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说,“还要再看看马,真傻了的话,本官总得赔呀。”
老者这才连忙往屋中请二人,口中说着“没大事,没大事,寻常人家跌跌打打的正常,怎么能让高大人屈尊到小舍来!”
樊莺见姑娘拄了拐,也就知道了师兄带自己来的用意,便拉她进内室**着检查,不一会出来说没事。
再去看那匹马,老者说的果真没错,腿像弹弦子,看来一时是被炭火踢出伤根了。
樊莺从她的鹿皮挎包里拿出十两银子,老者不敢接,又说用不了,一匹马五两都多了。接过去后,又忙让姑娘去给高大人、樊夫人倒了茶。
高峻此行已放心,喝着茶问他们生计。
老者说,家有一儿一女,儿子成家了,两口子在万年县开成衣铺,女儿未成家,婆子带孙子,他讲古说书。
高峻来了兴致,“何不说上一段儿听听。”
老者尚未开口说话,但他五岁大的小孙子坐在床上、先跃跃欲试地说,“我会、我也会说。”
高大人看他伶俐可爱,说,“那就你来说。”
孩子想了想,挺起腰板,小手在腿上一拍,开口道,
“……秦王球(愁)道,敌营重垒,如何得鸡(之)?众将挠头、皆以为难办。这时,有小矬几(子)侯君集应声而出,对秦王道,‘穿(蹿)房越脊、夜行取物又有何拦(难)!”
他说得抑扬顿挫,童音响亮,但尚书令的脸色立时就变了,笑意顿失凝神而坐,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樊莺也立刻想起来,上一次她与谢金莲、柳姐姐去史馆归来时,恰是黄昏,也是在此处的坊街上听到过这一段。
那时柳玉如听了非不干,樊莺还说,“如果师兄遇到这事,当时便会管,既已驰过了,就不会再回头。”
此时,樊莺就担心师兄要怎么发作,只看他脸上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只等一声炸雷。连嘴唇都青了。
老者见多识广,见尚书令一刹那间笑意尽失,知道这是犯了高大人的忌讳,“叭”地一巴掌打到孩子脸上,恨道,“我让你再胡说!”
小孙子说到这时,正在得意洋洋,冷不防挨这重重一巴掌,哭着道,“往常我就是听阿翁你这样说的!”
事发突然,婆子和姑娘也呆立失语。
但高大人就是不说话,呆呆地坐着,屋中气氛如冷凝一般,连小孙子也噤了声,只是偶尔抽噎。
“老伯,你这是何意?为何当着我和夫人的面打孩子?”高峻问道。
老者对高大人的问话有些诧异,解释道,“呵呵大人,小孩子不知轻重,在高大人和夫人的面前乱说话。”
高峻道,“说段书罢了,你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我与夫人登门拜访,你就打起来!那么在这个小娃娃的心里,我与夫人就不是好人了!”
又转向樊莺笑道,“夫人,恐怕你还得再掏几个钱,封一封孩子的嘴。”
樊莺会意,连忙再掏出五六枚大钱来,塞给孩子道,“高大人说了,你讲的很好,再给你钱买糖吃的!”
满天乌云很奇怪地就散了,连樊莺都有些转不过弯子来。
婆子此时也心疼起了孙子,埋怨丈夫道,“你真是老糊涂了,也不看一看高大人的意思就下狠手打孩子,大人与夫人何时生气了?”
樊莺道,“老伯恐怕误会了,尚书令是惊讶孩子口齿伶俐,记性也好。”
从屋中出来,走在大街上,高峻还闷闷不乐。
樊莺猜测他一定还是因为与候君集有关的那段书,柳姐姐说得不错,这才几年的功夫,连小孩子也都会讲了。
“师兄,方才你一定气坏了吧,我也怕你发作起来吓到人家。不过还好,果然那个姑娘说的没错,宰相的度量能装下她家的院子。”
高峻道,“我气倒是气,可与他们有什么关系?陛下说得好,家乃国之根本,每一位顶着门户的人都值得尊敬!你说我一位宰相跑到民户家里吹胡子瞪眼像不像话!”
“侯将军虽死,此时还是罪身,怪一个说书人?他只不过是将一个负有谋反罪名的将军说得身形矮了一点,但至少还是有功的。这样看他比我做的还好了!我身为宰相,居然对将军的冤屈无能为力!”
“以老伯的年纪,他一定经历过征夫远上玉门关的事情,他们抛家舍业、到玉门关戍边,因为以前那里便是我们抵御外敌的最前哨!”
是侯将军改变了这一切!
高峻说,“是他使玉门关外大片的土地上不再有敌人,人们不必再抛家舍业去玉门关、可以安居,可以说说书、听听书来消遣一下。”
“其实让我生气的不是孩子,而是老伯。打小孩子、埋怨女人,就是有些人搪塞责任的手段。老伯的这段书平时一定不会少讲,不然不会连孩子都记得了。”
“但他平时不打,只凭我一个脸色便狠打起来,不是关乎对错,而是关乎我这个牛气哄哄的宰相,那么孩子从他最信任的祖父那里学到了什么!”
“想让孩子成为什么人?只知认钱、认权势,如同牲口只认草料和皮鞭?对错要不要知?好赖要不要知?想让他变成不懂道理的浑帐、还是想让他成为顶门立户的丈夫?”
“人图个钱、为了生活无可厚非,若官不予民生,令小至一家一户食不裹腹、衣无片缕而不知礼仪,那他们去占山落草、蒙面打棒子,我认为,也行,因为责任并不在他们。”
第1102章 天地不言()
一“高大人所言极是,小女子从没想过这么多。”
樊莺边走边一脸崇拜的恭维道,“师兄,你字写得那么差,吟个诗也像顺口溜,怎么教训起人来这么入情入理,师父也没这么说过话。”
“师父乃是更高的层次,所谓天地不言,因果循环,何用人说?”
“你是不敢说师父坏话吧,怕他无处不在”
“匹夫各有所用,就像林中树木,各自站稳一方,譬如人各营好一家,代代相接,则正气流行、自会抵挡狂风。”
“嗯!”
“如各斜枝岔不顾其他,早晚会有一场面目全非的摧折,虽一植一株,也不能尽善啊!”
“官要惩恶扬善,教化是非,民要敬邦爱家、哺老育幼。马要动如腾龙,静如雕塑,!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该有规矩。”
樊莺心内信服,嘴上却说,“人家刚刚夸你几句,便教训起我来了,可我又何时逾越过。”
她忽然想起丽容来,不知此时她在西州是个什么处境,“你想丽容不?”
高峻脑海里一瞬间闪出那个娇俏矮小的身影,他心头一痛,打马飞驰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那几册贞观二十二年出放三千名宫人的底案,将来仍要送入史馆归档,成为修撰唐史的参照。
一位堂堂的尚书令也不敢发话扔、毁这些东西、改也不能改,从史馆借出时都签了字据。
当然也不能授意别人去改回来,这可不是一位尚书令该做的。
那么将来万一事发,丽容即便已被高峻休去西州,仍然免不了一个死。
夫人崔颖派到田地城去的仆妇乘夜跑回来,到牧场村给崔夫人送信,说丽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这个懂事且机灵的女子给崔氏的印象一向不错,崔夫人急得直跺脚,新村找天山牧总牧监刘武大人,让他想想办法。
随后,崔夫人不顾天寒路滑、坐车赶到了庭州,谁知一到那儿,恰好看到前边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一匹马拉了一架雪橇,丽容紧闭着眼睛躺在上头。
送她来的正是白袍城副镇将许多多。
许多多去白杨河牧场去看望姐姐许不了,与陆尚楼喝到天黑才往回返,他们赶到这里时丽容已把自己挂起来、脚底下的两块石头也蹬倒了。
许多多一刀割断了绳子,丽容在地下弓着身子咳嗽,哭着对许多多说,“我不想死了,求你送我回田地城,我要回去看我爹娘。”
丽容的爹娘相扶着,在院子外头候着女儿,丽容一进门老头也哭了,对她道,“糊涂的孩子!再不济,你也是我女儿,谁舍得真让你死!”
丽容不再期期艾艾,平静了许多,尚书令如夫人的身份是个梦,已醒了。
唯一提示她有过这回经历的,是那枚红宝石指戒,没人时丽容轻轻地摩挲着它看,而在人前她总是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它的光芒。
她担心由之引发的任何话题,便将它摘下来,动手收拾衣物、打扫屋子,仆妇做饭时她会帮着拣菜淘米。街坊中的女子们有的跑过来,拿着绣弓请她指点女工,求她给画些花样子去绣。
丽容铺好了纸,拿起笔来时又是好一阵子的发呆,想起姐姐丽蓝曾过说她“一字千金”的话,反正身边也没人,她又哭了。
有些事做出来时,谁都会给自己找些理由、好说服自己做的没有不妥。
但是有时这是假象——愿意不愿意把这件事摆出来、让任何人都知道?
在“媚”字上轻轻的两笔看似轻巧,却真的是不该做的。
永宁坊府中的所有姐妹们,在乍闻此事时惊诧而不解的目光,让丽容自己都觉察到了自己的陌生。
她不再想这些,起身拿了一锭金子,到城中的钱铺兑换了大钱,她要在城外、靠着驼马牧场建一座自己的温汤池子。
高峻对她暗自攒下的金子、首饰,一件也没有扣留,她有的是钱,但只有尽快花出去,才会让她尽快忘掉与它们连接的往事。
这件事情得到了田地城官民的一致支持,连曹大也来了。
沙丫城三座温汤池子是西州官办,身为温汤管事的曹大也算是个不入流的公差。
他带四个马弁回牧场村,听说丽容在田地城,便马不停蹄追了过来。
一到田地城,曹大先跑去见丽容的父母,手下的四个人、四匹高头大马,谁都不空手,一人提点心、两人提酒、一人捧着一件来自西域的上等皮袍。
曹大毕恭毕敬,“伯父,你说我们谁跟谁呢!我妹妹金莲是丽容好姐妹,要从她那里论起来,小侄就像你二老的半个儿子!”
他又跑到工地上去帮忙,晚上丽容从工地上回家时,曹大也随她回城,二老吩咐丫环、仆妇做饭招待。
曹大衣着体面、面红体胖,在工地上连牧监王允达都礼让三分。此时,他对丽容说,“丽容你出来一下,哥有个体已话与你说说。”
两人站在院子里,不知说了什么,但不一会儿丽容便恼了起来,指着院门对曹大道,“二哥,你给我走!什么时候你赶上尚书令,我就考虑答应你!”
曹大悻悻而去,还尚书令,你直接让我死心不是更简洁!这辈子我要能在西州做个令史,就是把梦做对了时令!再说你一个让人赶回来的七夫人有什么了不起!
丽容回屋,将他拿来的那些点心、酒、袍子,通通都扔到大街上去了。
这天,万年县捕头姚丛名到永宁坊求见高大人,将他在宜春院偷听到的一件大事向高大人禀报。
“高大人,唐季卿去了宜春院!”姚丛名说。
唐季卿是礼部尚书、莒国公唐俭的老兄弟,原来是幽州牧场的中牧监。
上次因为拖延新任兵部尚书高峻的命令,拒不出动本牧马匹运送粮草,被踹去灵州警县出任了县令,而且降了一阶。
高峻说,“这有什么,他怎么就不能去宜春院?”
“但是高大人,你知道唐大人是去干什么吗?几个人在一起?两个人嘀咕过什么话?”
到宜春院还能干什么!尚书令不耐烦地说,“说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姚丛名压低了声音,对尚书令说,“唐大人对尚书令心有不满!”
高峻笑了,转而极为吃惊地对姚捕头道,“还敢有这个事!”
姚丛名说,唐季卿和太子右庶子许敬宗的大儿子,许昂,两个人私下里嘀咕,说左千牛大将军薛礼,完全是凭借着尚书令的关系,才爬到了从三品的高阶上去的。
高峻听的眉头一皱,因为薛礼已经从室韦部、也就是如今的北山都督府返回来了。
高峻认为薛礼此行不是谁都能胜任的,当时他在朝堂上选将时所说的那些话,一点都不夸张。
再换个人的话,去了能不能胜任先不谈,他敢不敢去室韦部,都得另说。
义兄薛礼受人诋毁,而且这话居然出自唐季卿和许敬宗的儿子,还是在宜春院、同着某位犯妇说出,这让高峻怒不可遏。
唐季卿因为自己而降职,心有怨气尚可以解释,但这个许昂是怎么回事?自己或薛礼又在哪里招惹过他?
高峻不大认得这个许昂,但却知道他的老子,许敬宗现任太子右庶子,职位比刘洎矮着一阶。
高峻听说此人文采很好,贞观十七年,许敬宗主持完成了武德实录、贞观实录的撰写,据说这两部实录很得圣意。
从而,此人深得本朝皇帝倚重,当年即被封为高阳县男、赐绢八百匹,并且代检校黄门侍郎。
贞观十九年,许敬宗出任现职,而且还兼任着修撰国史的差事,算是高层所公认的一把笔杆子。
高峻忍着心中的不快,先是中庶子的儿子刘敦行、这会儿又蹦出个右庶子的儿子许昂,“嗯,背后议论禁卫大将,又是在那样的场合,这是有失妥贴,还有吗?”
姚捕头再次压低了声音告诉尚书令,许昂与唐季卿兄弟相称,唐季卿对自己被贬去警县有些恼火,说这是尚书令打击报复,而他兄长莒国公唐俭一点辙也没有,他这口气不出。
“而许昂说,‘兄长你不必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尚书令有些能水是真的,但他也太有些不知收敛锋芒!莒国公是大唐知名的功臣,打狗还需看主人的,他敢一点面子也不给!不过小弟家尊——右庶子曾讲过,他早晚会有苦头吃的。’”
许昂给唐委卿打气,让他暂且忍耐,“兄长你与薛礼一升一降,这摆明了是尚书令任人唯亲!家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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