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心里还是颇为庆幸,幸亏去年对朝会议事制度进行了改革,使得他现在只需对付面前的八、九张口,而不必对着朝会上数百张嘴。否则一人一句,用唾沫都能将他淹没了。
朱由检举起了右手,平静的说道:“好了,好了,大家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各位所担忧的,不外乎县绅会议成立之后,地方士绅是否会压制地方官员施政之权,使得今后中央之令难以通行于地方,而地方豪强兴起,重演两汉旧事。”
黄立极立刻接道:“陛下既然已经明了此事之后果,当趁着此事尚未传开之际,收回士绅大会讨论成立县绅会议的讨论。”
朱由检却摇着头说道:“收回,为什么要收回。不成立县绅会议,难道朝廷的政令就能够通行于地方了吗?诸位先生难道不知,皇权不下乡,这才是我大明的现实?
成立县绅会议,并不是朝廷给予地方士绅以地方治权,因为朝廷不能给一个自己从没有存在过的权力。除了顺义县之外,各位先生可知,天下还有那个县,朝廷的命令是可以传达到乡村一层的?”
黄立极、郭允厚、钱谦益等人面面相窥,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崇祯这个问题。因为现实正如崇祯所言,朝廷之政令并不是直接面向百姓,而是传达给各地士绅的。不管是下乡征粮,还是征发徭役,都是这些士绅从中主持。没有士绅的支持,以各县区区数十名官吏,是没办法完成每年朝廷交付的催科征粮任务的。
趁着黄立极等人犹豫沉默之间,朱由检继续说道:“再则我大明今日之官员,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便成了治理数万人,数十万人的百里侯,父母官。
他们读书也许是不错的,但是治理民生如何,却谁也看不到。这些官员庸碌之辈甚多,而命世之臣寥寥。
但是按照我大明官场的规则,只要年资到了,就能按部就班的获得提升。是以天下官员皆不愿意做事,只想着平平安安的混到任期完成后,按照年资序列提升。
是啊,不做事便不会出错,做了事却未必能获得什么好的结果。所以官员们都养成了好空谈大义,而远避琐事的恶习。
各位先生可知道对于这类官员,民间人士是如何评论的吗?”
看着崇祯一语问出,各位同僚尽皆沉默,房间内似乎出现了几分尴尬之意。施凤来不由出声转圜道:“臣等倒是不知,还请陛下解惑?”
朱由检对着施鳯来点了点头后,才说道:“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样的官员,除了空谈大义之外,于国无益,徒废膏粱而已。
大明上下官员数以万计,若是出了一二位这样的官员,倒也没什么。但是朝堂之上的官员如果尽是此类,那便是我大明选任官员的制度出现了问题。
诸位先生难道不觉得,这选官任官之制也应当改一改了吗?”
黄立极看了看周边同僚的眼色,方才对着皇帝拱手说道:“陛下,去年内阁官制改革的时候,这选官任官之制不是已经有所变革了么,陛下这次打算要如何进行改革呢?”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选官任官之制朕不想再做大的动作,一味拘泥于祖制,想要靠着一套规矩千年不变的治理国家和百姓,无疑是刻舟求剑。但是朝令夕改,让天下百姓无所适从,同样有损朝廷的信用。
不过朕前几日看书,曾经看到唐朝名相张九龄曾经对唐玄宗主张过: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而宋代治国,也大体遵循此类原则。
朕觉得,这一任官原则还是不错的。若是一州一县尚且治理不了,如何能够执掌一国之政治?若是身为地方县官,不能压制住县绅会议,反而被县绅会议所牵制,此等官员有何资格执政一方?
朕以为,自今日之后,我大明官员,非历州县者,不得入阁。原先在翰林院历练的词臣,一一发往各州县任职,把他们列入官员重点考核的名单,若有成绩优先提拔。
今后,出仕后便在京中任职的官员,每隔六年,便要下放地方任职一段时间。不可让官员一味在京城钻营,而中央和地方官员老死不相往来。”
对于崇祯的主张,包括黄立极在内的几位阁臣,都有着小小的不满。不过他们并不是对于皇帝的主张一无所知,从去年推行内阁责任制度,进行官制改革开始。皇帝对于地方亲民官的重视,已经让他们意识到,向过去一样,指望在翰林院熬上几十年,然后一夜之间进入内阁成为人上人,这种方式已经快要行不通了。
只不过,包括黄立极在内的官员们都没有预料道,皇帝提出后续的变革会来的这么快。大有钱塘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感觉。
但是皇帝现在的提议并不是没有支持者的,事实上从嘉靖年间开始,便有官员和学者呼吁过,内阁不可一味专用词臣,朝廷应当不拘一格的使用人才。特别是要重视各地的亲民官,因为这些亲民官是直接面对百姓的官员,只有他们干好了,国家才能真正国泰民安。
到了万历之后,支持这种主张的声音就更多了。毕竟在现在的大明,京官和地方官员差不多都快要变成两个互不相干的系统了。凡是入仕后外放州县的进士,很难获得升迁,在各地县衙蹉跎十多年后,升到府一级就算仕途到顶了。
而留在京中的进士,不管是在京城担任什么官职,一旦外放便是从府官开始做起。特别是品级低微的御史和给事中等清要官职,一旦外放便有可能是执政一省的巡抚官。
官制出现这样的状况,对于大明来说自然是不利的。毕竟没有了上升希望的地方官员,很多人就变成了捞一笔走人的昏庸贪腐官员。
黄立极这个内阁首辅才刚刚感觉出一些滋味来,自然是不愿意就这么改变现状的。一来,他自己便是词臣出身,他一上台执政就改了规矩,岂不是堵住了翰林院那些苦熬词臣的上进之路。可以预见的,那些昔日的同僚知道了这件事,估计私下里能把他给骂死。
二来,在京城熬资历是升官的终南捷径,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因此能够留在京城的官员们,大多都同在座各人有些关联。
如果现在改了规则,这些人过去的资历不是白熬了。他们下去地方后,就算能够得到他们私下的关注,不过毕竟鞭长莫及,若是有些什么事,他们也很难及时的援手。
再说了,地方官员治理地方,从钱粮到发展民生经济,无一不是棘手的问题。现在还多出了一个县绅会议,平日里牵制着官员的施政行为。
诚然,能够从这样的包围圈杀出来的官员,必然是上上之选的治国人才。但是杀不出来的话,就成为了别人向上攀升的垫脚石了。
这一场内阁会议,开的比朱由检预计的还要久。几位阁臣互相应和着,同他打起了太极推手,希望能够打消或是拖延选官任官制度的变革。
而原本众人想要在今日内阁会议上否定掉的,县绅会议成立事宜,却因此避开了众人讨论的重点。
朱由检同阁臣们,就在这不断的言辞交锋之中,一点一滴的达成了共识。双方都努力着,不使内阁会议走向极端的方向,让他们之间出现裂痕。
现在的大明,不仅仅是朱由检需要这些大臣们的支持,同样内阁也需要皇帝充分的信任,才能拥有对朝政的绝对控制权。
一个不受皇帝信任的内阁,很快就会在言官的攻击下倒下。而失去了内阁支持的皇帝,就无法压制住文官集团,推行新政。这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局面。
最终,崇祯还是同内阁达成了妥协,而内阁也选择了部分接受皇帝主张。县绅会议的成立改为分批开设,而京城官员同地方官员的交流,也从试点开始。
士绅大会终于在五月底圆满的结束了,本次大会不仅仅在于通过了工业城市的发展计划,也不在于河南事务的低调收场。
让这些士绅代表们深有感触的,还是在于,他们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扇门对着他们打开了,让他们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皇帝、朝廷才能决定一切国家事务的,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他们同样拥有影响这个国家制定政策方向的力量。
在西苑,朱由检终于正式接见了,此处在士绅大会上起了极大力量的几位河南士绅代表。
他看了看领头的那位中年人,不由向他点了点头问道:“你便是这次出力颇多的牛金星?”
牛金星赶紧跪下回道:“回陛下,臣正是牛金星,还请陛下训话。”
朱由检看着他想了想,才说道:“你此次做的甚好,听说你还是一位举人?”
“是,臣是天启七年的举人。”
“那么你接下去是怎么打算的?是继续回乡准备进士考试?就任县绅代表?还是听朕的安排?”
听到皇帝给出的几个选择,牛金星犹豫了许久。他其实还是想要回去备考,求一个进士出身的。毕竟这也是他读书时的奋斗目标,现在放弃,总让他心里缺了些什么。
至于回乡任县绅代表,他既然已经出了河南,就没打算再回故乡做一个地头蛇。唯有皇帝最后一个条件,让他实在难以下定决心。
思谋良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说道:“臣愿意听任陛下安排。”
第499章 桐柏()
河南桐柏县城东门外的丘陵上,原本只是一片灌木丛和野草,还有几座孤坟,现在却建成了一处容纳上千人的军营。
淮源刘家被攻破之后,张献忠所部在庄内肆虐的暴行传回开封。正在开封坐镇同周王等河南宗室周旋的许显纯,立刻被惊吓到了。
虽然去年河南出现了民变事件,但河南毕竟是百年承平之地,如此乱世才有的暴行,简直是闻者震骇。
许显纯、李夔龙两人收到消息时,饶是两人都干过破家灭门的案子,也不仅头皮有些发麻。毕竟栽赃陷害,和*裸的武力暴行,并不是一回事。前者还披着一层朝廷大义的名分,而后者则是无法预测的混乱。
许显纯同李夔龙商议之后,便命令举荐张献忠的林远荣立刻兼程赶往桐柏县,收回张献忠手上的兵权,并将涉案人员看管起来。两人担心一旦事情传开,士林舆论汹汹,张献忠看到形势不妙,拉着军队落草为寇,这乐子就大了。
桐柏县位于大别山区,八百里大别山藏几个人,那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闹出了这等事,再让张献忠这些人跑了,他们两人就真成了冤大头了。
选择林远荣去办这件事,还是李夔龙的主意。他认为如果派个张献忠不认识的官员去处理这件事,搞不好会让这个边军出身的锦衣百户嗅出什么味道。
而林远荣是张献忠的举荐人,也是他的恩主。让他去收张献忠的军权,并承办此案,能够缓和张献忠的戒心,也能让他心存侥幸,不会弃官出逃。
正如李夔龙所料,攻破刘家庄时,热血上头的张献忠放纵了部下行事,为了泄愤和杜绝刘家日后翻身的机会,他还屠了刘家上下的男丁。
但是,当日上三竿,鸣金收兵之后,张献忠和手下的军官们聚集在庄前,望着烟气未消一片废墟的庄子,清醒过来的张献忠等兵将们,顿时又变的惴惴不安了起来。
张献忠虽然粗鄙不文,但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在充任捕快的时候,就曾经向县内的一位老童生学文习字,以研读朝廷律法。
虽然后来因为丢失了公文,失去了学习的机会。但是进入了锦衣卫之后,他便再次重新捡起了学习文字的旧习惯。
被调入河南做事后,他还招募了一位叫做宋康年的算命先生,替他书写往来公文,并在闲暇时读书给他听。
宋康年喜好读书,但是出身低微,乃是仵作之子。按照大明的律法,他只能继承父业,担任一位仵作。就算他读书的才能再高,同仕途也已经绝缘了。
不甘心同死人打交道的宋康年,成年后弃家出走,隐瞒身份,以给人占卜为生。同张献忠偶遇之后,他极力称赞对方,认为张献忠面容奇特,不是常人,必能成就一番功业。
在县衙内也好,在边军也好,常常受人排挤的张献忠,自进入锦衣卫后,就一帆风顺,连连获得提拔。因此被宋康年这一追捧,顿时有些深信不疑了起来,他觉得是遇到了一位奇人,干脆把宋康年招募到了身边。
锦衣卫入河南办事,本就有权力招募一些当地人手,以作为耳目。若是事件完成之后,这些人手中有可能之辈,便能纳入正籍。
宋康年自然不会拒绝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他之所以主动接近张献忠,不过是看到酒楼内,这位军官对待属下甚为大方,想要从他身上打个秋风而已。
但是没想到,张献忠居然给了他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当一名锦衣校尉,自然要比流浪街头的算命先生要好的多。
进攻刘家庄时,宋康年并没有在第一线,毕竟他并不谙武事。等到天亮之后,他收到消息带着剩下的军士过来清点庄内财物时,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家庄内积蓄颇丰,光是存银就有数十万两。绫罗绸缎、贵重药材、金银器皿更是不计其数。几个带头奸淫庄内妇女的军士,原本就是军中的军痞,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不敢居前,劫掠财物妇女时,却不敢落后。
这些人知道,若是朝廷追究起来,最有可能的便是拿他们的脑袋安抚地方。若是按照他们以往的性子,现在应当悄悄把军服一脱,然后带着刚刚劫掠私藏的财物往山中一钻,便是神仙也难以找到他们了。
但是对比起刘家庄内检点出来的财物,他们身上那点金银首饰完全是九牛一毛。按照去年军中定下的规矩,这些财物中的一部分,将会分配给他们这些攻下庄子的军士。现在他们这么一跑,朝廷的责罚自然是不会有了,但是他们应得的那份赏金也同样失去了。
他们并不想这么两手空空的离开,因此便在一边大声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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