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捻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摇头晃脑的说道:“前头是徐三刀和金白眉的手下炝火,你爹还有漕帮当家的几个大辈倾巢而出跑去押粮,撂下帮中的兄弟在沔口扛事儿。后头是金白眉刚收了徐三刀,就为了他兴师动众,遍地撒网替兄弟抓仇家,这两厢一比较,冰炭水火,不就立见分明?谁不夸赞金白眉讲义气,跟着他混有铁杆的靠山?所以说呢,我就成了这金白眉假模假式显摆自己义薄云天的道具,连带着徐三刀、你爹和整个漕帮,都给他做了梯子,扎扎实实露了一回金白眉那张无耻之极的脸,话说到这份上了,姐姐你总该听明白了吧?”
春娘想起金白眉的脸,再联想到四毛这句“无耻之极”的评语,不禁格格的笑出声来,忍不住又要去掐四毛:“就你这张促狭嘴,被金白眉听见了,仔细他扒了你的皮。”
四毛干脆脱掉了鞋,盘膝正襟危坐,给春娘面前的杯子里斟满了一杯酒:“我说姐姐,今儿个反正闲来无事,要不你给我好好摆一摆这个金白眉的前世今生呗。”
春娘眯缝起眼,如两弯弦月,仿佛望向了无限远的虚空之中:“我爹对这个金白眉曾经有一句考语,说他是个忠厚狠毒人。”
四毛听到这里,敬了春娘一杯酒道:“忠厚狠毒人?有点意思,姐姐给我好好讲讲呗,这人怎么个忠厚狠毒法。”
春娘浅浅的抿了一口杯中酒道:“这金白眉盘踞咱沔口县丞的位置有十几年了,县太爷换了不知道几任,他却始终是稳坐二老爷的宝座不动地方,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升上去,而是因为他这个人重实利,不务虚名,在咱沔口这金白眉黑白两道的生意都伸手,只要是有油水,就没有他不伸手的地方,照理说,他该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吧?可据我以前的老公公说,这金白眉官声可是好得很,从不贪墨一文钱,有了好处都是让给底下的书办、差官之类的人,这样一来,整个沔口的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人对金白眉比对县太爷还要恭敬三分,每一任县太爷来坐衙,都是安安心心当甩手掌柜,孝敬银子不少拿,政绩也不少捞,任期一满要么高升、要么致仕,但都是心满意足的满载而归,都和金白眉一团和气,甚至相交莫逆,所以说,咱沔口黑白两道真正通吃的就是这个金白眉。”
“姐姐的意思是他对上官和同僚忠厚,但做生意刮起油水来,就十分狠毒了,是也不是?”四毛若有所思的问道。
第七一章 密折奏本()
“大概齐是这么回事,我还听说过这金白眉的一个真事儿,也是我以前的老公公告诉我的。”春娘沉思着回忆起了一段听说过的往事。
因为清朝官制规定,不许在本乡做官,防止官员凭借着人地两熟、又有官身护体,结党营私,形成宗族派系危害地方。这金白眉本是湖南人,背井离乡到沔口做官,按说是人地两生,这么些年能辖制上官和同僚,最终还在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中深深的扎下根,进而一统沔口的黑白两道,和他的老谋深算是分不开的。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却不是那么回事。
金白眉到任后伺候的第一任上官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姓周名弘,人称弘大炮,为官清正,个性刚猛又嫉恶如仇,在他的任上,势压同僚,甚至威摄上官,靠的是这周弘有着极其厉害的密折专奏资格。凭着这个必杀器,不用说整个沔口衙门了,就连督抚都对周弘容忍有加,刻意拉拢,所以这周弘在任上把持着整个衙门,说一不二,十分强势,在他底下当差的金白眉别说揽权了,就连自己责权之内的一点小事,也要看周弘的脸色行事,基本就是个提线木偶,日子过得很不舒坦。
听春娘讲到这里,四毛不禁插话问道:“他一个七品县令,竟然有密折专奏的资格,这个也太有点匪夷所思了吧?”
春娘说道:“不就是向朝廷打小报告的权利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四毛淡淡一笑:“那是姐姐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以为密折专奏之权是个官就有的啊?这么跟你说吧,别看朝廷官员千千万,可有这个密折专奏之权的不过区区一千二百多人,这些人可以直接给皇帝告密打小报告,任何衙门、官员都无权截留和私自拆看,你就想想有多臭屁吧?”
春娘满脸的半信半疑,哧了他一声道:“瞎掰吧你就,你个街混混还能搞懂这些朝廷的大事?瞧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四毛也不以为杵,不做辩解,而是将这个奏折的来龙去脉给春娘细细的讲了一遍,为了让春娘听得通俗易懂,就举了个戏台上人物的一句话做例子:“我要启奏万岁一本……。。”。春娘一听就格格笑着回答这个她懂,戏台上当官的常说这句话。
四毛接着给春娘解释说别听戏台上那些当官的动不动就要启奏一本,绝大部分其实都是吹牛逼的,因为能上奏本的要么是皇帝的心腹亲信,要么就是皇帝的近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给皇帝写信的。
明代的时候,大臣给皇帝写信分两种内容,一种是谈论公事的,只要你的品级够了,或者是风闻言事的言官,人人都能写,只不过皇帝本人未必能看得到,都是走的正常的逐级审阅签批的形式。这种叫做题本,属于完全官方的公文。
还有一种叫做奏本,就是非官方的公文,不受品级身份的限制,一定是皇帝的亲信或者皇帝特许的人才能递交,而且谈论的都是和皇帝之间的私房话或者私事,当然也包括一些机密的情报。
到清代康熙年间,奏本开始被纳入了正式的管理范畴,作为皇帝了解各种情报的一种重要途径和信息来源,第一批参加这项试点工作的人当中就有那个鼎鼎大名的“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老祖宗、时任江南织造的曹寅。通过试点工作的探索和总结,康熙皇帝突然发现这个密奏的办法真是好到呱呱叫,可以绕过内阁、议政王大臣、各级官吏、各级衙门和繁琐的机构以及流程,直接掌握一手的信息资料和情况,相当于长了千里眼和顺风耳,因此,开始将上奏本的对象逐步由几个人扩大到了两百多人。
到了雍正朝的时候,这位老兄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堪称皇帝中的劳模,进一步将奏本密折制度发扬光大,一举将密折上奏资格的人数扩大到了一千二百余人,同时为了防止有人中途泄密,或者是堵塞沿路,蒙蔽皇帝的眼睛和耳朵,建立了专门的密折管理制度,规定了几条内容,第一必须本人亲自撰写,不许找枪手;第二每人配发皮质保险柜一个用来装奏本,另有钥匙两把,本人和宫里各执一把,谁开谁知道;第三省部级以上干部的奏本由专人送到大内乾清门,交内奏事处,直达御前,不经过其他行政部门。其他人的奏本则送到皇帝指定的几个亲信大臣处再物流直达给皇帝,当然中间人是绝对不允许拆开偷看和截留的。第四皇帝对奏本御批之后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但还有一点,看完了之后这些皇帝御批的最高指示是不能私自留下的,而是全部要快递给皇帝。
到了这个时候,奏折制度实际上和题本的官方文书已经并驾齐驱,形成了皇帝驾驭百官以牧民的重要工具和信息传递通路,由此也可以想见,具备上奏本资格的人本身就不简单,可以直达天听,左右天子想法和意见,进而可以把皇帝当刀使的牛人,谁会不畏惧三分?就算你的官比他大,但架不住人家和皇帝熟啊,没准你还没压住他,他一记黑状就能在背后搞死你。所以四毛很奇怪这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怎么会有密折上奏的资格与权力的。
春娘此刻惊讶的不是四毛提出的这个疑问,而是眼前这个整天在赌场里吆五喝六长大的小混混、后来又跑去卖面的流动摊贩,怎么对于这些朝廷里的事如数家珍,凭着她对四毛的了解,四毛虽然看似吊儿郎当,但一贯都不是个喜欢装逼的人,而且这些细节可不是想装就能装得出来的,春娘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看着四毛,半晌说不出话来。
“嘿。嘿……。。发什么呆呢?问你话呢,你说的这个周弘怎么有上密折奏本的权利的?”四毛伸出手在春娘面前摇晃着,才将春娘唤得醒过神来。
第七二章 皇帝新衣()
春娘急忙掩饰的抢白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是怎么听来的,就怎么学给你,再说了,他为什么能上密折关你屁事啊?”
四毛微微一笑:“得,算我多事,您接着往下说,我洗耳恭听。”
春娘白了四毛一眼,磕着瓜子开始继续往下说。那个县官周弘因为自身清廉不怕别人抓小辫子,又加之个性刚直不怕得罪人,在沔口上任以来,明着的题本加上暗着的密折很是参倒了几个上官同僚,所以才被人称为“弘大炮”。对百姓来说,遇上这种父母官是幸事,但对地方官场的其他官吏来说,那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背地里恨得这周弘牙痒痒。自古以来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自己清廉别人管不着,但如果你害得别人跟你一样两袖清风,可就得要留心暗箭了。
这金白眉自从到任之后,与其他同僚和下属不一样,和周弘走得非常近,自身也是很清廉有操守的个性,博得了周弘的信任,逐渐将金白眉引为知己,认为自己这个二把手不仅能、而且还贤,是个同道中人,最后甚至达到了过府不避内眷、通家之好的地步。在古时候可不比现在,去朋友家吃饭喝酒能混到朋友的妻妾坐一个桌陪酒、双方的内眷可以相互走亲戚似的在一起嚼人是非的地步,那绝对是好基友的水平了。
殊不知周弘这一举动却是引狼入室,金白眉利用接近周弘的机会,对他的底细、性情、经手的公务、乃至他的家事渐渐了如指掌,但金白眉耐性极好,在没有发现一击必中的机会之前,隐忍不发足有一年多之久,为的就是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他心中十分清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总有一天鸡蛋里面会蹦出骨头来的。而且,这一天终于来了。
沔口一直都是漕运的大口岸,在此地任职的父母官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能就是督办漕运事物,也是该着周弘运气太差,遇上了百年一遇的秋汛,本该在十月尽数起运的漕船到了十一月上旬,还窝在沔口、兴昌的码头不得起运,本来天灾不以人力所能为,遇到这种情况,县、府官员上个联名请罪折子,朝廷再核实情况之后,顶多切责并限期起运,也不会过于为难地方官。可坏就坏在这弘大炮平素得罪人太多,在这个要命的关口,上官竟然假托公务外出公干为名,让周弘在府道两院的签押房里坐了足足十多天的冷板凳,连上官的面都见不到,逼得这位县太爷只能单独具名上请罪公文。但这一点也早在上官的预料之中,因为如果是公文必须要走逐级递交的流程,县官自己是不会随身带着顺风天天的,统一都得由府道驿路一站站的送过去,等到了京城,估计锁拿周弘的命令也早到了沔口了。金白眉在这个当口,给周弘挖了第一个坑,提醒他用密折专奏的方式,这样的好处是不需要府道拆阅审核、用印签批等层层把关的繁琐流程,按照规矩,上级衙门里只要见到这种密折封装的信,一刻也不会耽搁,立即要派专人递送直抵御前,既可以赢得宝贵的时间,又可以规避同僚刻意的歪曲和陷害,一箭双雕。
大凡清官都坚持原则,大凡坚持原则的人都难免玩不转脑经急转弯,最容易以八十公里的时速撞树上,金白眉是深谙其中奥妙的,加上一年多的时间他对周弘的了解简直是直入肺腑,周弘果然入彀,并且接着又犯了一个更大的低级错误。平时在沔口都是由周弘亲信的书办来承办密折递送的差事,可此时在府道衙门,书办不在身边,就放心的让金白眉去经办此事。周弘在此时此刻忘记了一个最根本的原则,皇帝信任你,和你之间在微信私聊,结果你老人家把聊天记录发网上去了,还换来了曝光率和点击率,皇帝心里该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可不会只是唱着你伤害了我,我一笑而过,轻轻带过,这金白眉就是瞅冷子用了一记卧槽马,帮周弘把聊天记录上传。于是乎,周弘就被这个看似极其无辜且微小的错误闹了个丢官去职,戴罪归乡。
听到这里,四毛打断了春娘的故事:“等等,你还没说这金白眉用了什么办法把周弘置于死地的?”
春娘一脸的得意:“你也有想不明白的地儿?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主要是现在告诉你你印象不深……。”
看着春娘嘚瑟的表情,四毛却微微一笑,脑子里的念头转的飞快,突然灵光乍现,随即嘿嘿笑道:“这金白眉老于公事,熟谙人心,告密这种笨办法他一定是不会用的,否则周弘可以借口为人构陷来脱罪,搞不好他还枉做小人,扳不倒周弘不说,还竹篮打水一场空。除此以外,这金白眉就只能在公文上做手脚,他只需要用题本的公文袋封装密折,往上这么一递,经手的所有衙门和官员自然谁也不会说破,却又人人都能名正言顺的看到密折,这皇帝要是看到用公文形式发上来的密折,估计连拆都不会拆,更不会问里面的内情,周弘可以休矣,而且连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不过这皇帝倒是心肠不坏,只给了个罢官的处分,也算是给周弘天大的恩典了。”
这次又轮到春娘被震一跟头了:“你是听说过还是怎么的?到这儿消遣我来了?”
四毛嬉皮笑脸的说道:“我哪敢消遣姐姐你啊,得,就算我胡说八道成吧?”
春娘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也不可能,一是出这个事的时候四毛还是个不丁点的毛孩子,二是这则官场秘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因为自己的公爹是沔口衙门任上的老人,才听了点风声,今时今日,只怕在沔口三镇做官的人也不过区区数人了解,更不可能外传。想到这里,她眼珠一转:“这里面有个关窍,如果你能看出来这一层,就算你不是糊弄我的。”
“什么关窍?”四毛一口酒,一口菜的吃着喝着,一边漫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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