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他坐在石头的门槛上,递给他一杯热热的调味红茶,还有一盒松脆的榛子曲奇。
他一边吃着茶点,一边疲惫地说:“算了,我放弃了。必须承认,大自然如果发威,我们人类渺小的力量,是根本抵御不了的。”
我说:“那就安之若素好了。”
他点头,看着满目疮痍的院子,说:“安之若素。这茶包里是什么口味的茶,怎么这么香?”
我说:“是香柚味的。”
沈先生说:“写作的人都是会生活的人啊。”
我说:“你以前也是写作的人啊。”
沈先生说:“好多年不写了。总是在工地上干这些活儿。身上的那点书卷气,都早被一次次这样的洪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他从茶杯上看着我。他说:“听说,你也做一点生意的。”
我说:“是的。我欠了很多债要还,不得不广开财源。”
沈先生说:“记住,千万留住这点书卷气。为自己。也为我。”
他说:“书卷气淡薄了,人的俗气就重了。”
我说:“我不觉得你俗气重啊。”
“喔?”沈先生眉毛一扬,看着我,他说:“那我现在什么气质?”
我说:“豪侠气质。”
我说:“像罗宾汉。”
沈先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沥沥雨声中,他的笑声在林子那边传出了很远很远。
第九百五十九章 双筒猎枪(1)()
(一)
营地自从建成以后,接待过很多来休假的人,差不多公司所有的管理人员、核心员工和主要签约作者,沈先生后来都打过交道。
他和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谈起沈先生,大家无不感觉到友好与亲切。
但是,沈先生说,其实,这么多匆匆过客中,他真正聊得投机的人,也并不是太多。逸晨当然是他的多年挚交了,而我,也算得上是和他谈得契合的少数知己之一。
后来,我常来冬湖度假的原因之一,就是能在这里遇到沈先生,和他痛快地聊聊。
因为经营得力、管理有方,他多年来一直留在这里照管着公司的这笔物业。现在这笔物业,是越来越知名,也越来越值钱了。
沈先生经常说,我身上有着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称的安静,特别是我的文字。就像是在林子里潺潺流动的那种小溪。
沈先生说:“第一次看你写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饱经风霜,见惯生死。”
我说:“年龄和经历有时候并不对应。也许,我就是饱经风霜,见惯生死了呢。”
沈先生看了看我,把头摇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他说:“不可能!”
我并不想提及往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于是我说:“我在故事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世纪,送别了那么多王朝的兴起和衰竭。”
沈先生说:“也许,这就是一直写小说的一个重要好处。可以在同样时间单位的生命中,比别人经历得更多。”
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比自己认为的,经历得要更多。每个人都无数次地经历过生死,在无数世界里曾经生活。只是,大多数人都太关注外面的声色犬马,对过往的经历,已经不再记得了。”
沈先生狐疑地看着我。他说:“真的?”
我说:“你一定听说过潜意识、无意识和意识流这些词汇吧?”
他点头。
我说:“人们正在发现,自己经历的,远比自己所能记忆的,要多。”
沈先生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一直都想要问你一个问题的。你在故事里写的那些,是在你生命里真的发生过的吗?至少,有些部分,是不是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说:“你以为有什么真正的现实吗?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发生过的,什么就是你的现实。”
我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小说,都是真的。如果你信以为真的话。”
(二)
春天的洪水来得汹猛,消失得也很快。
几天后,雨小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洪水就退回了河流与溪水的河床中。
但是,洪水留下的道路泥泞,在雨停之前,还是不会改变的。
人们不得不继续待在室内。
我也很高兴能够再延长几天没有枪声的日子。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写作之余,开始帮助沈先生和营地的工作人员,清理他们的库存物资,主要是清点设备库的存货,核对清单,维护保养,剔除那些已经不能用的设备,加以报废折旧。
有天下午,在一间库房里,我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双筒猎枪。
这是一只规格为24的组合双筒组合猎枪。上面是一个旋膛枪管,下面是一个滑膛枪管。猎枪的造型玲珑轻便,自身的份量也很轻,是典型的女性用枪,用行话来说,叫作坤枪。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轻便的猎枪。
虽然我对打猎完全没有兴趣,但是,毕竟与射击竞技运动有过那么深的渊源,看到枪支,还是忍不住会心中一动。
我情不自禁地从那堆器材中抽出了这只猎枪,拿在手里反复打量。我发现它是霰弹枪,射程约为400…500米,威力巨大,后坐力估计也并不太小。上面的旋膛枪管内壁,设计有五条螺旋线,根据枪上的数据标称值,弹头可以每秒3600旋转次数向前运行。滑膛枪的枪管长度约有600多毫米,枪管内是光滑的镜面,子弹出膛的速度非常之快,适合在更近距离内快速开枪命中目标。
我忍不住把那支枪端了起来,抵在肩膀上,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沈先生看到了我的这个姿势,不由得在一旁大为惊叹。
他说:“喔,天哪,这可真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文能武。你还会用猎枪!”
我说:“只是好奇,玩玩罢了。”
沈先生坚定地摇着头,他说:“绝对不是偶然玩玩。你是专业的。我看了这么多打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那个动作,相当的专业!你绝对是练过的,而且枪法惊人的好!”
这句话勾起了我内心沉痛的记忆。我觉得被他话语里的利齿狠狠地咬了一口,心里一阵疼痛。
我很后悔干嘛要拿起这支枪,干嘛要多此一举地做这个瞄准的动作。
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暗下去。沈先生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触及了我不愿意深入下去的话题。
他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了。
他说:“你会给枪支上油保养吗?”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在发生变化,我也不想让沈先生看出更多了。
我说:“我会的。”
他说:“那,帮个忙,写东西休息的时候,帮我保养一下这把枪?这里的女客人喜欢打猎的人很少,这把枪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用过了。”
他说:“你喜欢的话,帮我试射一下,校一下瞄准镜什么的。枪和汽车一样,久不使用,就不灵光了。”
我默然点头,表示答应了。
这是快速结束有关这个话题的谈话的最简单方法了。
(三)
接下来,有好几天的时间,那只坤用猎枪,就放在我的房间里。
我用枪油给它做了全套的保养,把枪管擦得闪闪发亮。
沈先生给了我两盒试枪的子弹用来试枪,每颗子弹都像一个小炮仗那么大。
我把子弹装进枪膛,心里想象着它射出去以后,可能在生物肉体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我以前都是用的小口径运动枪,那种枪的杀伤力是非常微小的,主要技术都集中在提高精确度,而不是杀伤力上。
除了看过高雄用来自杀的那把手枪之外,我还没有近距离、长时间地研究过一种真正的杀戮工具。
我心里在想:这么恐怖的工具,竟然会被发明出来,也被大量生产,会被当成一种娱乐的工具。
我眼前浮现出魔鬼撒旦狰狞的面孔。
第九百六十一章 双筒猎枪(2)()
(一)
。
没人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帮沈先生开了几枪试射,以便校调猎枪的性能。
我瞄准前面的木柴垛,对准一块摆放的时候有点突出的木柴,那块柴禾上有个明显的树疤结,正好试射圆形的,类似靶纸。
我轻轻地扣动了扳机,感觉到肩膀窝的位置猛地被人推了一掌。
轰地一声,子弹正好命中树疤结的中心,整块木柴迸射出无数碎屑,在阳光下冒出一阵淡蓝色的烟雾,空气中充满了硝烟和焦炭燃烧的气味。
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破坏的威力这么大的子弹。
我放下枪站在那里,悲哀地发现,原来,就像是骑自行车一样,有的技能,你一旦学会,并不用天天练习,那技能就会一直在那里。
这么多年没有练习过开枪了,举枪一击,准头依然如故。
这是你给我的生命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也是我前生的父亲给我留下的珍贵礼物。
你告诉我说,射击的标靶是在内部的,并不在外面。
我想起我们埋葬在林间的那只麻雀。
其实,逸晨的枪法也很不错。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猎,是出色的猎手,经验丰富。闪舞。
他最早打过的猎物,就是一只斑鸠。那时候他才只有12岁。看到胖乎乎的斑鸠在枪声的轰鸣中从树枝上掉下来,他充满了成就感,非常兴奋地欢呼着。
他后来跟我说,那是一对斑鸠夫妇,他射杀了雄性的斑鸠,留下雌性的斑鸠,惊慌失措地夺命飞窜逃走。
他深怀忏悔地说:“看看我年轻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在他内心,他一直隐约地认为,自己和梁欣的母亲无法白头到老,和自己年轻时杀生太多,是有关联的。
你如果总是让其他的生灵痛失所爱,又怎么可能和自己的伴侣相伴偕老呢。
后来,他明白了这种行为的错误,迷途知返,虽然有时候还会玩玩猎枪,但是从此都不再杀生了。
知道逸晨先生也会用猎枪的人,在公司里很少。他一直都很注意保持这方面的缄默和低调,只有他多年的老朋友,才会知道他曾经是个好猎人。
除了使用猎枪以外,逸晨先生年轻时候更喜欢用长弓出去打猎。
他以前的文章里写道:你很难自己一个人独立制造一支滑膛枪,但是,却完全可以一个人独立制作一张好弓。
他也认为,使用弓箭猎杀森林里的动物,比用枪械来得要有伦理道德。35xs至少,为了猎获到食物,你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和代价。现代的枪械让杀戮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没有技巧性,越来越没有风险,人们只是不断地增长虐杀的恶念,但却不会增长野性的力量和精神了。
逸晨悲哀地认为,这是文明的退步和人性的堕落。
一个人从青年到老年,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可以发生飞跃性的变化的。
现在的逸晨先生,更倾向于西游记里唐僧的著名观点:行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他现在的观点,和你当年的观点,越来越一致。
心里想着这些远远近近的事情,我下意识地又拿出几颗子弹,做了几次试射,把两种枪管的性能都测试了一遍。
然后,按照对于沈先生的承诺,我开始为他调校标尺、准星和瞄准镜的细节。
我的内心就像外面的森林一样,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
我很想念你。
想念在你身边,帮你一起收拾枪械,保养枪支的那些时光。
那些永不再来的时光,那些只能在这本书里闪着暖黄色光亮的时光。
(二)
虽然并没有付出多大的体力消耗,但我感觉到身心疲倦。
接触那些会勾起痛苦回忆的事物,总是会让我很快精疲力竭。
做完承诺的工作后,我提着猎枪走出小木屋。
我发现,下了很久的小雨,这时候已经停了。刚刚还是阴沉沉的天空,瞬间放晴了。云层之间露出了金色的光芒。
外面的阳光很好,暖暖的光线映照在木屋的板壁上,让多日来浸泡在潮湿氛围中的人们都会觉得精神一振。
我用电壶给自己煮了一壶速溶咖啡,倒了一杯,坐在木屋走廊的台阶上,晒着明媚的阳光,试图让自己的心情也再次光亮起来。
在写作整个作品的时候,作品内外经常是没有界线的。
我来往于有你的世界和没有你的世界之间,来往于在你身边的生活和与你天人永隔的生活,我感到身心撕裂、支离破碎。那种内心的尖锐的刺痛,是没有人可以体会,也无法用语言来传递的。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苦涩的咖啡,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树冠。
我随手把那支双筒猎枪放在了靠近屋子墙壁内侧的地板上。里面还装了两颗没有射完的子弹。我打算喝完咖啡,再把它取出来,放回盒子里去。
营地里这会儿很安静,没有什么人在外面走动。沈先生也不见踪影。
我觉得挺孤独的。
孤独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
湖中的一座孤岛是一种孤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孤独。
但前者的孤独,没有那么深沉,因为早晚总会有船只和旅行者靠岸。但后者的孤独,可能是亿万千年的。这个星球上,到现在为止,依然还有不少人类从未登临过的处女峰。
我此刻的孤独,就是那种壁立千仞,孤峰绝顶的孤独。
(三)
我端起杯子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的时候,忽然听到投石之遥处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回头看时,正见一只五彩斑斓的流苏松鸡,如同长着羽毛的火箭一般,从营地门口的草丛里蹿起,毫发无损地、十万火急地飞入了短叶松林里。
它什么时候躲入营地附近的草丛的?坐了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它的叽咕声,也没有听到草丛发出什么动静。
当地人说,在开放旅游以前,这里是松鸡们隐蔽的天堂,松鸡们都不怎么怕人,经常在镇子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去。
现在,敢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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