠,其乱乃止’。”
许昂和唐季卿窃笑不止,唐季卿连声称妙,“这几件事都是事实,怎么让许大人这个文胆如此一编排,便是另一番趣味!”
薛礼出潼关去松漠都督府,在别人看来的确是旬月无信,而且飞鸽传书回来后,长安也确是派出了使臣。
但是按上述说法,不由不令人认为,此任薛将军畏行如虎,行动迟缓且毫无建树,直到大唐天子再次追派了使臣出去之后,松漠之乱才解。
可高峻知道,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薛礼回来之后,曾与高峻对饮,与义弟说起过此行的凶险。
那时室韦部大丧方过,老首领莫贺弗羞忿离世,连松漠都督窟哥都为室韦部打起了抱不平,室韦本部那些将领们又该是什么心态?
恐怕都想没缝下蛆、找些出气的由头。
应对这些极善骑射、弓马娴熟且心存怨气的人物,还真像高峻在朝堂上所说的,去的人既要有千般的武艺,还要有过人的胆识、冷静的头脑。
但让某人这么一编排,恐怕用不了几代人,几年过后,当不知情者再看到这段讲述,十个人里得有十个会认为,这个薛礼做事畏首畏尾,不能成其大任,使皇帝不得不再派使臣。
薛礼在月初由长安启程后,带着牧子、赶着上百匹马去松漠,十九日时已将事态平息的消息由飞鸽送回。
去除信鸽飞行的两至三天,他其实只用了半个来月,这已经不慢了。
而且室韦部有气不大出的几部首领,一见薛将军居然赶着马群来了,便弄起了恶作剧,将他们豢养的三只猛虎放了出来。而自从大唐这只小小的牧群一入境,它们就从来没有人喂过!
它们皮毛斑然,獠牙森森,怒吼一声蹿出来,身还未至,而血腥气已令人惊骇莫名!
有随行的牧子指着远处,差着声儿对薛礼道,“将军,虎!虎!”
这几只牲畜身形舒展,动作轻盈,行动快如疾风,蹿出枝杈茂密的树丛、跃下一人来高的山石时,脚底下却毫无声息,连薛礼都大吃一惊。
人喊马嘶、残肢断臂的场面当然还要有大唐使团四下奔命的狼狈相,都将是薛礼此行不能承负的局面。
想一想已划入大唐的松漠大都督——窟哥——在此事前的作派,室韦部的某些人这样做,细想还真算客气的!
室韦大首领莫贺弗人都气死了,别说伤你几匹马,即便伤了人也算是个意外,三只从密林中蹿出来的老虎可不懂什么礼仪。
第1103章 文墨之能()
一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有的只是薛礼眨眼间射出的两支箭。
马群刚刚骚动,薛礼的第一支箭就已经射出去了!这支箭正中头一只猛虎的额心,它像条口袋似地扑倒,第二支箭又射中它身后一虎,着箭处也是同样的位置!
跑在最后的一只虎,脚底下接连被同伴的毙命吓得一连滞了两滞,虽然此时已蹿至马群前头,但它已泄了冲势、转个弯子抹身就跑。
室韦部前来接洽的人员看到,薛礼第三箭已满满地开弓,随后又放弃了,卸箭入壶,他放过了第三只,任它逃入密林。
牧子们欢呼起来。
要应对这个突发局面,高峻认为,此时即便是换上长孙润也不大能行,因为长孙润的箭技灵动有余、而稍逊刚猛。
这两箭,在一向以射猎为能事的、室韦部众多头领的心幕中,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震撼,高峻不大猜得出。
但薛礼不久后便在室韦某部的巨笼中看到过一只同样的虎。它看见薛礼走近,便背了耳朵、伏身垂尾地缩到笼角去了。
但这个尚书令并未留意的右庶子许敬宗,只凭着文墨之能、口舌之利,躲在背后这么一编排,骁将薛礼居然什么也不是!
许昂晃着脑袋,对唐季卿说,“可是我要说的这段话还未完结呢!”
唐季卿问,“怎么,难道还有更精妙的?”
许昂说,“天子复遣史赴松漠,其乱乃止,尚书令高峻举荐仁贵,以从三品左千牛将军衔,归守玄武门。”
听到这里,高峻知道这段话将自己也绕进去了。
这个许敬宗是什么神仙!
这到底是他的原话,还只是他儿子胡乱编排的?
按理说不能啊,陛下委他专修国史的重事,敢这样瞪着眼玩文字游戏,难道陛下也看不出来?居然还赏他八百匹绢!
高峻瞪着姚丛名,“不错,你打探的很清楚,这段话的确十分精妙,但他们还说什么了?”
姚丛名道,“卑职就不大明白精妙在何处。谁知房里的那个‘内人’居然也说妙极。她还说,黔州刺史一向自诩文字功夫老道,著一字可以改命。但与右庶子许大人比较起来,黔州刺史就如同只会背千字文、百家姓的蒙童了。”
“是哪个内人?”尚书令冷声问道。
“大人,她就是被判绞刑的、江安王府骑曹参军、马洇的侧室吕夫人。”
管家高白感觉,姚丛名进高大人的书房功夫已经不小了,生怕高大人有什么吩咐,便从丫环手中接过刚刚泡好的茶,敲门进来。
他听到“吕夫人”这最后几个字,就去看高大人,他看到高峻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但只有高白知道,其实尚书令早就生气了,而姚丛名还在那里说。
他把茶给高大人倒上,又客气地亲自给姚捕头也倒了一杯,姚丛名受庞若惊,在那里欠起身子,与管家致意。
待高白出去后,尚书令再问,“不知姚捕头对这件事怎么看?”
这是一位宰相在征求一个捕头的看法,姚丛名再一次受庞若惊,想了一想,回道,“大人,依卑职看,这两个人,当然还有他们背后的许大人,恐怕对尚书令心有成见,大人须早作防范。”
尚书令示意姚捕头用茶,自己也端茶在手,他一边浅啜、一边点着头道,“你该回答本官的第二个问题了。”
姚捕头竟然忘了尚书令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了,瞪着眼看高大人。
“我是说这么详细的、而又私秘的谈话,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躲在了吕氏的床底下?”
姚丛名惊讶地道,“高大人,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啊,卑职恰恰就是在吕氏的床底下的。”
说罢,又赧颜解释道,“那个马洇着实气人,做了王官也不把万年县放在眼中,小人在拘捕吕氏时便说过一定要去捧场不然也听不到另一段话。”
“什么话?”
“小人不敢胡说。”
“只管讲!”
“唐季卿对许昂说,谁不知道这个内人以前是黔州刺史府出来的侧室,老子没法尚书令,还没法他老子的侧室?”
转而又对吕氏说,“今日老子们不开心,你便要同时哄得我们兄弟俩都高兴才行。”那个内人笑着不说话,还给二人沏茶。
高峻“啪!”地一下将手中茶杯在地上摔个粉碎,连水带茶泼溅了一地,碎瓷片崩溅到书房的木门上,“笃”地一声扎上去不动。
他面红耳赤地冲着书房门外高声喊道,“高白!!!”
姚从名吓得一抖,捏紧了茶盏,好不掉下去失礼。
他头一次见尚书令动怒,回想起上一次在平康坊南曲中,自己便是被这位管家带人狠削了一顿,也没处去说理。
看来,这一次又要有好戏看了。
看尚书令这架势,要不要砸了宜春院?
管家高白应声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高峻冲高白道,“你沏的这是什么茶!重去给老子沏来!”
高白再度捧了茶壶、小心翼翼地进来时,万年县捕头姚丛名已经心满意足了往门外走了。
高大人夸奖他们姚氏兄弟勇于任事,是非分明。
不过,姚丛名本以为,尚书令该给他面授些机宜的,比如再去宜春院趴床卧底,因为唐季卿对许昂说,吕氏那里他是要常去光顾的。
但高大人并未吩咐他什么,不过姚丛名认为,这已经很不错了。他想,这个机会也用不着犯多大的险,他一定要再去。
管家高白侍立在尚书令的身前,等他发话。他知道尚书令方才斥责他茶的事一定只是掩饰,接下来才是真正要说的。
“你刚刚从西州回来,本官想知道,大小姐在西州如何?”
高白道,“高大人,甜甜小姐又长高了,越来越像大姑娘,她与舍鸡两个人陪在崔夫人身边,整天笑声不断。丽容夫人回牧场村时,她还叫七姨娘说说长安这边的事,她还要给谢夫人写信。”
“嗯,崔夫人呢?如何?”
高白道,“崔夫人带两个孩子、看管牧场村的产业,另外待诏将军的妻儿也在牧场村,崔夫人也要照顾。丽容夫人抵达后,崔夫人本意让她同住,但丽容执意去了她爹娘在西村的院子。”
高峻摆摆手,示意高白可以出去了。
这么说,丽容是住到牧场西村了。
他又把即将走到门口的高白叫住,对他道,“你给西州去封信,写给我大哥高岷,”
高白问,“不知要说些什么呢?”
高峻:“就说牧场西村、旧村要多派人巡视,崔夫人、郭将军的夫人与幼子眼下住在旧村,要照顾好她们的安危可令热伊汗古丽带些人驻在西村苏殷以前的公事房。”
高白出来去办这件事,他了解高大人的脾气,一定是在担心丽容,却不大好明说。崔夫人、郭将军的妻子、幼子明明都在旧村,他却要着重再加上个西村。
其实眼下最不让人放心的就是这位七夫人丽容。
人都休出去了,高峻即便有担心她让人欺负,但管的太多了,又难免会有人认为这是做的表面文章,其实地底下藕断丝连。
那么弄不好就有人问,这是为什么?
他从高大人的书房出来后,寻思了寻思,写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写给牧场旧村高府家丁的,夫人崔氏重去牧场村时,高白曾分派了几名家丁过去。
他要以管家的名义,简单吩咐他们一下,丽容毕竟是从高府出去的,尽量照看一下,莫让些地痞无赖纠缠。
这封信没有尚书令什么事,将来有事,也只是管家高白念旧而已。
而第二封信则是名正言顺地写给西州府,热伊汗古丽此时的身份乃是西州正式的军籍人员,动用她可不是一位管家能做的。
高白在这封信里才说是高大人的意思,牧场村是尚书令起家的地方,他关心此处的治安当然没有问题。
而且,尚书令给自己任西州都督的堂兄写信,却让一个管家代笔,而信中就是这么一件不着边际的事,高岷一定也会想一想,其中有什么未说之意的。
不过高白认为,尚书令不会只从这件事情上引发对丽容的担心,姚丛名所说一事涉及到了朝中的高官、又有关黔州大人的脸面,他绝不会听一听就拉倒的。
但他相信,接下来要倒霉的就不再是哪个小喽罗了。
随后,高白发现,高峻带了三夫人樊莺出府了,两人一直到午后时才回,不知去过哪座府上赴宴。
晚上时,高大人又让管家高白去了一趟史馆,借来武德实录和贞观实录,在书房研读到半夜。
冬至后两日上朝,李士勣看到,至少有两个人好像休息不大好的样子。一个是尚书令、一个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太子李治还开玩笑地说,“尚书令这两日清闲,是不是府上要照应的人很多啊!”
高峻道,“殿下,微臣深夜研读武德、贞观实录两部史籍,真是大有收获,而且深感肩上责任重大,唯恐有负陛下及殿下的信任。”
太子道,“尚书令有话尽管说,让我们大家也有些心得。”
高峻说,中书省掌军国之政令,佐天子以执大政,天子下行的册书、制书以及旨、敕牒章,均出于中书省,而这样一个中枢机要的部门,正该是汇聚精英文胆的地方。
太子点头称是,暗道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同为宰辅之门,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令权重位尊,三人眼下虽然和睦,但权势上的争竟也必不能免俗。
但尚书令一上来,大说特说中书省的紧要,倒是不大合乎常情。
他笑道,“中书令褚大人文思敏捷出口成章,陛下委任他到中书省执常枢密,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寡人认为,确实该给中书令添些帮手了。”
“这样吧,尚书令方才提到了贞观实录和武德实录两部史典,这正是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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