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东林党人挑起了东西学说的斗争,那么就算是大明皇帝也无法保护徐光启这些学习西学的先驱者。从董仲舒确立了大一统的儒家思想,从而使得儒学获得了帝王治国的唯一学说后,经过1700余年的演化,儒学已经被完全神化了,对于大明的士人来说,儒学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宗教信仰,就连读书人称呼自己,也自称为名教子弟。
王阳明不过是想稍稍改变一下儒学的外延,想要让儒学更贴近经世致用的路子。结果王阳明就成了顽固守旧势力的眼中钉,学习王学的读书人也屡屡被守旧势力打击。
这还不过是儒学内部之间的学派分歧,都已经斗争成这样了。当挑起了东西学之争后,天下的儒学子弟必然要对徐光启这些提倡西学的学者们口诛笔伐。
而像徐光启这些更像是学者的官员们,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娴熟于党争的东林党的对手。朱由检都不用去猜测,也知道徐光启这些人必败无疑。
而一旦连徐光启也被东林党赶出了朝堂,那么朱由检就只能做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以东林党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德性。崇祯几乎都能看到自己的结局,不会比原来的历史好上多少。
因此在徐光启等人的大学没有培养出人才之前,朱由检需要黄立极顶着前面,吸引东林党人的火力。
黄立极说完了肺腑之言后,顿时觉得心中去了一块石头,整个人都感觉轻松多了。他说完之后就闭上了眼睛,等待崇祯的最后发落。
沉默了许久的朱由检,终于再次开口对着黄立极说道:“黄先生虽然说得不错,但是对于士商之间的状况了解的还是太为粗漏了。
我大明时至今天,虽然士商之间的鸿沟已经渐不可见,但是士族和豪商之间还没有达到不分彼此的境地。大明真正成了气候的商帮,也就陕北、陕西、安徽、江浙、闽粤这五个区域。
陕北、陕西两地商人以盐业和粮食起家,现在以多以经营西北边贸和淮扬盐业为主。秦地士人出仕者少于晋地,是以秦商依附于晋商。
安徽商人以木材、粮食、典当行起家,现在各地典当行以徽商居多,从皇祖父末期开始,徽商又开始进入了两淮盐业,和秦、晋两地商人争夺两淮盐业的控制权力。
江浙商人以苏州、湖州、洞庭湖东西山两岛出身居多,以粮食、棉布、生丝为主业。
闽粤商人则以海外贸易为主,其所经营者丝绸、棉布、生丝、瓷器和佛山铁器为大宗。然而闽粤之商人不过是依附于江浙商人之附庸,其获利之商品都必须仰仗江浙一带供应。闽粤商人漂泊海上,冒尽风险,结果获得最大利益的却是江浙士商,会没有怨言吗?
秦商和晋商之间有依附的矛盾,秦晋两地商人和徽商之间有争夺淮扬盐业的矛盾,而徽商经营典当行,取利为月息一分、两分、三分,其他地区则往往为三分、四分,所以天下开典当行的商人无不痛恨徽商。
而川陕一带的茶商垄断了对乌斯藏、西域、蒙古的茶路,湖北茶商有茶而无商路,他们之间也是矛盾重重。
这些商人之间有着如此之多的矛盾,黄先生难道还觉得增收商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吗?”
黄立极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崇祯说什么,也绝不赞同。但是接下来崇祯居然没有规劝他,而是直接谈起了商贾之事。黄立极越听越感到心惊,他虽然在崇祯提出增加商税的时候,去关心了下商人,但远远没有崇祯研究的这么透彻。
黄立极猛的睁开了眼睛,惊讶的看着崇祯,口中说道:“陛下如何能对商贾之事了解的如此清楚?”
朱由检笑了笑说道:“商人以追逐利益为生,这京城数十万人口的吃穿用度,在商人眼中就是最大的利益。在这京城之中南来北往各地行商多如牛毛,只要每日在崇文门外派个人,记录这些等待交税过关闲聊的行商。不出两个月,黄先生也能了解的和我一样多。”
“两个月?这么说来陛下要增收商税,岂不是刚登基就开始准备了?”黄立极有些吃惊的说道。
“是啊,时间是仓促了些。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朕觉得还应该派人去各地调研下,再推出增税方案就更好一些。”朱由检不无感慨的说道。
黄立极则不以为然,朱由检化了两个月准备的资料,在他看来已经够完善的了。虽然震惊于朱由检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但是黄立极并没有被崇祯的说辞打动。
“可是陛下,这些商人之间虽然各有矛盾,但臣可以肯定。一旦陛下颁布了增税诏书,这些商人一定会联合起来向朝廷抗税的。而他们交好的朝中官员,也会在朝堂上诋毁陛下增加商税的政策是害民之策。更何况地方上的官员深受东林党人的影响,恐怕到时候陛下的诏书,只会被这些官员当做一纸空文拒不执行。到时候这增加商税的政策既毁坏了陛下的声望,又未能落在实处,恐怕难以满足陛下想要充实国库的希望。”
到了这个时候,朱由检也知道,要是不拿出一点真东西,这位久浸官场的首辅大人,是决计不会来蹚这改革的浑水的。
“从建文朝建立内阁制度开始,到宣宗、仁宗两朝完善之,我大明之内阁可以说是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但是圣人曾经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大明内阁终究不是真宰相,黄先生可愿意在这首辅的名字上改上一字?”
黄立极闻言终于变了颜色,他现在的心情可谓是错综复杂了。从太祖废除丞相之后,大明文官集团历经百年,虽然从皇帝手中夺回了部分相权,但是终究和那个可以和皇权对抗的宰相时代相去甚远。
天下士人念兹在兹的,无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两宋时代。但是太祖的威严实在是太过于浩大,直到今天大学士们也只敢说,今之内阁即古之丞相也,但绝无一人敢要求皇帝恢复丞相制度,自我约束皇权。
如果能在黄立极手上实现这个士人们朝思梦想的丞相之梦,那么他黄立极立刻就会跃居于前朝名臣之上,成为大明首辅中的第一人。
“陛下请慎言,这废除丞相乃是太祖制定的祖制。太祖曾经有言: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臣不敢有违圣训。”黄立极说的冠冕堂皇,但是他的声音却异常的干涩。
朱由检颇有意味的注视了黄立极的双眼,直到黄立极垂下目光躲开了朱由检的对视后,他才平静的说道:“朕要推行改革,自然就有废除祖制。如果连太祖不设丞相的祖制都推翻不了,天下人怎么会相信,朕要改革大明的决心?黄先生是愿意进一步,做一个中兴大明的首相,然后留名青史呢?还是以一个阉党余孽的骂名,退居家中不问世事,为后人所耻笑呢?”
读书人所为何事,立德、立功、立言三事而已。黄立极虽然位居首辅,但是从骨子里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儒者。崇祯抛出来的诱惑,正是从立功的角度出发。
这一刻,即便是黄立极在矜持,也有些拿捏不住心神了。他犹豫着回答道:“恐怕东林党人,不会善罢甘休。老臣一死无足惜,唯恐坏了陛下的大计啊。”
第96章 商人代表会议()
“这内阁本就非太祖所创立,要是按照祖制,朕就应该解散内阁。既然几位祖宗设立内阁而不废除,又把当初咨询国事的内阁大学士,建成了掌控外廷的内阁阁老,可见内阁制度是适应了我大明治理国家的需要的。
再说了,朕也没打算全面恢复古之丞相一职。丞相一职总揽一国之军政大权,大小事务无不包容。老实说这么一个不受控制的丞相在宫外,朕也一样睡不着觉。”朱由检很坦白的说了自己对丞相职位的看法。
黄立极原本有些滚烫的内心,顿时有些发凉。不知道这崇祯一会要复相,一会说不是恢复丞相,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由检只是停顿了下,就接着说道:“朕打算重新梳理六部九卿的官职,把各部官员的权利范围及职责全部确认,并制定成文字。
内阁在六部之上,执掌大明的行政权,但不得干涉军事和司法。内阁采取首相负责制,只要内阁多数成员同意,六部尚书以下均可直接免职,不必征求朕的同意。成员的任免,必须要经过朕的同意。
吏部,前者为次相,后者为财相。六部九卿之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要重新厘定权责。刑部管理缉捕,都察院负责诉讼,大理寺负责司法解释和审判。此三者直接向朕负责,内阁可以监督和申斥但不能干预。
至于兵部则和五军都督府合一,兵部尚书同样向朕负责,内阁无权干预。至于内阁成员的数量规定,阁员的权力分配和职责范围,就由首辅你召集朝中官员拟定。不过内阁首相,必须实行任期制度,每一任期为5年,连任不得超过两届。”
作为一名资深官僚,崇祯这简化版的三权分立的奥妙,黄立极很快就领悟了,这是帝王平衡臣下的权力之术。不过内阁的权力明确固定下来之后,看上去不仅没有扩大,反而似乎比之前还变小了。
但是内阁权力以文字规定之后,内阁位于六部之上的地位,却得到了法理依据的支持。在以往,虽然内阁号称是实相,但是碰到一些强势发出的命令却一样会被抵制。
这就是因为内阁存在的法理依据不足,按照内阁成立时的书面文字解释,内阁的权力只是为皇帝拟旨和提建议而已。要是皇帝不采纳内阁的意见,理论上内阁并无权力约束六部。
而一些资格较老的重臣,或是和皇帝关系更为亲密的尚书,完全可以不理会内阁发出的命令,因为凭借他们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可以从内廷直接否定内阁拟定的命令。没有司礼监的批红,换句话说,没有皇帝的认可,内阁的命令就是废纸一张。
现在崇祯虽然从六部九卿中剔除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兵部四个部门,但是却把其他部门直接放在了内阁之下。也就是说内阁今后发出命令,只要皇帝不反对,这些部门就必须要遵照执行。
从同意到反对,看似区别不大。但是权力的高下却是天壤之别。内阁和六部原本必须要经过内廷才能发生联系,现在却成了上下级单位。光是这点,内阁的权力就得到了大大的增强。
至于军权和司法权力的剥离,黄立极虽然有些惋惜,但却认为这是正确的,毕竟行政、司法、财赋、军事、人事五大权力,首相已经占据了三个。如果这些权力全部集中在首相身上,先不说他会不会被东林党人喷成想要谋朝篡位的奸贼,首先崇祯应该是睡不着觉了。
黄立极想要的是成就一番功业,而不是想要做代汉自立的曹操,且这位崇祯皇帝也不大像懦弱的汉献帝。以黄立极对朱家历代皇帝的性格分析,他要真当了个五权归一的真丞相,恐怕事成之后,他就得去见前辈胡惟庸了。
黄立极细细的推敲了一遍,认为这样修改之后的官制,比现在这个含糊不清的内阁+六部九卿制,权力倒要明晰了许多。且军事、行政、司法三权互相牵制,结构上倒是变得更为稳定了。
但是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崇祯到底想要怎么加商人的税收。如果崇祯只是蛮横的想要一纸诏书,就把增加商税的事推行下去,以黄立极对底层官吏的了解,这些官吏们只会借着这个名义去勒索良民,而不是真正的找那些势家豪族经营的产业收税。
到时候黑锅是崇祯和他这个首相背了,但是国库收入没增加多少不说,反而肥了那帮底层小吏。
而最可忧虑的是,要是因此导致天下商人罢市,比如江南一带的百姓多以桑蚕、织布为业,一旦他们无法出售自己的出产,换不回粮食糊口,则江南必定会发生民变。
山陕一带发生民变,朝臣最多也是震惊一下,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除了几个山陕出身的官员比较焦虑。但是要是大明半财赋的江南之地出了民变,那么朝中官员都要坐卧不安了。
不仅仅是京城官员和皇室需要来自江南的税米给养,就是九边的将士都需要来自江南的税赋养家糊口。山陕生变、辽东生变都不过是大明边角之患,但是要是大明腹心江南生变,马上就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到时候,就算他把首辅改成了首相,也一样改变不了被免职问责的下场。如此一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随崇祯进行政治改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他可不是张居正这种为国不顾惜身的政治家,而只是一个顾惜生命的老官僚而已。
黄立极听完了朱由检的政治改革的基本想法,再次坚定的询问道:“然则,陛下打算如何增加商税,向哪些商人增加税款,增加的税额为多少?”
把内阁权力用正式成文法规定下来,都没有让黄立极迷昏了头脑,脱口答应跟随自己进行改革,这无疑让朱由检有些挫败感。如果不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朱由检一定不会想要说出最后的预备计划。
在朱由检的计划中,如果黄立极可以有担当一些,帮自己扛着士林清流的非议,他实在是不想说出这个方案。因为这个方案变数太多,实在是不符合他想要把一切变化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设想。
朱由检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故作平静的说道:“如何增加商税,向哪些商人增加税款,增加的税额为多少?不管我们提出的数额多么细小,也会遭到商人的反对,和经商士人的阻扰。所以,我打算把这个权力交给纳税商人自己来决定,他们应该交纳多少税收,和怎么收税。”
“交给商人自己决定?陛下,这些商人怎么可能同意给自己加税?他们不给自己减税就不错了。”黄立极哑然失笑的批评了崇祯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
“不是由商人来决定,而是由纳税商人来决定。”朱由检再次强调了一遍。
黄立极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说道:“这商人和纳税商人不是一回事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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