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不语。
他说:“琴儿。你的心,就像冰块一样冷。”
这句话像匕首一样刺进了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伤心,眼泪也随之涌上了眼眶。
他说:“收回你那些虚情假意的眼泪吧。难道你现在不是很高兴吗?父亲终于替你们报仇了。我终于罪有应得地受到惩罚了。你应该笑,你应该到他那里去,跟他一起笑。”
我摇头。我难过地说:“我并不高兴,大哥。我觉得很难过。一家人在一起,难道不是应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要弄到这样的田地。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平平安安,那是多珍贵的福气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
“相亲相爱。”大哥说:“你对我母亲和我,能够相亲相爱吗?我母亲养育了你十多年,她刚刚在祠堂外泪流满面的时候,你在哪里?”
大哥看着我,阴冷地说:“不是亲生的,毕竟就不是亲生的。无论你对她多么好,她都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
又是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心。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大哥厌恶地伸手推了我一下,说:“让开。”
我被他推在一旁。我看着他像幽灵一样地从我身边经过,飘飘荡荡地朝你的院子里去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觉得很不放心,于是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也朝你的院子走去。
大哥跨过门槛,走进了你住的厢房。他对着迎出来的吴顺,翻了一下眼白。吴顺看到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再看到他的后背上鲜血淋漓,着实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从吴顺的身边走过,径往你躺着的内室而来。
大哥从门外一步就跨进来。他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你的面前。他跪得这样重,以致于膝盖下都扬起了一阵轻轻的微尘。
你听到这咚的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你艰难地动了一下。跟进来的吴顺赶忙过去,小心地扶着你慢慢坐了起来。天旋地转,你根本就坐不住,只能虚弱地靠在吴顺肩上。在身体挪动造成的又一阵剧痛当中,你满脸是汗地喘息着,视线不清地看着大哥。
你们互相看着。你们在各自的难耐的痛苦中,互相看着。
大哥猛然地趴伏在地上,他朝你用力磕了一个头。他是这么用力地磕着这个头,以致于他的额头马上就变得又青又紫了。
你再次动了一下。你心里想着让吴顺去拉他起来,但你痛得舌头僵直,怎么也说不了话,想推吴顺一下也没有力气,而吴顺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哥从地上抬起头来,把那个青紫发黑的额头对着你。
大哥说:“对不起。少主。我不该以下犯上动手打你。谢谢你宽宏大量不计较,也谢谢你在父亲面前为我说情,让我免受处罚。我身为长兄,却没有一点友爱之心,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我会洗心革面,再也不会做伤及兄弟姐妹的事情。若我有做,就让我利刃穿身,不得好死!”
大哥说完这些话,又咚地磕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头。这一下,声音之响,就连吴顺的心里也跳了一跳。
他磕完这个头,就站了起来。
他不再看你。他转身向门外走。
在你的目光中,他迈过了门槛,一步步地走到外面去了。
我站在你房间前的竹丛边。我看着大哥拖着脚步,跌跌撞撞地从你的房间里出来。
我看着他走近我。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青紫的额头。
他用梦游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这种眼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一阵深深的难过。
他说:“我在你眼里,居然看到了难过。你还会为我难过?”
他喃喃地对我说:“告诉我,我到底是有父亲,还是没有。”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嘲弄的冷笑。他说:“进去看他吧。他实在是,太会演戏了。”
他再次伸手把我向旁边推开了一点。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转弯的地方,不见了。
我突然听到吴顺在里面焦急的声音。小厮们在院子里一阵混乱。
我赶紧进了你的房间,看到你正趴在床沿上剧烈地呕吐。你吐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小厮架着你,吴顺轻轻地帮你拍着背,试图让你感觉舒服一点。
我站在你床前,心如刀绞地看着你这样呕吐。
我也看到你床前的地面。在大哥刚刚磕过头的地方,有一点血迹。
我看着那血迹。我又看着你。我在你床前跪了下来。我捂住了眼睛,无声地开始哭泣。
吴顺和小厮小心翼翼地扶着你重新躺下。
吴顺对小厮说:“他只能躺着,不能再挪动身体,不能再坐起来。”吴顺把安息香炉放得更靠近你。他转身去把门重新关好。你倒在那里,呼吸沉重,汗流如注,脸色灰白。
我看到你这样,心都碎裂成无数片了。我趴在你床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簌簌落下。一生当中,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的眼泪汹涌滂沱,无法止住。
我忽然感觉到什么。
隔着朦胧的泪花,我看到你的手,你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因为痛得全身无力,你只是微微地握着它,没有一点力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
你嘴唇动了动。我看着你苍白的嘴唇。
你恍恍惚惚地、非常轻微地,几乎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微弱地说:“别哭。”
你说完这句话,就又意识模糊了起来。你又一次一动也不动了。你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就好像是你已经睡着了。
但你的手,一直都抓着我的手。而我,也就任由自己的手,留在你的抓握当中。
我就这样跪在你的床前,直到你再次在安息香的氤氲的香气中,昏昏睡去,手指慢慢地舒展松开了。
我跪在那里,感觉到你们兄弟各自的痛苦。它们就像两个非常靠近的漩涡。而我,就处在这漩涡的中间。
它们早晚都会吞没我。
如果我们无力援救他人的痛苦,那些漩涡,就早晚都会吞没我们。
我们的命运,就是他人的痛苦。
第六十六章 士气()
“统领。”傅天亮出现在你的卧室门口。
吴顺扶着你坐了起来。你说:“傅兄,你怎么来了?”
傅天亮说:“统领,你怎么样了?听说你累得病倒了,弟兄们都很牵挂,一定要我过来看看你。”
你说:“真是太谢谢弟兄们了。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孙大夫不放心,一定要让我再卧床休息几天,不让我就回军营去。弟兄们都在辛苦训练,我躺在这里,心里非常不安。”
傅天亮说:“统领,这段日子,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是应该好好休息。”
你说:“我这一病,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
吴顺代你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些天的病况。
傅天亮说:“顺子,我看统领的气色还是不太好,还是扶统领躺下说话吧。”
你没有拒绝。你躺了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你问:“军营的情况如何?”
傅天亮回复说:“此来正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统领,统领想要的火药,怀州府都拨付到库了。”
你的眼睛亮了一亮:“怀州府怎么说?”
傅天亮说:“这里是怀州府的府文,我带过来了,请统领过目。怀州府说,我们需要多少,都可以报数上去,怀州府会奉旨筹措,不会有所缺少。”
吴顺接过府文说:“统领还没有大好,看东西费神,还是我念给统领听吧。”
你听着吴顺念完府文,对傅天亮说:“看来,峪口于统领的弹劾,起到作用了。”傅天亮会心一笑。你说:“傅兄,你代我写封信给于统领,衷心致谢。”
傅天亮点头领命。吴顺说:“这几天,于统领每天都有派人下来问候统领的情况,捎话说,听说统领病倒,他很担忧,本来应该亲自来探望,但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营地,希望统领早日康复,再到营地相叙。”
你说:“回信也一并替我致谢,说我已经安好无恙,谢于统领的关心。”
傅天亮说:“现在火药来源已经解决,但是,清风寨原有的库房实在是太小了,装不下现在这么多的火药。要扩建火药库。按照统领原来的部署,火药库要新建在山洞中,并从洞中开掘三条通道运送到山战的各个方向。施工难度还是有的,需要地方征发民工,而且需要钱。征发民工,需要怀州府的同意,可是钱,怀州府想必是不能解决。”
你说:“民工方面,先从父亲的封地和安临县抽丁吧。过两天我会亲去怀州府,拜访一下薛大人,获得从地方征发民工的许可,应该并不太困难。所需费用,我再想想办法吧。”
吴顺说:“你要先安心养病,不要在病中还为这些事情劳心费力。”
傅天亮听了,忙说:“是啊是啊,顺子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周到了。先等病好了,统领再来操心这些事情吧。统领病体虚弱,好好休息。”
你看了看吴顺。你再次感到内在的虚弱。你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
傅天亮看着你的脸色有点发白,便说:“统领,你累了,再睡一会儿吧。我和顺子出去聊聊。”
你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吴顺对傅天亮使了个眼色。吴顺示意小厮过来照看着你休息,自己轻轻地站了起来,和傅天亮两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
傅天亮对吴顺说:“统领这次好像病得不轻,都好几天了,精神还这么不好,整个脸颊都陷下去了。而且,统领的脸怎么了,好像受伤了?”
吴顺恨恨地叹了口气说:“唉。家里的事情,他也不让我往外说。总之,这次他是受了不少苦。”
傅天亮见他说不方便与外人说,也就忍住,没有再追问下去。
吴顺问:“他一直都惦记军营,说不知道兄弟们士气怎样。”
傅天亮说:“兄弟们这阵子的确是太辛苦了,虽然没有叫苦喊累的,但士气,难免有些低迷沉闷。我正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大家振作呢。”
吴顺说:“他精神不好,不能久谈。我代他说吧。其实,统领对此已有安排。”
傅天亮问:“什么安排?”
吴顺笑了一下,说:“统领的这个安排,可是士气低落的特效药,保管药到病除。”
傅天亮好奇地说:“喔。统领什么妙招,可否透露一二。”
吴顺说:“还要请你帮忙先做点准备。俯耳过来。”
傅天亮和吴顺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傅天亮的脸上逐渐放起光来。
傅天亮欣喜道:“果然如此,军心必然大振。”他说,“我很期待。顺子,你放心,我回去一定都准备好。希望统领早日康复,我们在营地恭候贵客驾临!”
第六十七章 一刻千金()
自从那天在祠堂受罚之后,有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过大哥。
听说,他拒绝孙大夫的治疗,而叫了镇上另外的大夫。他也拒绝停下外面的差事,在自己院子里养伤。他比之前更加勤勉地忙碌于外面的差事,并且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办差之余,除了每天早晚给父母的请安,他一进内宅就躲进自己的院子,不像之前那样,走路带风,好像总是哪儿都在。
祠堂的事情发生后,姨娘对父亲的态度,更加恭顺,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每天的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姨娘还几次带了滋补的东西,去你院子里探望,对景云的行为多次致歉。但是,我总隐隐约约觉得,姨娘和我之前,已经有了些许芥蒂。她对我更多了几分客气,少了几分亲密。然而,这只是一种感觉。若要具体列举什么变化,却也真是说不出来。我心里经常会回响起景云的讥诮:“毕竟不是亲生的。无论你怎么对她好,她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这让我心里觉得很不好受。我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能够待下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在阴沉郁闷的生活当中,唯一让人欣喜的事情就是:你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在孙大夫的精心照顾,和父亲的亲自陪伴下,卧床调养了五六天之后,你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除了精神不太好,虚弱疲倦之外,别的症状都消失了,尤其是那种令人无法忍耐的剧烈头痛。第七天的时候,傅天亮抽身从军营过来看你,你已经能够坐起来接待他,和他谈话。傅天亮离开后,又过了四五天,你已经差不多痊愈恢复,可以起床行动自如了。你恢复了行动自如之后,就想马上回去军营。但是,父亲和孙大夫都坚决不同意。孙大夫再三要求你必须还在家里卧床休息至少六七天,而且一定要特别小心,不能再一次地造成头部损伤,若重复受伤,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后果也会很严重,可能会形成永久性的脑损伤,影响肢体或者神经功能。他们也不同意你进行需要大量脑力活动的任何事情,看书下棋谋划事情,一律都在禁止之列。父亲特别嘱咐吴顺和你院里的下人们,务必严密地看住你。他们忠实地执行着父亲的要求,严格地把你的活动范围限制在院子里,尽量劝你卧床休息。
那几天时间,每天早上起来,你吃过早饭后,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吴顺和你院子里的小厮就会过来,劝你再回到床上去睡觉。如果你不同意,他们就施展车轮战法,锲而不舍地反复劝说,直到你无可奈何地同意回到床上躺着为止。这一躺就必须躺到午饭前才允许你起来。午饭后,由吴顺或者其他小厮陪着你再去院子里走走,然后又施展车轮战法,劝请你再去床上躺着。晚饭后,天刚黑,吴顺就带人过来伺候你洗漱,让你早早上床再睡。你怎么抗议也没有用,只能郁闷地倒头再睡。充分的休息,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你的脸色日渐红润,陷下去的两颊也重新丰满了起来。那种生机勃勃的光芒,又重新回到了你脸上和眼睛里。你现在看上去,又像是刚从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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