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沔口三镇的漕帮和嘉白二处漕帮本来是比邻的三个物流公司,而漕船的督造与分配又同属于淮安漕运总督衙门下属的江宁船政,到雍正年间,官办造船因为没有中央财政的全额拨款渐趋于没落,有时候一年都新增不了一条船,于是狼多肉少的情况下,撕逼大战便上升为贴身肉搏了。去年年头,江宁船政好不容易出了条3000石的新船,这三位漕帮老大变着法就开始在船政官署耗上了,各不相让,偏生这位上官是个和稀泥加踢皮球的高手,直撂下一句话:“你们三家自己商量好达成一致再来找我,要么就谁都不给。”
三个物流公司老板关起门互掐了一天,各不相让,谈不出结果来,最后赵兴刚提出个办法,愿意拿出这条船八成的运费分给两家,连分三年,三年后两清,并愿意立下文书画押。严兴济和陆胡子一算账,船在自己手上再贴人贴嚼谷,比这个办法多赚不了多少,三年一到,船只维修又得贴上不小的费用,与其劳心劳力,还不如少赚点,落个白吃白拿不劳而获,于是就点了头。
第八五章 师徒父子()
没曾想到的是一年快到了头,赵兴刚耍起了赖说今年火耗太大,运河水又搁了浅,两千石大船还行,这艘三千石的船连淮水都过不去,赚不着银子不说,还倒贴了一屁股,反正要钱没有,要船你们就拿去。
严兴济还好,陆胡子当时就炸了,直接在水路上派徒弟截了赵兴刚一艘装私货的船,这么一来,两边在江面上大打出手,丢进去几条人命,结果陆胡子也没得手,因此结下了深仇,严兴济这个时候就成了香饽饽,两边都拼命的拉着他站队,只是严兴济一直都不表态。这次借着收徒弟的机会本来想双方一定不会和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翻脸,又不愿意照面,有可能会各自派两个大辈过来参加大香堂,自己就能居中调停,又不至于仇人相见坡下得太陡,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想到的是,两人一起现了身,而赵兴刚做得更绝,把船送给了四毛,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严兴济,这招让沔口漕帮的一干老大眼睛都大了。
四毛搞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突然说道:”黑皮叔,事虽然是这么个事,可理不是这么个理,表面看起来好像是赵师傅给严师傅挖坑,实际上不但不是坑,还是个化解几方矛盾的机会啊!”
刘黑皮一听,立刻追问道:”机会在哪里?”
四毛眼珠一转,突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利人损己,不妥不妥,赔本的买卖干不得。。。。。。。。”
“嘿,你小子耍猴来了是不是。。。。。”刘黑皮笑骂道:“师徒如父子,当爹的有麻烦,儿子就该为父分忧,不避得失,我把你刚才的话告诉你师傅,凭这就能对你动家法。。。。。。”
“我也甭跟您抬这歪杠了,我到底儿是想明白了,坑人耍赖,您是祖宗。我那点道行是小巫见大巫。您也用不着挤兑我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有个条件得先谈好,不然的话,您用家法也别想撬开我的嘴。。。。。”
“啥条件?”刘黑皮问道。
“点子我来出,但事情得您来办,否则免谈。”
“你小子是铁了心的净捡着我一个人坑了是吧?”
四毛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是的。”
刘黑皮好气又好笑:“是个屁啊是,有啥话赶紧说。”
“黑皮叔,您想啊,赵师傅将船送给我,我不可能不收,要不就是当众打了赵师傅的脸,我如果收了,陆师傅再去找他的麻烦,赵师傅就可以两手一摊说船是我徒弟的了,你找我徒弟要去啊……。。”
刘黑皮沉思片刻后说道:“这句话赵兴刚说得出口,也自然能噎陆胡子一跟头。不过老严是你正经八百的师傅,这一竿子不就把他也给牵连进来了,正中了老赵的下怀啊…。”
四毛嘿嘿笑道:“黑皮叔,你猜猜看,这次赵师傅亲自出马参加大香堂,他事先能算到陆师傅也会来?”
刘黑皮脑子里面突然灵光乍现,似乎摸到了一点什么头绪,不过依然不得要领:“老严这次都没有料到这两位会亲自出马,估计老赵也不可能猜到陆胡子会自己来,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啊?”
“这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黑皮叔,您想啊,赵师傅也是老江湖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陆师傅会亲临,于是就送了个天大的机会给我们,您仔细想想,我现在的师傅多了一位,不就是苦主陆师傅吗?他还好意思追着自己的徒弟去赶尽杀绝吗?”
刘黑皮细细一想,不禁恍然大悟,重重的一巴掌排在四毛肩膀上:“你小子真是泥鳅托生的吧,这一层道理都能被你琢磨出来,这下老严可解了套了,老赵的如意算盘通通得落空……。”
四毛含笑不语:“黑皮叔,刚刚您答应的话可得算数,这三家的恩怨由这条船引起,恩怨的背后不就是银子嘛,我有了这条船,只要能交出银子来填三家的糊涂账,自然皆大欢喜,不过我丑话说在了前头,赌场里面讨生活,我有的是办法,搁到这水上,我就只能干瞪眼了,黑皮叔您是漕帮前辈了,对这漕路上来钱的勾当,肯定是门儿清,您要是不帮我一把,我宁肯现在泼出脸面去不接这条船,也绝不在事后落三位师傅的埋怨,里外不是人。”
刘黑皮沉吟片刻,拍了拍四毛的肩膀:“我给你指条明道,不过有言在先,主意我来出,路子我来找,事儿成不成得靠你自己带着兄弟们蹚蹚水深水浅,这次三帮老大齐聚沔口为你开了大香堂,不亮亮你的真本事,江湖上的朋友不仅仅会说你是银样镴枪头,还会议论你仨师傅有眼无珠认了个草包徒弟。”
“黑皮叔,你这可不厚道,刚答应的事咋立刻就变卦。”
看着四毛气愤的表情,刘黑皮遥遥指了指岸上,远远的三三两两,四五成群的人散落在码头附近,都是些精壮的汉子,一看便带着江湖气:“徐三刀不敢到老堂船上来要人,可在岸上他只怕生吞活剥了你的心思都有,你不愿意在漕路上讨生活也成,我也改主意了,绝不勉强,要不待会散了场子你自己个上岸试试,没准你的鬼点子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徐三刀尽弃前嫌也未可知?”
“别啊黑皮叔,我这不和您逗闷子嘛,您还当真了,都说您老是厚道人,咋到我这儿净是心眼子,我可是管您叫叔呢。”
刘黑皮眼角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哎,这就对了,好孩子得听话,知道不。”
爷俩这一来一往之间,打着的哑谜已经破了谜底,一来赵兴刚打的如意算盘是想将烫手的山芋塞给四毛,也就等于是塞给了严兴济,严兴济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能去应对陆胡子,因为整件事的祸根子、也就是那条船现在就在沔口漕帮的手上。就算严兴济老谋深算,看破了这层厉害关系在里面,不肯收这条船,不过人家自然有话说,这船是送给我自己的徒弟四毛的,关你严兴济啥事,而且大香堂当着这么些漕帮兄弟的面,你也不可能去当重拒礼而泼了对方的面子,正所谓进退无路,端的是一把如意算盘,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的是,陆胡子这次竟然也亲临现场做了四毛的师傅,这就无异于送了个机会给严兴济,他大可以置身事外,只推说一句话:“事情的起因在这条船上,现在这条船当家的又是咱仨人的徒弟,那就好办了,因这条船而起的恩恩怨怨就着落在徒弟身上解决呗,反正尊师重道是至理,他也不可能厚此薄彼,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四毛用这条船赚的银子给三家分分,分到大家满意为止。”
第八六章 冤家路窄()
四毛最先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刘黑皮虽然慢了点,不过经过四毛一点拨,立刻也就明白过来了,这无疑是当下最好的一种办法了,立刻就能解了三家不死不休的恩怨,还让三家无话可说。但反过来说,四毛也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赚钱的门道得靠你老人家来找,否则免谈。两人都是人中龙凤,彼此心思转了无数个弯弯绕,片刻之间便达成了协议。只是四毛最后有点不甘心的是,刘黑皮到底看破了自己其实没有退路,因为徐三刀现在就在岸上等着跟自己玩命,除了在漕船上呆着能保证安全,还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能破这个局。
夜色阑珊之中,黑透了的江面偶有点点渔火若隐若现,四毛听着涛声起伏,面前一灯如豆,百无聊赖,不由的一个人对着舷窗外发呆,远在荆州的爹娘,独自操持着铺子的燕子,还有马庆虎,老道士,三癞子,徐三刀,一幕幕场景如过电影般此起彼伏,心中乱做了一团。他从随身的行囊里摸出了那本书,细细的研读起来。
他翻了这本书不知好多遍了,其中的内容早已了然于心,对着一行行字就是静不下心来,索性放下了书本。走出了船舱。
自大香堂散去,各路人马各各归各家,各找各妈,唯有自己下不得船,上不了岸,就此安顿在了赵兴刚送的那条漕船上,随行的水手俱都上岸喝酒去了,只有严兴济留给自己的一个跟班陪着,此时恐怕也入睡了。船儿随波摇晃,远远的泊在江心,严兴济如此安排也是考虑他的安全,提防着徐三刀来找麻烦,只是四毛却苦了,虽然有条备用的小船,可划到岸边只怕半个时辰都不止,所以他也懒得冒着风险还要累一身臭汗回岸上去。
正在四毛溜达在甲板上的时候,突然听得一阵脚步轻盈,四毛猛的回过身来,借着舱里透出的微光,一个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一袭雪白的貂裘迎风招展,大大的风帽遮住了整个脑袋,腰肢款动,手中还提着食盒,仿佛凌波而来,四毛笑道:“长夜客来,人生一大快事,外边风大,快进去吧。”说着话,抢步上前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食盒。
来人手中一轻之后,腾出手来打开了风帽,肤若凝脂,眉目传神,美艳不可方物,不是春娘又会是谁。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说道:“你是看到这些吃食高兴吧,还拽啥文,人生一大快事,我看你是鸭子死了嘴巴硬,困在这黑天冰凉的水上能好受吗?”
四毛一边将春娘让进了船舱,一边问道:“你怎么过来的?江上风浪可不小,看着怪说摹!
春娘得意的笑笑:”你别忘了我是谁?”
“瞧,我把这茬给忘了,你自小在船上长大的。”四毛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食盒,里面满满当当装了不少新鲜的食材和鱼生,一个铜锅,竟然还带的有木炭,不禁由衷的叹道:“亏了你细心,没带炒菜来,江风一刮等到这儿也早凉透了。还是这暖锅好,热热乎乎。有酒吗?”
春娘打开食盒的底层,原来还有一个暗格子,里面赫然摆着两瓶酒,外带两只青瓷酒杯,春娘一一摆好了,又动手开始用火镰火石燃起了木炭,不大会功夫,木炭便冒出了火星,一锅的冷汤也渐渐翻起了热乎气。刚刚还漆黑冰凉的船舱因为春娘的到来,立刻变成了暖意无边。
四毛惬意的看着忙乎个不停的春娘,突然说道:”春娘姐,难怪我娘总说,要是没个当家的堂客,家就不是个家。”
春娘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那就让你娘给你踅摸一房媳妇啊!”
“难啊,实在是媳妇不好找。”
“说说你想要个啥样的媳妇,姐姐给你留心。”
四毛突然仰着头前后左右的打量着春娘。
“又作什么妖呢?”春娘啐道。
“像你这样的就行。”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么些吃的都塞不住你的嘴。”春娘红晕上颊,娇嗔的说道。
四毛为春娘斟满了酒,也给自己的杯中加满,然后举起了酒杯:“春娘姐,明天我就要离开沔口了。”
春娘半晌无语,一手托着杯子,一手扶住杯沿,素手青瓷,看起来赏心悦目,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和冷清:“黑皮叔告诉我了。”
四毛点点头:“我猜到了,要不你不会这么急着赶过来,春娘姐,我今儿个无心不定,一直来回的打转转,其实就是在等你,不过我吃不准你是不是真会来。”
“如果我今天要是没来呢?”
“那我就把下面要说的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四毛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庄重和肃穆。
春娘幽幽的叹了口气:“我现在就坐在这里,有什么话你说吧。”
“春娘姐,其实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只不过我从来不敢让你知道,在我四毛心目中,姐姐你一直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四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不过那个时候,我啥都不懂,仅仅就是因为看着你漂亮。后来……。”
“后来怎么样?”春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澜起伏,语气也是淡淡的。
“后来,你一直都照顾我,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姐姐你都会护着我,从那个时候,我对姐姐的喜欢就不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你在我心里像个菩萨一样的人,别看你面上泼辣,其实你里面是朵莲花,干净着呢,我常常想着,有一天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就得像姐姐你当初护着我似的,一心一意的护着你,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剁了他的狗爪子喂这江里的鱼。”
春娘盈盈浅笑,眼中竟然仿佛带着一丝泪光:“好,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告诉你,让你剁了他的狗爪子,不过你得先长好了本事才行啊……。。”
四毛看春娘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十分的诡异,蓦然警觉的回过头看去,舱房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几个人封了个严实,当先一人扫帚眉下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自己,不是别人,正是冤家路窄的徐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