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执黑子,黑先白后,一贯的先发制人的风格。
安金藏一落座,女皇已经拈了一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子下去。
此时,完全不懂围棋的安金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乱来了,这个四四方方的棋盘和这个黑白两色的棋子儿,对于他来说,唯一可以用它们来下的棋,只有五子棋了……
所以,看到女皇落子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紧贴着黑子放了一枚白子。
女皇眉头一皱,仿佛在说,这家伙不按套路出子儿么?
但是也没说什么,继而又手执黑子落下。
而安金藏只是挨着自己的白子儿又放了一颗。
“朕说过,此时你我是对手,你须全力以赴,若让朕知道你曲意逢迎,定不饶你。”女皇的声音已经阴沉了起来。
而安金藏淡定回答着:“臣知道,定全力以赴。”说着,“啪啪啪”三下,一鼓作气又放了三颗白子,连成了五颗一排,继而“欢天喜地”地收了起来,笑嘻嘻地对着女皇说:“皇上,臣胜了。”
女皇手里还拈着一颗黑子,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脸上露出了那种对于安金藏来说最危险的表情,她打量了一下安金藏故作轻松的脸,原本就阴沉的脸上,加重了一层阴云,仿佛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安金藏心知肚明,他现在这种嬉皮笑脸的态度,在女皇面前,是忌讳中的大忌,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这种没有眼力界的厚脸皮的行为。
但是,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他要激怒女皇。
“安校书,这是何意?”女皇的语气格外慢,甚至带着一丝不和气氛的慵懒——这是她给安金藏最后的解释机会。
“皇上,这是按照臣所喜爱的方式定的规则。”
“这下棋,还可以自己定规则?你是在消遣朕么?”武则天的声音很沉,沉得可以让人忘记她是个女人,那些布置在集仙殿里缤纷的颜色,也已经无法给她程度出一丝柔和了。
“臣没有,臣是按照皇上的圣意这么做的。”安金藏继续说着,而他的眼角,已经能看到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煞白的脸色,她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替他说话,安金藏垂在一侧的左手悄悄摆了一下,示意上官婉儿不要轻举妄动。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能听到从集仙殿外的花园里传来的潺潺溪水声。
当然,安金藏知道,这种安静只会是更加剧烈的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偌大的寝宫中,传来了响亮的“砰”的一声,继而哗啦啦一阵骚乱的掉落和跳动声,一如这宫中,包括上官婉儿在内的侍从们惊悸的神经。
从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的女皇,把一整个棋盘推到了地上。
“安金藏,我给你这个位子,不是让你不知进退来我这儿找死的!”她已经不再自称“朕”了,这是又一个危险的信号。
安金藏已经“扑通”跪在了武则天的面前,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第二次见面,他依旧不可避免地下跪了,但是,无论这暴风雨的多么剧烈,他都必须顶住。
和武则天的音量毫不想让的,安金藏双手伏地,大声争辩着:“皇上刚才说,下棋的时候,臣与皇上的平等的,既然平等,臣自然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下棋!”
“混账!我说让你全力和我对弈,没有说让你连规则都不顾胡来!”女皇指着安金藏,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像徐有功一样拖出去了。
但是安金藏却知道,在这场“对弈”中,自己已经胜了一子,女皇说出了他所期待的话:“皇上教训得是,下围棋需要一个标准的规则,臣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只会是现在这样的下场,棋毁人亡。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棋盘,您治天下都是按照你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想什么时候吃掉棋子儿,就什么时候吃,吃子儿的时候心情是很爽的,但是,就不担心棋盘崩掉吗?”
他的这番话,是赌那一刹那看到的,武则天依旧黑白分明的双眼。他老爹的话,再次如信条般出现在他脑海中: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也不给傻子扛大旗。他必须坚信,武则天是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最后一颗蹦跶的棋子儿也最后消停了,安耽地待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匍匐在地的安金藏看不到武则天的表情,只能在地板模糊的倒映中,看到她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
隐约的,他仿佛听到一个轻微的来自上官婉儿的声音:“皇……”她还是打算替他求情了。
但是,那只是从她嗓子底发出来的,只有安金藏听得到的声音,因为她还没有正式开口说话,武则天的笑声已经回荡在了集仙殿中,那声音穿透随风飘动的彩色纱幔,惊动着殿外园中如绯云般的梅花林,亦搅乱着安金藏如履薄冰的心。
那温泉,似乎流经集仙殿的地下,大冬天里,匍匐在地的安静藏,脑门上的汗涔涔而下……
(本章完)
第37章 空穴来风()
“安金藏,你是真的不怕死吗?竟然敢刺探前朝?”武则天收起了笑声,朝着他走了过去,竟然就蹲在了跪趴在地上的安金藏的面前,“行了,别趴着了,朕知道就算你跪着,心里也不服呢?下棋?你是借着下棋给徐有功求情呢?有你的,全程没有说关于徐有功的半个字。”
安金藏直起了身,对着蹲在他面前的女皇面前。
这时候的景象有些搞笑,一个女皇,万金之躯,丝毫没有女人样地蹲在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面前。而安金藏直着上身对面跪在武则天这里。
“臣没有给徐有功求情,臣只是在说皇上一直都知道的事。徐有功喊着为了护法而死,从宫里一直拖到了应天门外,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了。当初,臣不过是为了证明皇嗣的清白而已,说到底,不过皇上家事,已经给了皇上这么大的压力。而徐有功维护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国法……”
“国法?难道朕不是国法吗?”
安金藏心里嘀咕着,屁咧,如果统治者就是法律,那就是暴君啊。但是他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反而一口赞同:“皇上说得对!所以徐有功是在维护您啊!维护了国法,才能社会稳定,稳定是一切的前提,不是吗?”
武则天听了,一愣,没料到自己被这个黄毛小子给绕进去了。
“皇上,之前司刑寺呈报,徐有功过午就要问斩了。”上官婉儿不失时机地禀报着。
从武则天蹲到自己面前开始,安金藏知道,徐有功的命,至少是保住了。
果然,女皇大袖一挥:“罢了,免了他的死罪。”
“是,婉儿这就告知司刑寺。”上官婉儿退出了内宫,在出去的一瞬间,望了安金藏一眼,带着钦佩和庆幸。
但是,安金藏知道,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
女皇站了起来,但是并没有让安金藏站起来。
只是让他这么直直地跪着。
这可是硬邦邦的地砖,虽然不算冷,但是时间长了,膝盖骨也受不了。
安金藏之前看过逸闻,说古代的官员有时候会偷偷在膝盖上绑个垫子,为了方便跪拜,现在想来,还真是很有必要!
不过,眼前,他有比膝盖疼更加重要的事情,徐有功的命,是捎带着救的。
他最重要的目标,是帮李隆基把他外婆给救回来,不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要救那个庞氏,几乎是虎口拔牙的难度了。
因为,这一路过来,他似乎参透了一件事情,此刻,面对着难以揣摩的武则天,他在纠结,要不要戳破这件事情……
“你在揣摩朕的心思。”已经起身的武则天,绕着跪在地上的安金藏,慢慢地走着。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这不是废话么,不揣摩你的心思,瞎弄弄的,会死得很快啊。安金藏心里犯着嘀咕。
但是面上,他还是乖乖地跪在原地:“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很敢!”武则天的音量陡然提高了,“你比朝堂上那些老家伙更可恶!”
“臣知道!”安金藏的音量也跟着高了,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豁出去的勇气,“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只会拿仁义道德来压您,但是,仁义道德你打心眼里不在乎,所以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臣告诉皇上的,是皇上心里认为应该这么做,但是不愿意做的事!”
“安金藏!你竟然敢说朕不在乎仁义道德?!”
“连上官婉儿都不在这里,臣一向仰慕皇上的率性,此时,难道还不愿意臣说实话吗?况且……”安金藏还是忍不住要把比徐有功劲爆一百倍的事情说出来了,“皇上若在乎仁义,就不会杀了无辜的刘王妃和窦德妃了!”
在安金藏的面前,武则天脚下的金箔重台履踩到了一颗散落的白子,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人都说是朕杀的,何须你说?”武则天忽然收起了怒火,不紧不慢地说着,这听起来更让人觉得心里没底,但安金藏已经知道这些反应为何了。
“不,皇上深知,这事的关键在于‘人都说’三个字,臣说过,就算皇上不乐意,但是心底依然知道,治国如下棋,必须有法可依。有些人,可以公然处置,而如此安分守己的皇嗣一家,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是以皇上的心智,自然知道这八个字之外的另一层意思,纵使有‘因’,也不过是空穴之风,过阵子就没了。那些朝堂上的老家伙们,也不敢因为这种没有根据的事情和皇上争理。只不过,两个王妃,说到底是您的儿媳妇,再怎么的,算是您的家事。若是窦德妃的娘家再为这个事治罪的话,深究下去,恐怕……”安金藏话锋一转。
按理说,安金藏的话已经触碰到了武则天不能触碰的禁区了,铁定要死的了。
但是,就连安金藏也奇怪,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的时候,弥漫在这集仙殿内的暴戾的气息,竟然消散了。
女皇坐回刚才下棋时候的位子:“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问话,让安金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这么问,就是默认了他的猜测是对的,刘王妃和窦德妃的死,以及引诱庞氏作厌胜之术,都是她一手操纵的。
而为了救人,他必须成为女皇的同谋:“庞氏请人作法是事实,加上徐有功这么一闹,如今这已经是个万众瞩目的案子了。皇上自然不能轻易给他们免罪。但是,若是皇上英明,亲自找出了那欺瞒皇上,记恨王妃,扰乱禁宫秩序的内鬼,洗清了窦氏一家的清白……而此人乃从臣原所在太乐署散戏班入选寝宫之人,若要查找,想来也不算难……”
“你这算是在要挟朕吗?就是说,如果朕不站出来揭发此人,你们也能很容易找到此人是么?”
“臣不懂围棋,但也略有耳闻,在下棋中,有弃子救局的做法。”
在安金藏的对面,传来了武则天的冷笑声……
(本章完)
第38章 琉璃灯()
安金藏的视线没有办法从地板上的那些黑白子上移开,尤其是刚才被武则天踩过的那颗白子。
“好一个弃子救局。”冷笑过后的武则天幽幽说着,这话的语气在安金藏听起来,可不像是表扬的话,“子是朕弃的,人是你救的。”
“此刻宫中只有皇上与臣,外面只会称颂皇上的英明与宽仁,这事儿里,没有臣什么事……”
武则天没有再和安金藏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自语着:“哼,看来这下棋也不能使人愉悦,罢了!”说完,留下跪在一堆乱棋子中间的安金藏,自己大踏步离开了集仙殿。
安金藏的膝盖都已经快要跪碎了,但是武则天走的时候,却没有叫他起来。
刚才还是一股子不管不顾的气势的他,此时尘埃落定,却又诚惶诚恐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站起来。
这是武则天心里气不过呢,给他的最后的下马威。
因为,他说得一点没错,他告诉武则天的,是她知道应该这么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还是想留着他的,但是又很讨厌他,所以,只能用这种“幼稚”的办法,让他吃些苦头。
倒是高延福记挂着安金藏,看到女皇气鼓鼓从集仙殿出来去温泉了,而安金藏却没有出来,悄悄溜进来瞧个究竟,却看到安金藏还跪在那儿,立刻猫着身跑了上去:“我说安校书,这是发生了什么,皇上都走了,你怎么还跪在这儿呢?”
安金藏疲惫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没事儿,皇上让跪着,就跪着,现在让我跪多久都成!”他这说的是实话,反正他的目的“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他甚至心底有一丝得意,刘幽求查了这么久的事情,他反其道而行之,让女皇自己交出那个“鬼影”。
高延福对于安金藏这开心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哎呦,人都说你有时候会犯糊涂,看来是真的,把皇上惹不高兴了,你倒是跟没事儿人似的。”口里这么说着,他还是去角落里找来了一个垫子,放在了安金藏的膝盖底下,一边放,还一边叨叨着,“杂家是跪得多的了,知道这直接跪在地上有多难受,也不知道这皇上什么时候能消气儿呢。”
安金藏看着仔细地帮他垫好垫子的高延福,有些感动:“阿福,谢谢你,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杂家知道,安校书是个好人,这地方,好人很少。”高延福圆而微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是一个很亲切的太监。
为了不牵连他,安金藏支走了高延福。
留他自己一个人继续跪着。
没有女皇的旨意,没有人敢来收拾这里的烂摊子。
安金藏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才想起来,自己午饭前来的这里,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
临近黄昏,太阳下山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开,他能肉眼看得到印在地上的花格的影子在默默地移动。
纱幔是不是飘起,送来外面园中梅花的清香。
安金藏觉得自己大约是最享受这罚跪的人了。
天色渐暗,上官婉儿提着一盏琉璃灯,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柔和的灯光下,她站在他的面前,低头朝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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