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尔耕所受到的教育中,民众的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就会失去理智,再难受到控制,这也便是士大夫们最为憎恶和恐惧的民变。
今天就在田尔耕的面前,却由他自己亲手煽动起了一次几近于民变的事件。
和他从书中看到的不一样,这次类似于民变的事件,在稍稍失控之后,却受到了控制。
但是这种结果并没有让田尔耕感到喜悦,反而让他感到惊恐,如果有人可以肆意的煽动起民众的情绪,又能操纵这股磅礴如同洪水一般的力量,那么不管是士大夫也好,还是皇权也好,都会在这种力量之下化为齑粉。
“你们不觉得这股力量很令人不安吗?如果这力量被有心人操纵,大明现在的伦常秩序还会存在吗?没有了现在的秩序,我们这些人的未来又将变得如何呢?”
对于田尔耕问出的,这种近乎于哲学上的思考,学识浅薄的杨寰,显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田尔耕。
崔应元却冷笑着的回道:“都督,在这之前难道我们不应该先设法活下去吗?如今朝廷之中,东林党人可是天天在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高攀龙、周顺昌、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这些人喊冤,称他们是受迫害而死的忠臣。他们是忠臣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害死忠臣的,不就是奸邪小人了吗?都督以为没有了陛下的护佑,我们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田尔耕犹自放不下自己的心结,他犹豫不决的说道:“但是这样下去,当这股力量成长起来之后,谁能保证我们一定能驾驭住它?如果连大明都不存在了,我们这些人的亲族也未必会比现在活的更好。”
杨寰似乎明白了一些,他有些激动的说道:“都督,那也未必会比现在过得更坏。卑职以为,哪怕就算是多活上一天,那也是好的。
而且始作俑者的可不是我们,当初**星拒绝和魏公公和解,对朝中非东林党人喊打喊杀的,难道还不许我们反击吗?东林党人打击我等,就叫做除奸惩恶。我等还手,就成了迫害忠良了,这算是什么道理吗?”
崔应元在边上添油加醋的说道:“正是如此,更何况东林党人煽动民众,打死税吏、缇骑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凭什么东林党人做得,我等就做不得?”
田尔耕几乎想要反驳道,东林党人煽动民众的情绪,可控制不了民众的行动,和他们今天干的事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但是话到嘴边时,田尔耕想到了杨寰所说的,“多活一天都是好的”云云。
如果是往日,田尔耕一定会怒斥,这话说得太没有廉耻了。但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田尔耕,内心却隐隐有些认同杨寰的这句话。
当日魏公公、崔呈秀被东林上疏弹劾,他们这些替魏公公做事的厂卫自然就成了首当其冲。
其时,谁也不了解新帝的心思,但是都不看好阉党的前途。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厂卫这种直接保护皇帝安全,维护皇权统治的机构,每一位皇帝都是绝对不会交给,不是自己身边出身的亲信太监的。
不管魏忠贤、崔呈秀的结局如何,田尔耕等魏忠贤在厂卫中的亲信,去职戍边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介于他们久在锦衣卫任职,了解了太多的宫内密事,基本上没有那个皇帝会放任他们活着离开的。
田尔耕当时那种危如累卵的局面下,终于深刻的领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以往就算他知道,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人情一向凉薄如纸。但是他始终认为,亲族和姻亲之间,总是有割不断的血脉联系的。
田尔耕有两子一女,嫡长女嫁给了魏广微的二儿子。当初田尔耕在魏忠贤面前炙手可热,权势灼人的时候,魏广微为了入阁,主动向田尔耕提出结成姻亲。
然而当魏广微看到田尔耕有可能被清算的时候,立刻断绝了两家之间的往来,并禁止儿媳和家中再有联系,试图撇清自己和田尔耕之间的关系。
对于其他人对自己避之不及,田尔耕还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但是魏广微这种比旁人还要绝情的做法,却让田尔耕实在接受不能。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当初魏公公为何要抛弃魏广微,把他赶到了南京去。
当魏忠贤最终只是被发往凤阳之后,魏广微似乎觉得崇祯并没有对阉党赶尽杀绝的意思,这才允许儿媳可以给家中写信。
经历了这些之后,田尔耕才发觉,以往他为了自己的**追求的权力,现在却成了保全亲族的屏障。只有他活着,他的家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而他现在也很清楚的知道,一旦失去了陛下的庇佑,那些东林党人第一时间就会将他撕成粉碎。而他一旦身死,他的家人必然不保,就算是嫁入魏府的长女,估计也会暴病身亡吧。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田尔耕最终说出口的,还是一句:“是啊,我们也要先活下去,才能看得到未来。”
郁郁的说完这一句之后,田尔耕总算下了决心,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抛开了三心二意之后,田尔耕迅速带着人深入到了皇庄的改革之中。
依托着这些在审判庄头、伴当时,被庄客们推选出来的村民代表,田尔耕第一次感觉到,有了一群如臂使指的得力助手,办起事来是多么的畅快。
以往让军士弹压着,逼迫百姓们清理道路或是修缮城防时,田尔耕已经习惯了,事半而功倍,拖延时间,永远不会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的常态。
但是在这些第一次获得了小小的权力的庄客面前,他们所焕发出来的工作热情,让原本以为要花上半个月才能完成的,清量田亩、收获秋粮的繁重工作,提前了5天就完成了。
但是田尔耕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对庄头、伴当审判带来的一时激情,在得不到回报的状况下,很快就会消退下去。
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陛下对他报送上去的刑罚名单,到底要如何处置。如果陛下不同意这份刑罚名单的话,那些积极参与了审判的庄客们,很快就会心灰意冷,再想要在其他村子里推行改革,恐怕就要千难万难了。
第156章 皇庄改制七()
在村子北侧一座只有稀疏灌木的小山上,田尔耕正带着几名随从站在这里,听着叶柒为自己介绍皇庄名下,这座皇二里庄的土地范围。
这些天来,这位名叫叶柒的青年,是那天审判之后最为积极配合锦衣卫的庄客。
聪明机灵又懂得察言观色,这是田尔耕对他下的结论,和庄子里那些愚笨沉默的庄客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审判之后,叶柒似乎就换了一个人一样。那个在台下敢和田尔耕对视侃侃而谈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卑言屈膝,善于揣摩他人心理的酒店伙计。
对田尔耕来说,这才是他记忆中底层良民的形象。这几天来叶柒的恭顺态度,成功的洗掉了初见面时田尔耕对他留下的恶劣印象。
一个熟悉农庄事务,又能条理分明的分析出皇庄存在弊端,提出一些可以操作的有益建议的人。再加上他能把崇祯和田尔耕研讨出的一些皇庄改革措施设想,变得更为切实可行,且又能说服这些固执的庄客,接受这些可谓新奇的想法。
田尔耕发觉,基本上涉及皇庄改革事务的事,居然大部分是这位青年独自完成的。当然,让一群从来没有接触过锄把的锦衣卫,去做通一群农民的思想工作,说服让他们从定额税改为分成税收,还有接受授田后,身份从民户改为军户,这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对于从锦衣卫指挥使宝座上跌落下来的田尔耕,手下的心腹已经走的寥寥无几了。而有能力协助他进行清理军屯的人才,可以说几乎是没有。
让这些锦衣卫抓捕犯官,审讯招供自己的罪过,或是构陷他人,兴起大狱,这些人可谓是行家里手。
但是要求他们和那些耕地的农民打交道,说服这些农民拥护陛下提出的改革,田尔耕也只能摇头了。
叶柒这几天的作为,让田尔耕起了招揽之心。有这样一个人作为手下,皇庄改革、清理军屯的麻烦事,可以丢开不少。
田尔耕举起手制止了,叶柒为自己介绍村子四周田地的情况,他满意的看着叶柒说道:“叶柒,这些日子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做事勤勉用心,很称我的心,我打算给你补一个锦衣卫的身份,你愿意吗?”
叶柒迟疑了下,躬身行礼说道:“大人的厚意,小人不胜感激,但是小人有个小小的疑问能否请大人解惑一二。”
叶柒没有立刻答应田尔耕的要求,让田尔耕颇有不快。让一个佃农补上锦衣卫的缺,如果是其他人早就跪地叩首谢恩了,那里还会如此犹豫。
锦衣卫可不是普通军户,而是凌驾于众军之上的皇帝亲军。虽说普通的军户过的很惨,但是守着京城的锦衣卫起码还是衣食无忧的。
不过田尔耕本身就不是因为喜爱叶柒,才想让他加入锦衣卫的。而是希望能利用他的才能,为自己办事。
因此虽然心中颇有不快,还是按捺住性子说道:“你有什么疑惑,就说出来吧,本官若是知道,自然会为你解释一二。”
“自审判之后,已经过了整整10天了,小人想知道,审判的结果真的能实现吗?”叶柒小心而谦卑的问道。
田尔耕安静了一会,才说道:“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本朝以仁孝治理天下,又正值陛下刚刚登基。按照惯例,新皇登基都会大赦天下,以示仁厚…”
说到这里,田尔耕忽然就住嘴了。叶柒本身就是一个机灵人,他顿时听明白了田尔耕的言外之意。
叶柒原本还有所期待的眼神,一下便黯淡了下来。他不由失落的说道:“小民是一个庄户人,只会伺候田地,大人的厚爱,小人只能辞谢了。”
在田尔耕身边护卫的锦衣卫总旗鲁山,顿时被叶柒的无礼激怒了,他顿时上前喝道:“大胆,不过是区区一个庄客,也敢拒绝大人的好意吗?”
田尔耕轻轻喝止了鲁山,接着目无表情的看着叶柒。叶柒赶紧跪在地上对着田尔耕拜伏着说道:“小人不过是一个鄙贱的农人,怎敢奢望接受锦衣亲军一职,但凡大人有所吩咐,小人自然无不从命。”
“不要军职,却愿意替自己做事吗,这人倒也知趣。”田尔耕原本冷酷的眼神渐渐的柔和了下来。
“给叶柒一个锦衣卫的身份,不过是想笼络他好好替自己办事而已,既然他并没有拒绝替自己效力,那么在不在军中倒也相差不大。”田尔耕如此想着。
他有些惋惜的看着趴在黄土地上的叶柒说道:“起来吧,你也真够固执的。弄个锦衣卫身份,今后不比你伺候那几亩旱田强。就算是那些庄头、伴当没有被处死,难道还敢来惹你一个锦衣卫吗?”
叶柒趴在地上没有抬头,他大着胆子的回答道:“小人倒不是为自己担忧,实在是对皇庄未来担心。大人提出的皇庄改革措施虽然是极好的,但是小人伺候庄稼,略有一些心得,这庄稼要是生了病害,如果不及时挑拣出来烧掉,不但其他健康的庄稼会得病,就算是第二年的庄稼,也有很大的几率染上病害。”
田尔耕可听不懂这农事,于是干脆的打断道:“这庄稼病害什么的,我可不懂。你不用绕圈子,干脆直接说你想要说的吧。”
“这管庄太监、官校、庄头、伴当就像是庄稼的病害,管庄太监、官校是陛下的臣子,小人不敢妄加评论。但是连庄头、伴当这样的小害都不加以惩戒,即便是大人的改革措施再好,当皇庄恢复生机的时候,病害难道不会再次出现吗?”
田尔耕倒是有些诧异的看着地上的叶柒,沉默了许久,才第一次以真心欣赏的口吻说道:“想不到你一个乡下农人,也有这等见识,可惜了。”
田尔耕旋即住了嘴,他心中不无惋惜的想着,“这人要是从小进学的话,估计未必不能成为大明的栋梁之才。”
随着田尔耕的收声,小山上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不过很快,这沉默就被气喘吁吁跑上山的杨寰所打破了。
杨寰没有在意跪在地上的叶柒,他对着田尔耕拱手行礼说道:“都督,陛下委派的钦使已经到了庄子前面5里处,请大人速速前往迎接。”
田尔耕顿时忘记了面前跪在地上的叶柒,松了口气说道:“陛下终于有回复了吗?那还等什么,快走。”
在田尔耕的带领下,小山上的几名锦衣卫瞬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无人理会的叶柒。
听着四周再无动静之后,叶柒终于抬头看了看周围,才慢腾腾的起了身。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露出了一个苦笑。这些天来,他卖力替几位官爷办事,无非是抱着一丝希望,就是能够稍稍惩戒一下那些庄头、伴当,好让今后再度来到的管庄太监们一个警示。
叶柒并不认为撤走皇庄的管庄太监、官校是一种正常现象,皇室撤除皇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撤了又设才是正常状态。叶柒认为,按照田大人的改革方案,皇庄也许很快就能恢复生气。等到皇庄开始有些积蓄的时候,恐怕那些管庄太监很快就会再度到来吧。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已经不大了,这也让叶柒的心顿时冷了下去。
田尔耕等人匆匆赶回村子里之后,没过半刻钟,一列车队就到了村口。
正在道路两边田地里收割粮食的庄客们忽然发觉,车队中居然还有一辆囚车。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跟着车队返回了村子。
跟在车队后面的庄客,有眼尖的突然叫了出来:“这囚车里的,不是管庄的赵太监吗?”
顿时一群庄客都窃窃私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赵太监会被装在囚车内带回来。
随着消息的传开,一群群在外面干活的庄客都赶了回来,带着期翼和不安守在了锦衣卫驻扎的大院子外面,等待着之前审判的结果是否会被皇帝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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