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佛堂,充满了庄严安详的气氛。
我由不得想:要是你的骨灰也能安放在这样的佛堂,日日有僧侣信士为你诵经超度,该有多好。
随即,我又悲哀地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骨灰,我无权处置,我不是你的亲人,也并非你的未婚妻。只有你的家人,能够决定怎样安置你的骨灰,而他们,全都是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他们是绝不相信前世今生这回事的,他们以为,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会再有。他们不会产生超度的念头。
我就连在你死后,这样帮一把你,也都难以如愿。
想到这里,深切的悲伤,就从骨髓里渗透出来,让我全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三)
陪着h君安置好他儿子的遗骨,我们在寺院门口告别分手,逸晨先生和我前往笔会安排的下榻酒店报到。
车子在京都的街道上行驶。我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间又一间熟悉的铺面从眼前掠过。
不多一会儿,我们就路过了一个正在维修的寺院,看到围栏正在架设中,围栏里堆放着很多的红砖。
看到红砖,我的思绪仿佛又被带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时候,你还活着,你的病情还不明显,我也还不知情。每天训练结束后,我们还常常能够一起回家。
(四)
曾经有一个时期,大陆知识阶层的英年早逝,似乎蔓延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种现象也发生在我们学校里:高中部一位很优秀的化学教师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猝然去世,时年仅32岁。
这次突如其来的死亡在学校引起了普遍的震动。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头一天下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人就已经阴阳隔世了!
葬礼在很悲恸的气氛中,沉重地举行了。
你也跟着汪指导和柴老师去参加了葬礼。
下午,我在训练场见到你的时候,你有点沉默。
整个训练期间,你的话都很少。
我看着你不出声地示范动作,检查器械,书写记录。
我看着你在场地里走动,完成工作。
(五)
那天黄昏,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推着车,我在你身边走着。
我们走了一半的路程。你始终没有说话。
在距离清真寺不远的地方,我站下来,不走了。
你回头看了我一下。
你看了看我的神情。你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你抬头环顾四周。
你说:“我觉得有点累。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
我说:“好的。”
(六)
我们并肩坐在一大堆红砖的后面。你的自行车架在旁边。你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它的飞轮。我们看着轮辐上的钢条在暮色中闪着亮旋转。
我轻声地说:“你心里难过吗?你和那位老师很熟悉吗?”
你低头不说话。
我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振作了一下。你抬起头。你笑了一下。你说:“没什么。就是,就是心里有点什么沉甸甸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说:“其实,和那位老师,我们虽然认识,但也算不上很熟。他也是篮球队的成员,我们在一起打过球。但除了在球场和赛事方面,我们也并没有更深的私交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这样沉重。也许,因为他是心脏病去世的吧。也许,我联想到了你的三次心脏不适。在峡谷里,在课堂上,在铁轨边堵车的那个地方。那三次,你都把我吓坏了。”
我的心里一阵柔软。我说:“你不要担心。我心脏虽然也不是太好,但它会为了你而一直努力跳动的。”
我说:“不要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不会晚上告别我,早上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你嘴唇翕动了一下。你想要说什么。
我温柔地说:“我保证。只要你还在期待见到我,它就会一直为此而努力跳动的。”
我说:“你不会失去我。我不会让你,再次失去我。”
你的嘴唇再次翕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涌上来。你心里想说的是:“可是,可是,你即将再次失去我,不知道还有多久,有一天早上醒来,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我了。心心,你将不得不再次一个人留下来。”
但这些话在你心里绕了无数个圈子,你还是把它们压制下去了。
你只说了一声:“琴儿。”
你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动。它从空气里,一直传递到我心里。
(七)
那天,后来,你说:“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挺不可思议的。”
你说:“几天前我还看到他的妻子中午过来给他送毛背心。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互相夹菜给对方,很亲昵地说话。他妻子嘱咐他下班早点回家,说将会做好晚饭在家里等着他。”
你说:“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当一个人变成尸体之后,一切就都发生了变化。过去盼望他回去的人,现在,急于让他离开家里的房间。没有人希望一具尸体在家里停留很长的时间。人人都急于处理掉它。”
你看了看正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你说:“此时此刻,那个曾经在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变成一些黑烟了吧。就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
听了你所说的。我心里一阵难过。
我很想说点什么让你不那么沉重。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东西妨碍我说出合适的话。我有种感觉:你的沉重,是我的言语所不能缓解的。
和压在你心上的东西相比,任何言语,即使是来自我的,它们的份量,也都太轻了。
它们,安慰不了你。
所以,最后我的反应,只能是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
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
它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你心里最隐秘的那个地方。
你的心里一阵荡漾。
你看了我一会儿。我在你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就在我低下头的时候,你把我的一只手,抓握在你的手中。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向那只手掌。我一动不动地,任由那只手,留在你的手中。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会像在博桑的薰衣草花田里那样,再次把我拉入你的怀抱吗?你会再一次亲吻我吗?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非洲部落的战斗鼓点一样急促。
你觉察到了我呼吸的变化。
你迟疑了一下,你随即把手松开了。
你松开了我的手。
你笑了一笑。你说:“对不起,让不好的情绪影响你了。”
我摇摇头。我说:“确有影响,但,没有不好的。”
那是你第一次参加人类的葬礼,也是最后一次。此前,你没有见过人类的身体被那样装在一个盒子里。
当时,我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下一个被装在盒子里的教师,将会是更年轻的你。
等我理解了你当天的沉重,你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八)
那天,当我们并肩坐在那堆红砖的背后时,你说:“有时候,我觉得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们从一个更强大的力量那里借来的。包括这个身体,这些时间,所有的一切。”
你说:“不过只是借给我们用用罢了。”
你说:“当真正的主人想把这一切收回去的时候,我们就要把一切归还掉。”
你说:“所以,应该在还能使用的时候,好好利用它。”
我轻声问:“那么,你会希望怎么用它呢?”
你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希望让你幸福。”
我看着你,内心发生无声的地震。
你觉察出那种地震。你停顿了一下。然后,你接着说:“希望让它制造很多很多的幸福。”你说:“送给很多很多的人。”
你说:“只有当它变成了很多很多的幸福,进入很多很多的人的时候,才不会非常舍不得归还掉它。”
这就是你当天所说的话。
我敬爱你,如此长久地思念你,一直都是有原因的。
你绝非普通的男子。
你是不同凡响的。
第八百二十五章 特立独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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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和高雄有了商业方面的合作,在他的引领下进入版权交易和文化产品的相关领域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何人们总说他是商界牛仔,做事特立独行。
他的确是经常会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出人意料之举。大家对他的判断,也总是随着他的行为而变来变去,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义薄云天,古道热肠,有时候又觉得他真是商界流氓,天生匪类。对他的评价,一直都是这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诚如后来人们所评价的,给他一生的悼词,是最难写的。
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评价,高雄本人,那是毫不在意的。人们赞扬仰慕也好,千夫所指也好,他都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好多人都像苏一样,对他,是爱恨交织,感情复杂。
他是一个常常会让人吃惊的人。如果你对此没有心理准备,就还称不上了解他。
举那么两个例子吧:
(二)
昆仲是高雄在商界的老朋友了。他们两人的公司,长期以来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在很多项目上相辅相成,结成盟友,彼此支持。昆仲和高雄也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一起度假旅游,关系亲密无间。昆仲就像信任自己的兄弟一样,真心诚意地信任高雄。而高雄也没有辜负过他的如此信任,在关键的时候,总是坚定地站在昆仲一边。
他们两家公司的发展速度都非常之快,扩张迅猛,先后都成功在美国、加拿大和香港上市,融资顺利,在资本市场的口碑也相当之好。
有一天,昆仲专门过来找高雄,告诉他说,他最近有个很好的机会,参加一个超级巨大的项目的竞标,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三年之内都不愁吃香喝辣了,而且还能深入这个领域最核心的业务,对今后的竞争也非常有利。昆仲兴奋地说,拿下这个项目之后,公司股票价格必定飙升,市场占有率会一举飙升到令对手瞠目结舌的比例。
高雄向他表示祝贺,然后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昆仲拍着高雄的肩膀说:“好兄弟就是这样,一开口就问需要什么帮助。这件事,你还真的帮得上忙。”
昆仲邀请高雄友情陪标,共同挫败另一家参与竞标的同行公司。
高雄二话不说,当场便慨然应允。
于是,昆仲毫不设防地事先把他公司的报价告诉了高雄。
万万没想到,开标的时候,高雄的公司突然报出历史性低价。昆仲的公司和另外一家竞标公司双双被淘汰出局。高雄的公司一举中标,独吞了项目。
为此,高雄招致了巨大的恶名。昆仲从开标现场出来,在电梯口遇到高雄,对他蔑视地啐了一口,和他一句话也不再说,便掉头而去。
两个人多年来的深厚友谊就此破灭。从此两人不再来往。
昆仲和人吃饭的时候,痛骂高雄在背后捅刀子,醉醺醺地扬言,诅咒他不得好死,扬言说早晚要干掉他。
这件事情在业界传播得越来越沸沸扬扬,在大家对高雄的恶评如潮中,我觉得很难再装聋作哑,我觉得应该去和他谈谈。真心的话,我实在也很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的公司发展很好,用不着踩着昆仲再向上爬。他这样对待昆仲,也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其中必有原委,高雄不会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但看他在你去世之后如何忠诚地执行着你的遗嘱,如何尽职尽责地照顾着我,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
(三)
我约了高雄在一家民国时期公馆改造成的私家菜馆吃饭。
高雄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今天你怎么会主动约我吃饭?”
我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恭喜你成为了大众公敌。”
高雄笑了笑,说:“这也是人生成就的一种!不是谁都有本事成为大众公敌的。”
我说:“昆仲是你多少年的朋友了,就这样败坏了关系,你就舍得吗?建立友谊要多少年啊,败坏也就是一瞬间。我都替你们可惜。你怎么能这样不讲信用呢。”
高雄说:“谁告诉过你我的理想要是成为一个讲信用的人呢?”
我一下子被这话噎住了。
我说:“你,你这简直就是耍流氓。”
高雄咧嘴一笑,说:“你这是要代大家向我来兴师问罪吗?”
高雄说:“心心,你一介女流,不明白这个。”
高雄说:“帮助人从来都有两种方式的。一种是让他称心如意,一种是不让他称心如意。”
高雄说:“昆仲的公司这几年膨胀太快,让他产生了强大的幻觉。其实,他的公司目前不具备承担那类项目的能力。让他们中标会坏事的。他们在做项目的过程中,公司本身的缺陷必然会显露出来,会坑害到顾客。而这个顾客,可不是一般的顾客,一旦得罪,昆仲以后在这个领域,是绝对不要想再立足,那时,想要退回中标之前的原点,也不可得了。说不定,由此还会招致无妄的牢狱之灾什么的。”
我说:“昆仲考虑不周,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他指出这一点啊,而不必这样打击他们。”
高雄冷笑道:“在那种利令智昏的状况下,你以为有人能听得进去中肯之言吗?”
我说:“总有别的办法。”
高雄说:“懒得大费周章去想了,直接抢走项目,给他一个打击,浇他一瓢凉水,他的头脑就会冷静很多,就会知道自己并非天下无敌,无往不胜的。”
我说:“可你这样做,昆仲会非常恨你的。大家也不会理解你的本意。用心虽然是好的,但是,方式也很重要啊。”
高雄:“恨我?那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被人敬重比被人仇恨要好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