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破败,房子也一定还在。
出流民巷往南数里的距离就有这么个义庄,本是清初一个周姓暴发户为扬名而联合族人建的,当然大头归他出了,当初建得有祠堂家庙、议事堂、灵房等等,还像模像样。后来这个周姓财主不出几年就败了家,义庄的运转便无以为继了,人去屋空,荒废了下来。之后有个游方道人行脚到这里,借了祠堂家庙安身,同时给人医病,做了不少好事。一来二去,周姓族人觉得义庄荒着也是荒着,能有不花银子的人帮忙照看房产、照看墓地、收敛无主的弃尸、还能治病,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就推族长出面,签了文书,房产还是归周姓族人共有,但允诺道人可以将此地作为道场并无偿使用,条件是道人要帮助族人看护祠堂和灵房。这道人自此开始便扎下了根,接受四方供奉,还收了徒弟传承医术。到四毛这个时候已经是第三代了,这个本来叫义庄的地名因为有了庙祝和香火,逐渐被当地人改称为义庄庙了。
这个义庄庙有个很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个师傅只收一个徒弟,三代都是如此。现在的庙祝叫王中和,都叫他王道长或者王老道,大概五十多岁年纪,与四毛相熟,常常想诱拐四毛给他做徒弟,四毛回答说:“有一天我要是实在没饭辙了,就给你当徒弟,和你一样做个火居道士(道士当中的一种,不禁酒肉和婚娶的修行者),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帮我娶房媳妇”。王老道说:“去你的,我自个都还是个老光棍,能娶着媳妇早就自己先娶了,还要你这个徒弟干球啊。”
四毛笑着说:“那你就另请高明吧。”
王老道笑眯眯的摸着胡子说:“你是坑蒙拐骗的好手,天赋很高,我门中有规矩,只能收一个徒弟,所以要把位置给你留着。”
四毛说道:“为什么你门中规定只能收一个徒弟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你可以先收一个,万一我这辈子发达了不给你做徒弟,你岂不是死在庙里都没人知道啊?”
王老道认认真真的思考了几天,最后对四毛说:“不行,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徒弟多了,供奉就不够分了,我还是等着你回心转意吧。万一到我死你都没改主意,那你就给我送终。”
四毛还笑着骂王老道说他干脆改个名叫赖皮道人算了。
第九章 赖皮道人2()
出了流民巷是一片不算高的丘陵地,初夏的时节长满了绿油油的荒草,翻过了丘陵,山脚下靠着水的地方就是义庄庙,连山门都没有一个,就这么矗立着十几间房子,有的已经破败不堪,靠近路旁的一间还算齐整,门上挂着的匾额风吹日晒的连字都模糊不清了,门前立着一个印迹斑驳泛着乌光的石香炉,一望而知这一间就是王道士的小庙了。
小庙的左边是一片开垦出来的菜地,王老道种的一些瓜豆结得郁郁青清。而小庙的后边则是一片义庄的墓地,竖立着成片的墓碑。四毛人还没有进屋,就扯着嗓子喊道:“牛鼻子…。。王骗子……赖皮老道,我给你送布施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叫了半晌,没人应声。四毛沿着大殿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人影,随即从后门转了出去,只见一辆牛车停在院子当间,地保陪着一名官差正从灵房出来,跟在他们后边的是两个民夫模样的老农。这地保和官差与四毛也很熟。
官差姓刘,因为后脖子上长了一个痦子,天生三寸多长的毛,平素里他也不剃掉,又因为刘和留同音,所以人送外号刘撮毛,他是三班当中快班的衙役。清代县衙门的衙役分成皂、壮、快三班,皂班负责知县升堂问案时站班、行刑等事宜;壮班又称民壮,承担力差、催科、征比等事宜;快班又称捕快,负责缉奸捕盗、破案、解囚等事宜,刘撮毛干的就是这个行当。看到他和地保同时出现,后边还跟着雇佣的民夫,四毛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刘大哥,碰上无主的倒路尸了吧?”
刘撮毛对着地上啐了一口:“今儿个真他娘的晦气,偏生遇到这么个淹死的鬼,害的老子大热天巴巴的跑远路,回去还得具结销案。”
地保姓周,在一旁陪着笑脸:“刘头,谁说不是呢?碰上这么个外乡人淹死在这里,害得一屋子人在毒日头下办差。你看这天已经黑了,我已经备下了酒饭,咱们哥俩好好喝两盅去怎么样?”
“那多不好意思?”刘撮毛笑眯眯的打着花腔:“还是我请吧。”
周地保涨红了脸,显得十分气愤:“这叫什么话,到我的地头了,如果让你请客,以后我还要不要见人了。再说这个,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刘撮毛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十分遗憾的表情:“你看你看,急了不是?我要再谦让就显得半吊子了不是,不过说好了,只此一次,下次可不许跟我抢。”
四毛脸上露着十分艳羡的表情:“周地保,刘大哥,什么叫朋友,你们二位这就叫朋友,,还是真朋友,啧啧啧……。”
在四毛一连串的赞誉声中,两个人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昂首阔步向着周庄的方向而去。
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四毛鄙夷的哼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到那两个民夫正在套车,显然是准备回家,随即上前问道:“两位大哥,可看到王道士没有?”
“他还在灵房,正在清洗死人咧。”其中一个民夫瓮声瓮气的答道。
“刚送过来的这个是哪儿人啊?怎么死的?死在哪了?”四毛一连声的问道。
那个民夫惜字如金:“淹死在周庄后山的河沟里了,外乡人。”
四毛点点头,还待要再问,那两人已经牵起了牛,抓着牛绳,“嚯哧嚯哧”的赶着牛车开步走了,显然是不愿意多话。
四毛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前方的灵房,迈开步子便走了过去。自打四毛记事起,就常常和这个王道士厮混在一处,平日里除了烧香还愿或是延医问药,再就是拜祭祖宗,周边的人也很少到这个义庄庙里来,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的灵房停着的都是些无主的弃尸,想着就恕2还拿春孟褚坏愣济挥泄思傻难樱谝淮卫淳透掖辰樘媒铱椴嫉プ涌此朗醯朗恳簿醯貌豢伤家椤:罄从幸淮魏榷嗔司票愣运拿担皇歉龇踩耍焐涂梢猿砸跹舴埂K拿肺仕裁唇幸跹舴梗醯朗咳创蛩酪膊豢显俣嗨狄桓鲎至恕2还幽且院螅拿统3R槐呖醋磐醯朗渴岸薜孤肥槐咛沧糯邮迳砩系暮奂D芙舛脸隼吹母髦止适隆K拿苡行巳さ奶牛钩3G虢掏醯朗亢芏辔侍猓勒馄涫稻褪茄槭靖檬茄妹爬锏呢踝鞲傻幕睢�
四毛一脚踏进灵堂,此时的天色已经黑蒙蒙一片了,堂中亮着一盏明灭不定的蜡烛,王道士正举着这盏蜡烛,照着面前平躺着的一具男尸,皱着眉头一动不动。他稀疏的头发几乎扎不住道髻,一双老鼠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贼亮贼亮的。老道士头都没回,但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你来了,过来看看,这个人怎么死的?考考你的眼力。”
四毛走到近前,俯身细细看了看,那具男尸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身粗布衣褂,脚下赤着脚,身体已经僵硬,肌肤惨白,而且略微带点浮肿,肚子微微隆起,手臂和脚上还隐隐有些伤痕,也是没有一丝血色。
“淹死的呗,这还用问,你看他那个肚子隆起这么高,只怕装了不少的水。”四毛不屑一顾的说,仿佛觉得这个问题是在太过简单了。
王道士没有接茬,却突然问道:“天都黑了,你跑我这儿来干嘛?又是要来骗我的酒菜的吧,我可告诉你,我现在五脏庙还空着呢,晚饭都还没着落。搁我这混吃混喝,免谈。”
“好你个杂毛牛鼻子,我好心好意给你送供奉来了,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也行,我这就走,舍给路边的丐花子也不给你这个老骗子。”四毛故意从怀里将白花花的银子和银票掏了出来,在王道士面前一晃。
“瞧你说的,我逗你玩的,开个玩笑都开不起啊,真是的。”王道士的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满是皱纹的老脸开出了一朵花,凑到四毛跟前满是谄媚的语气:“我炖了一锅狗肉,还有一坛子老酒,正准备自己受用,后来掐指一算,算准了你今天要来,我当然要留着等你来一起尝尝了,不信你去看,狗肉还座在锅里呢,啧啧啧…。。那叫一个香啊……”
“你个老骗子什么时候拜了个川剧师傅的?”四毛问道。
王道士一愣:“什么川剧师傅?什么意思?”
“学会变脸了唦。”四毛一脸促狭的表情,掉头便走,一边走一边嚷道:“狗腿归我,要不然银子我还是舍给路边的丐花子。”
王道士哈巴狗一样紧跟其后,伸出两根手指,:“两条、两条狗腿都归你,你不要我还不依咧。”
第十章 魑魅魍魉1()
就着那一跟蜡烛,四毛和王道士在蒲团上席地而坐,滚热的一个大砂锅里还冒着热气,熬煮得酥烂的狗肉盛得满满的,酱红的汤汁上漂浮着嫩绿的香菜叶,散发出来的香气充斥了整个神殿,四毛毫不客气的夹了一大块狗肉丢进嘴里,“嘶嘶”的吸着凉气,狗肉入口即化,烫得他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
“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王老道讨好的将面前的粗瓷大碗倒满了酒,恭恭敬敬的捧到四毛跟前:“再配上这苞谷酒,给个皇帝都不换啊。”
四毛呷了一大口酒,舒服的哼出声来:“王老道,你可真是个人才,除了修行悟道不行,其他的样样精通,这狗肉炖得就恰到好处,比聚宝街的大厨子手艺都高。”
“那是,道爷我一身的本事,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你要是给我当徒弟,我一定倾囊相授。”王道士捻着几撇鼠须,不怀好意的看着四毛,一脸的莫测高深。
“这事没戏,免谈。”说着话,四毛将怀里揣着的银票和银子一股脑都掏了出来,随手就丢在了王道士面前:“省着点花。”
王道士看了看面前的银子和银票,意外的竟然没有急吼吼的伸手去拿:“你别是想坑我吧?我可告诉你,犯王法的事不干。”
四毛叹了口气,一脸的遗憾:“本来想拉着你干一桩买卖,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双倍的酬劳,杀个人而已,我是看到咱们狐朋狗友交情好的面子上才便宜你的,没想到被你识破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再另请高明。”说着话,伸手装作要拿回银子和银票。
王道士手快,抢在前面一把将银子和银票一股脑都捞在手里,忙不迭的塞进怀中:“白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道爷我看不见则已,看见了就跑不脱。你负责杀人,我负责收钱,放心,我在祖师爷面前给你多烧几炷香,无事保你平安,有事度你早升天界,这些银子就当香火钱了啊。”
四毛不禁笑道:“说你是赖皮道人真是名副其实。”
两人调笑着一口肉,一口酒,扯着闲篇,不亦乐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毛眼珠一转,看着酒气上脸的王老道说道:“我说王老道,今天这个倒路尸准备怎么处理?”
王老道一边啃着快骨头,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还能怎么处理?刘撮毛回衙销案之后张榜认尸,三天之内如果再没有苦主来认领,就丢到后面的乱葬岗子,一埋了之,碑都不会立一个。从此这世上就多了一个孤魂野鬼了。”
“你真没觉得这个倒路尸有点蹊跷?就这样埋了是不是有点草率啊?”
王老道停下了啃骨头的动作,一双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四毛,眼光贼亮:“我就说你小子装傻充愣是把好手,说吧,看出点什么蹊跷来了?”
四毛娓娓道来,条理清楚,句句到位:“第一,这个人根本不是溺水而亡,他的肚腹虽然鼓着,但并不是喝多了水的那种发涨,显然是被人突然堵住了口鼻窒息而死。第二,听运尸的民夫说此人是死在周庄后面的河沟里,水中挣扎的人很难沉底,那条河是流沙河,根本就没什么礁石和水草,他手脚上的那些伤痕不可能是在河中留下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人捂住口鼻的时候挣扎落下的伤痕。第三,此人手脚我看过了,没有老茧,生前应该五体不勤,还是个胖子,显然是富贵之家,和他穿着的那身粗布裤褂完全不搭。而且他外边的衣服和贴身的内衣完全不是一个质地,应该是被人匆忙中只扒了外衣,没来得及扒内衣。最后就是周庄河沟并非通衢大道,他一个外乡人到这个地方去做什么?这么些疑点,我就不信你王老道一个都没看出来?”
第十章 魑魅魍魉2()
王老道突然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的说:“你这小子,果然不负我一番调教,眼光毒得狠啊。……”
“少扯蛋了,这可是一条人命,你就真的准备视若无睹?亏你还是个修道的人,也不怕亏了阴德,祖师爷怪罪?”
王老道突然出乎意料,拔高了声音,咬牙切齿的说道:“亏了阴德,祖师爷怪罪?哼哼,这天底下魑魅魍魉,蝇营狗苟,亏阴德的人不知凡几,修桥铺路的瞎眼,杀人放火的儿多,祖师爷管得过来吗?”
四毛也不接话茬,而是低下了头,拿着筷子不停的翻着砂锅里的狗肉,一块肉一块肉的检视个不停。
这下倒让王老道一愣:“你怎么了,又出什么幺蛾子?”
“哦,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四毛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说道:“也许这狗有疯病,你吃了以后立刻就发病了。”
“去你的。”王道士不由被逗笑了,但随即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你以为衙门里的人都是吃素的?刘撮毛干捕快少说二十年了,又是家传的饭碗子,就算看不到你这么透的地步,但也不至于糊涂到一无所察吧,你啊,还是年轻,衙门里的黑漆门道在圣人书本子里没写过,可就是这些黑漆门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一条也不能碰,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世上死人不可怕,活人才会吃人,话说回来了,当死人有什么不好,两眼一闭再不受阳间的苦,落得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